里。
军区司令员走下汽车,警卫员米佳快步迎上来,一脸惶恐,博拉列夫斯基昨夜出门破天荒没带上他,认真的小伙子吓坏了,但是司令员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没说一句话,由于熬夜,他的蓝眼睛挂上了血丝,神色严峻,带着冷冷的威严。米佳心中一凛,头一次把话吞了下去,现在他能够想象出这位温和的年轻首长在战斗时的样子了。
突然,米佳想到了另一件事,不得不跟上去:“有位女士在接待室里等您。”
博拉列夫斯基停住脚步,皱着眉头瞪了他一眼。
米佳了解自己这位首长在女士们中的影响,但是博拉列夫斯基的神情使他不敢猜测什么风流韵事上的纠葛,他头皮发紧,声音小了下来,“是艺术剧院的普里科娃。”
出乎意料,博拉列夫斯基眉毛一挑,一缕冷笑瞬息而过。他点点头,在楼梯口把大衣和帽子交给米佳,独自向接待室走去。
与司令部宽敞的会议室相比,接待室只是一间舒适的老式房间。大壁炉刚刚生火不久,木材独有的清香从刚刚开始跳跃的火苗里暖烘烘地散发出来,即使未能迅速改善室内温度,也足以在严寒的清晨让人看着就愉快。
司令员犹豫了一下,当他看见普里科娃靠在壁炉边的长沙发上,纤细的手撑住额头。这种随意、优雅而软弱的姿态,无疑只属于博拉列夫斯基一度很熟悉的那个阶级的妇女。她来得显然很匆忙,斗篷还没有摘下来,他不确定她是不是睡着了,于是礼貌地轻轻咳嗽了一声。
普里科娃立刻抬起头来,显然她只是陷入了沉思,那双猫一样绿眼睛反映着壁炉的火光。她向他微笑着站起来。“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您从没在这个时候接待过不速之客吧?”
博拉列夫斯基握住她伸过来的纤手的指尖,“像您这样的不速之客,任何时候我都非常乐意接待。”
她仍在微笑,但是眼睛里有隐隐然的不耐烦,那张美丽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卖弄风情的兴趣。
博拉列夫斯基欣赏她这点,她是可以托付使命的那一类女人。他们在很多场合见过面,在她与沃洛佐夫建立关系之前,偶尔还无伤大雅地调调情。甚至在查出她的身世之后,他也谨慎地没有任何动作,这个美丽的歌剧演员背后有一张情欲和权力编织成的足够柔韧的网,而她也有足够轻盈的舞步在上面自如舞蹈。
普里科娃看着博拉列夫斯基在对面坐下,殷勤地问她要红茶还是一杯暖身的酒。
“您一定看过昨天的报纸了吧?”她单刀直入地问。
司令员没有停下沏茶的动作,“是的。”
“那么我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在我那里。”
博拉列夫斯基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他把茶杯递到对方面前,微笑着抬起头来,“看到您来我就猜到了,您弟弟的效率很高。”
绿眼睛凝视着他,摇摇头,“不,这是个意外,那孩子晚上跑出去酗酒了。是因为您才让他陷入难以预料的危险里来,您没照顾好他。”
博拉列夫斯基怔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笑了,“您在责备我?”
“当然,我是那出歌剧的女主角,他是我的作者。”普里科娃不客气地说。
博拉列夫斯基向后靠在沙发椅背上,“您希望我做什么?或者说您弟弟带来了什么口信?”
普里科娃端起杯子,沉默了几秒钟。
“真奇怪,”甜美的声音静静散发出幽暗的光泽,“我第一次远远看见您的时候,就清楚地感到您的魅力,直到现在,在这间屋子里,这种感受从未改变。那天您刚刚签字处决了我的父亲,而我居然还记得这个。”
湖水般的绿眸子里突然闪出了凛冽的光,“太危险了,您自己无法明白。吸引力太强的人最后总是吸引来危险的东西,您很强大,但是有的力量更强大。”
寒光消失了,一瞬间博拉列夫斯基被她脸上的一种神情震动了。
“您要告诉我什么呢?”他轻声问。
普里科娃的声音在空气里安静地流动,带着博拉列夫斯基不能忽视的忧伤意味。
“您瞧,您夺去了我所有珍视的,父母、家园、地位、还有•;•;•;彼佳。而现在您正在试图夺走尤利亚。我应该在您没发现的这么长的时间里,拿一把象牙柄的小手枪放在手袋里——说实话,这把枪我准备了。”
她轻轻地笑了,用一根白皙的手指顶住脑袋。
“可是,米哈伊尔•;亚历山大耶维奇,这没有用,过去的不会回来,现在的也不会改变。但是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不一样,他和您,和尤利亚没有关系。您明白,他有一个机会,等一切都过去我们都在墓碑下变成泥土的时候,那时的人们还能在他的音乐里寻找到我们的时代,我们荒谬的悲剧。”
她的声音很轻,犹如一声叹息。
“我们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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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苗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一根燃透的木头掉了下来,迸溅出几点火星,普里科娃极快地缩回双脚,移动了坐姿。敏捷的反应,博拉列夫斯基看着她想,舞会和沙龙不会给她这种本能。危险淬炼过的女人,大胆而且谨慎。
普里科娃没有误解司令员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她低下头思忖了片刻,再抬头时,倦态一扫而空,祖母绿般的眼睛里流光溢彩,甚至姿势都没有改变,沙发上已经是另一个女人。她灵巧地站起身来,莞尔一笑,“我该走了,谢谢您的茶。”
博拉列夫斯基也站起来,“对不起。”他走过去慢慢抓住她的一只手,忽然放在唇边吻了一下,象一个年轻士官生送别显赫的舞伴似的。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普里科娃吓了一跳,但她马上明白了,咯咯地轻笑起来,笑得越来越欢畅而古怪。
“您不必这样,事后他甚至还向我求过婚呢。”
博拉列夫斯基感到那只纤细的手微微颤动,然而普里科娃含笑看着他,声音轻柔圆润。
“得啦,我的名单很长,从辛姆比尔斯克开始,高尔察克的那些上尉们,您部下的看守,直到莫斯科的布琼尼。为了活下去,有机会我也会尽力把您诱惑上床的。”她略带戏谑地迎住司令员的目光,这成功地遏制了可能有的痛楚, “他不是第一个,也不见得是最后一个。”
普里科娃轻轻抽回手,在转身的一瞬间,她听到博拉列夫斯基低沉的声音,
“不是为了他。”停顿了片刻,他安静地轻声说,“是您父亲。”
安德烈熬过一阵剧烈咳嗽,从床上爬起来,惊奇地看着这个漂亮的房间。厚重的丝绒窗帘完全隔绝了阳光,营造出使人安心的昏暗,只有壁角一盏灯发着柔和的黄|色晕光。布置精致得近于奢华,每一件家具和摆设都是安德烈曾经在小说里看到却从没亲眼见过的,金色螺钿镶嵌的巨大镜子,两只天鹅把长长的颈子绞缠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美丽的茶几,桃花心木的书桌上摆着水晶花瓶,插的不是鲜花而是两根华美的孔雀尾羽。如果没有淡淡的药水味道,安德烈几乎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奇特的戏剧布景中了。
“您好点了吗?”
安德烈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因为帐幔遮掩毫不起眼的一扇门打开了,普里科娃还拿着刚解下来的斗篷,带进来一股清晨的寒气。
“我怎么会在您这里?”安德烈认出了她。
普里科娃责备地摇摇头,“您差点冻死在外面。”她麻利地关上门,去拨了拨炉火。“没得肺炎算您走运。”
安德烈回忆起搀起自己的那双粗糙的手,和苍老的声音。他满腹疑惑,但是谨慎地没有再问问题。
普里科娃把火拨旺,拍拍双手,“喜欢吗?”
安德烈一愣,“什么?”
“这间屋子啊,象不象《彼得鲁什卡》里的样子?”
安德烈被她说中了想法,抬头正看到她绿莹莹的眼睛炯炯地望着自己,错愕间普里科娃走了过来,在床沿上坐下。“从十岁开始我的房间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件东西都和过去一模一样。”
安德烈吃惊地看着她。
普里科娃笑了笑,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发誓要找回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瞧,差不多做到了。”
她的发鬈几乎就在安德烈的耳边飘动,语气里奇特的坚定,不知为什么,让安德烈打了一个冷战。
“我为什么总是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他疑惑地想,而且每一个都有同样深沉诡异的面貌,如同层出不穷的古老玩具套娃。
他的思绪被普里科娃打断了,“好了,来吃点东西。过一会有朋友来接您,我希望您看上去至少好一点。”
他突然拉住她的衣袖,她僵了一下,但没有挣开。
“为什么?”安德烈急切地,轻声地问,“您一定知道,告诉我这一切是为什么?”
普里科娃缓缓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幽暗的灯火在她眼睛里跳跃。“亲爱的,您指什么?为什么您的歌剧被禁演,还是为什么您没伤害过的人会恨您?在如此神奇的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26。1
普里科娃把脸转过去,叹了口气,“您为什么去莫斯科呢?”
“是斯大林同志——”
“是的,是斯大林同志请您去,您是他的客人,他发现和培养了您。在我们的国家,斯大林是艺术的保护人、评判者、鉴赏家。你理解我所说的吗,亲爱的年轻人?”
安德烈茫然地睁大眼睛,“当然,可他没有——”
“没有什么?”普里科娃轻笑了一声,“斯大林同志甚至亲自接见您,可您做了什么?您为五年计划写了一个音符吗?连马克西姆•;高尔基都在报纸上撰文,为作家们制定新的计划。不,我的孩子,果戈理不是问题,是您自己。您在莫斯科还引发了一次荒唐的•;•;•;竞赛?”
安德烈突然打了个冷战,“您也知道这件事?”
普里科娃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安慰地拍拍他,想要说什么,但这时门铃响了。
“学会照顾自己,这对您比什么都好。”她最后只是低下头来,像耳语一样轻轻说了这句话。
博拉列夫斯基把放大镜放在昨天交来的中型坦克图纸上,疲劳地闭上眼,用手指轻轻按摩着眉心。列席的指挥员们互相看了一眼,亚基尔想说话,但被参谋长乌利亚维奇用眼神制止了。
安静了片刻,直到博拉列夫斯基抬起头,抱歉地对大家笑笑。他转向小组负责人,一位矮小精干的工程师,“我应该向您祝贺,无论就机动性能还是装甲都是非常杰出的设计,杰出的机器。”
工程师紧皱的眉头松开了,军官们脸上浮现出了微笑。
“但是我不能担保,它会在莫斯科得到通过。”博拉列夫斯基飞快地扫了图纸一眼,“轻型坦克便宜很多。”
乌利亚维奇谨慎地开口,“但是,米哈伊尔•;亚历山耶维奇,您知道那种薄皮装甲甚至挡不住重机枪。”
这位新参谋长是个精干的壮年人,虽然是不折不扣的工农出身,却很有知识分子派头,从对高尔察克的战斗开始他就是博拉列夫斯基的部下。
没有得到回答,博拉列夫斯基凝视着图纸出了神。半天,他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我的朋友。‘山不到默罕默德这里来,那默罕默德只好去见大山,’。”
军官们被他的引语弄得莫名其妙,博拉列夫斯基自嘲地挥挥手,“别管它。照原来安排去做,其他事情我来操心就够了。”
他看看腕表,简单交代几句就宣布散会。
亚基尔和乌利亚维奇走出会议室,亚基尔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仍旧坐在桌旁的司令员,戳了戳乌利亚维奇的胳膊,“怎么了?什么默罕默德?”
乌利亚维奇摇摇头,“恐怕不简单,老弟。你知道正在盛传谁是我们将来的上司吗?”他停下脚步看着后者,声音压低了,“做好准备叫马蹄子踢吧——老骑兵瓦图钦科。”
博拉列夫斯基不用抬头看就知道安德烈来了,他独有的安静的步子和轻盈的气息,他的目光和羞怯的微笑。安德烈停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打搅沉思的司令员。
“您可真是个不守纪律的士兵啊,安德鲁沙。”博拉列夫斯基笑着用一根指头点点桌子,“难道忘了刚下达的命令?你需要休息。”
安德烈的脸红了,“米沙,我休息够多了,我还想和你谈谈——”
博拉列夫斯基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平静看着他,“我们已经谈过了,决定了,就这样。”
“可还是不能这样,”安德烈轻声而坚决地说,在司令员身边坐下,诚恳地正视他的眼睛:“米沙,我不能跟你去莫斯科,逃避生活是没有用的。我应该去高加索。”
2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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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烈向司令员倾过身子,“米沙,让我试试吧。你看,我不能老躲在你的翅膀底下,象个弱不禁风的瘟鸡。”
“啧啧,安德鲁沙!”司令员刚责备地皱起眉毛,又差点被逗笑了。
“没错,就是这样,又迟钝又软弱,弹弹钢琴都能给别人带来麻烦。”安德烈生气地反驳,“就是这样一个傻瓜,偏偏还可笑地发誓要保护您……”
博拉列夫斯基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四周悄无声息,明亮的阳光从高大的落地窗射进来,落在四壁有了些年头的军用地图上,伏尔加河蜿蜒回转,在光影的强烈对比中仿佛低声吼叫,那些锐利泼洒的红蓝箭头依然有生命力似的对峙着。
忽然,博拉列夫斯基转过身去,抓起他常用的作战标志杆,“看看这个,安德烈。” 图杆慢慢扫过河流的两岸,如同当年纵横奔袭的军队,他的声音轻缓却清晰有力。“1918年夏天,弗拉基米尔。伊里奇(注:就是列宁)把我派到萨马拉当集团军司令员,可是一到当地就赶上了叛乱,我负了重伤。方面军司令莫拉约夫是个右翼社会党人,把我关在卡里拉尔的碉堡里,在德国人那儿我不是没坐过牢,可是,老天作证,我可永远不想回忆卡里拉尔。”
司令员抬起幽蓝的眼睛,目光随着杆顶在地图上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颤动一下。他用一种做梦似的声音悠悠说下去,“到了后来,我已经不知道呆了多久,几天?几个星期?还是几年?安德鲁沙,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时间就是记忆,有些人生活了一辈子也只是在重复一天。不过有件事是清楚的,伤势一刻比一刻恶化,我发了高烧,象死人一样躺在地下不能动弹,最后那天夜里,我以为痛苦就要结束了,并且为此感到轻松——突然,我好像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了小提琴婉转的声音,有钢琴的伴奏,有歌声,甚至还能听出是古罗斯民歌《牧曲》。”
安德烈吃惊而专注地听着这些博拉列夫斯基从未提起过的往事,会议室静悄悄的,壁炉里火在安静地烧着,只有窗外积雪从松枝上掉落的扑簌声偶尔传来。
“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到了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有一年他圣诞节领着我们一家子开音乐会,尼古拉和萨沙一起弹我们的老钢琴,玛丽亚敲木琴,妈妈和姐姐唱歌,难以置信的是,他还给我借来了一把真正的小提琴!瞧,这是我第一次拉给大人用的提琴,现在我还记得它亮晶晶的漆色,弓弦上松香的味道。爸爸后来答应春天给我买一把,可是春天姐姐订婚了,他得准备嫁妆……我躺在那里,听着音乐欢快继续着,一个念头闪电似的窜进脑海:难道我就非得跟这些永别了?永远听不到音乐,永远得不到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