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出乐谱放在谱架上。
“出去。”
安德烈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看了拉马吉耶夫一眼,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但就在他重新坐下,还没来得及按响一个键之前,身后人冲过来一把将他的谱子从琴架上夺下来,狠狠扔出门外。
安德烈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您在干什么?!您疯了吗?”
看清了那张脸后他知道自己错了,那不是一个疯子的脸,只不过是冷静的快意而已,几乎看不见动作的嘴唇中,一连串低声而滔滔不绝的罹骂喷了出来。
“出了什么事?”安德烈茫然地想,“一定出了什么事。”
拉马吉耶夫停止了咒骂,他笑了,轻松而恶毒。
“您还没看过这个吗?宠儿?”
安德烈捡起他扔过来的一张《列宁格勒工人报》,莫名其妙地飞速掠过斯大林和基洛夫的新年讲话,去年经济计划的完成报告,高加索工人农民给斯大林的贺信。突然他的目光被魔法冻成了两条冰柱——“警惕近来音乐中的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倾向”,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科萨柯夫的歌剧《死魂灵》名列大标题下黑色正文栏的第一排上。
23。2
拉马吉耶夫冷冷地看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安德烈,不屑地笑了。他转身回到钢琴边,弹起了《荒山之夜》,旋律变形得嘲讽而怪异,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意味。
但是他白费功夫了,安德烈根本没听见任何声音,“资产阶级形式主义”又粗又黑的标题如同一记毫不留情打在面门上的直拳,瞬时间叫他眼前一暗,全身的血液倒涌上来逼得他呼吸困难。《列宁格勒工人报》是今天的,那意味着今天或者明天,所有苏联报纸都会刊登这篇指名道姓的批判文章。
琴声停止了,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子里。
“早上开放琴室,是给你们练习的,先生们,不是用来出丑!”他尖着嗓子怒气冲冲地喊。
拉马季耶夫乖乖停下手指,把琴谱翻到应该进行的地方。
尼古拉耶夫皱起眉头看了看发呆的安德烈,“科萨柯夫,到我的办公室来。”
安德烈不知不觉跟着尼古拉耶夫穿过走廊,象一个漫游的幽灵,“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迷惑地问自己,昨天不是很好吗?前天,人们不是还告诉他,彩排十分精彩,首演一定会获得成功吗? 刚刚他不是还在那象征音乐灵感的石柱旁,怀着愉快的心情想着米沙吗?一定有什么事情弄错了,一定是。
尼古拉耶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走到半边扶手已经磨损的圈椅边坐下,深深叹了口气。
作曲系主任尼古拉耶夫同时兼任教务长,是音乐学院年资最深的教授之一,因为院长弗拉索夫年事已高,音乐学院实际上由他掌管。安德烈是很多教授的宠儿,唯独在这个瘦小的老头儿这里从来讨不了好,他刻薄强硬,活像一具僵尸,不买任何人的账,有时候安德烈觉得与他相比老科萨柯夫都几乎算得和蔼可亲了。华沙比赛的曲目之争,持激烈反对意见的就是这位教授,司令员帮助安德烈施加的压力几乎让他暴跳如雷。
眼下老头儿的样子比那时差不了多少,他黑着脸点点头,叫安德烈坐下,同时哆嗦着向烟斗里填烟草,很快被呛得连连咳嗽。
“又是劣等烟丝!”他咒骂着,把烟斗搁到一边,抬起耷拉下来的眼角看看安德烈,严厉而明亮的光在老年人混浊的眸子里一闪而过。“怎么?蜡做的翅膀被太阳烤化了?”没有等安德烈说话,他向半空狠狠摆了摆手,“不要反驳!我一直以来都担心这个,可是没法告诫您。太近了!您离权力太近了!”
他喃喃地低下头,用手挠挠微秃的脑门,声音低下去,“三天前院委会已经接到上面的命令,让我们开除您。您做了什么?就因为那出古怪的歌剧?”
安德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在与全身颤抖作斗争,“不,教授,我不知道。”
尼古拉耶夫重重地哼了一声,“我并不喜欢它,但是这完全是另一码事。这些人休想在我的学院里开除一个最好的学生。只要我还在这里上课!”
安德烈难过得心口一阵阵揪疼,“谢谢您,教授。可是恐怕•;•;•;•;•;•;”
“没有可是,”老头儿阴沉地说,“您是个有才能的年轻人,有点爱出风头,但可以原谅。好好念您的书,不要急着出人头地。走吧,回家去休息一天,明天上课别叫人家看见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安德烈鞠了一躬,默然向门外走去。
“记住我的忠告,别去找您的那位保护人,说不定事情会更糟。”
安德烈点点头,去拉门把手,门刚刚开了一半,他又被叫住了
他垂下眼睛,静静转过身来;老头儿仔细打量了他一阵,绕过桌子走到安德烈面前,“您在胡思乱想什么?年轻人?”他严厉地盯着安德烈的眼睛,“您是教徒吗?”
安德烈摇摇头。
“那么•;•;•;•;•;•;就以您父母的生命对我发誓,不做任何傻事。”
“我父母都去世了。”
尼古拉耶夫口气和缓下来。“那就用你对他们的爱发誓。”他停顿了一下,“天知道你们这些孩子怎么想的。这样吧,如果在这里呆着你不舒坦,月底我们有一个去高加索的民间音乐收集小组,当然这纯粹无聊,不过要是愿意,我可以安排你去南方呆两三个月,回来的时候,这件蠢事大概已经过去了。”
安德烈用自己都奇怪的平静道了谢,按教授要求发了誓,并答应考虑他的建议,然后退了出来。
阳光突然强烈起来,象用尽最后一滴气力的干渴的旅人,他扶住墙壁勉强站立住。门口的云石柱披着积雪,闪着银白色的光,而现在它已经是一个甜美的海市蜃楼,安德烈知道,再也不可能在太阳下那样拥抱它。
安德烈张了张嘴,似乎喃喃地说了句什么,在明亮的阳光下,他仿佛一片苍白的羽毛飘出了校园。
24(上)
24.1
个儿娇小的女招待正手脚麻利地收拾桌子,快打烊了,小酒店只剩几个赖着不走的常客。姑娘应付他们颇有一套,醉汉们终于接二连三,嘟嘟囔囔地消失在夜色里。
屋里只有两个客人了,都是玛莎没有见过的,快熄灭的壁炉边上坐着个打盹儿的胖老头儿,窗子边上的客人却是个俊秀的青年,正凝视着黑黢黢的窗外呆呆出神。
玛莎已经注意他好一会儿了,倒不是因为长相漂亮,那小伙子脸上漠然的神情教人难以忽视。冷漠是下层小酒馆客人们最常见的表情,玛莎见惯了被糟糕的生活、酗酒和缺乏信仰催生出来的迟钝面具,两三个卢布就保准叫他们的脸肌肉活动,眼仁发出鹞子似的光来。可是这年轻人的样子,哪怕淋在金雨里也无动于衷。
“气色很不好呢,”玛莎一面擦着酒渍,一面犹豫是不是该去提醒他。“准是给心上人拒绝了。”善良而爱幻想的女孩叹了口气,“怪可怜的,明明喝不了什么酒。”
但是安德烈面前烈酒的瓶子的确空了,他象在凝视,其实什么都没看见,眩晕,一片流动恍惚的眩晕,酒精在胃里翻腾,但他不愿意动弹,污浊的小酒馆里有污浊的安全——畅饮,仅凭粗笨生动的本能就变得快活。他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会耽溺在这种地方,安德烈笑了,举起空杯子向空气里的老柯萨科夫致意。
女孩走过来,拿开空酒瓶,放下一杯凉水,小声问:“您不要紧吗?”
安德烈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递过去,摇晃着站起来。
涅瓦河畔的寒风刺骨,但是不知过了多久安德烈才发觉帽子忘在了小酒馆,他倚在墙根,把冰冷的手贴在火热的脸上,安德烈知道自己又要病了,事实上莫斯科那场高烧已经让他极端虚弱。他是体质孱弱的青年,说到底,他嘲讽地对自己笑了,这个身躯不配生活在残酷的年代,不配生活在斯巴达。“您从来没跟男孩子们打过架吧?”沃洛佐夫嘲弄的声音,说得没错,他不喜欢,一场筋肉纠结的角力难道不更应该出现在舞剧的高潮而不是斗殴中吗?“下一次,拿出勇气来。”年轻的雷神说,他怎么知道,能去爱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可是他不在乎,不在乎这条奇异的路上走得了多远。300年再300年,乱坟岗里躺着莫扎特,他的名字与世长存,身体不为人知地腐烂,谁再给他一个轻盈的叹息,一个冰冷的吻?谁在死去之前坚信自己被爱过?
安德烈知道不能这么混乱着想下去,他的理智如同一层轻纱如此容易地被抽离,颠倒错乱的世界如此诱惑,不必费心寻找秩序一切就轻松了,打碎主题,甩开调性,绞碎音符!成功了!!音乐如此完美融合于噪音,混沌的,神圣的,和谐。
可是一双手伸过来拉起了他,在他谵妄的梦里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孩子,您生病了吗?”
是的,一定是。安德烈好像回答了一句,就又沉入那个欣喜的毫无规则的世界里。
夜深得令人绝望,古老的滴血大教堂象它的名称一样悲伤阴沉,这座著名的建筑已不再属于教会,它曾经庇护过无数贫穷的游方僧侣和诗人,而如今已经不能庇护自己,一把铁锁和一道措辞简单的文告就能粗暴地宣判它为异端。有时,或许包着严实头巾的妇女会还抱着孩子,在没人看到的时候,匆匆站在门前划个十字;可是这样的夜里,它的台阶上出现的人显然不是什么教徒。
谢德列维奇看了看表,熄灭纸烟,慢慢走下台阶。
小路拐角处,他等待的人出现了,出乎他意料的是,他一手挥着一顶帽子,另一手搀着另一个人,加上他自己又高又胖的身躯,这种姿态有点滑稽。
谢德列维奇轻轻皱了皱眉,迎了上去。“您迟到了,神父。”他不客气地说。
“谢天谢地您还没走!”这是一个快活的,毫不显老的声音,尽管声音的主人头发胡子都已斑白,“帮把手!这孩子病啦。”
“他是谁?”
“不知道,他把帽子丢在饭馆里了——您别愣着啊?怎么,您认识他?”
24(下)
24.2
主祭坛已经落满了积灰,两根蜡烛微弱的光只能照亮壁画一角上圣母悲哀的眼睛,谢德烈维奇轻轻吹去浮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被奉献出去的基督脸上似笑非笑,完全不象一个孩子应该有的表情。谢德烈维奇在某一瞬间甚至觉得那是嘲弄。
“正教里从没有立体的圣象,这很高明,从心理学的观点来看,后脑和臀部会使人失去神圣的敬畏之心。”
谢德烈维奇转过头来,看着地上忙碌的人,后者长着一张宽大的小俄罗斯人的脸,正在使劲用烧酒搓安德烈的胸口,他的大衣已经盖在了安德烈身上。
“见鬼,”谢德烈维奇蹲下去,盯着神父,“这是您八年来仅有的机会,回到初次晋铎的地方,大概今后也不会有了。”
“那又怎么样?”神父抬起灰兰色眼睛,无所谓地笑了笑,“如果您没事干最好帮帮忙,现在我可没功夫责备您这些亵渎的傻话。这孩子搞不好要得肺炎了。”
谢德烈维奇看了看安德烈绯红的脸颊,冷冷地说:“他没事。等一会儿,我会把他送到他的朋友那儿去。”
神父放下呼吸渐渐平稳的安德烈,好奇地看着谢德烈维奇,“他是谁?”
回答他的是沉默,但是神父没生气,“您大费周章找到我,难道就为了让我故地重游吗?还是想和我聊聊发酵或者没发酵的圣饼什么的?”
“当然不,而且您也不在行。我父亲对此早有过定论。”
“哦,他不公平,孩子,上帝的真意不在那些繁琐的东西。”神父抗议着,摸摸安德烈的额头,“你得去找医生了。”
谢德烈维奇突然闪电般揪住神父的衣领,瞬息之间一把他推到墙上去,高大的神父摔了个踉跄,却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或许,我应该把您逮捕或者杀了,您的上帝知道,我可真这么想过。您活着对我太不安全了。”
“那干吗不这么做呢?”神父清了清喉咙,面不改色地看着他。
“因为您活着用处更大,而且,我有把握让您知道该怎么做。”
神父叹了口气,“你真的变了很多,我的孩子。好吧,请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谢德烈维奇的嘴角慢慢浮现出一缕微笑,“别这样,我尊敬的谢尔盖大主教,您会发现您要开始的这次旅行是完全值得的,说不定有生之年您还会看到正教在俄国的复兴哪,这不是您一直以来的心愿吗?”
神父低下头,抬起来的时候,他的脸上第一次不再有无所谓的开朗神情,他缓缓摇头,“不,我唯一的心愿,是不要再有无辜的死者。”
“哦,那您要努力工作了。”谢德烈维奇不以为然,也懒得争论地挥挥手,“好吧,我们到里面来谈谈细节。”
月亮从教堂的园顶上移动了方向,冷清的光从巨大窗棂中洒过来,在安德烈眼睛上蒙了一层明亮的白翳,有人弯腰在他脸很近的地方翻开他的眼皮,然后一只温暖的老年人的手慢慢离开了他的手腕。
“您该走了。”谢德烈维奇不耐烦地站在远处。
谢尔盖神父慢慢向门口走去,快到那里的时候忽然回过身来,“这孩子——”
“我会照顾的。”
“不,”老神父摇摇头,“我是说,这孩子的手。”
“怎么?”
“和你的手长得一摸一样,尤其是……你小时候弹钢琴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对方苍白有力的指节上。
“是吗?”谢德烈维奇淡淡地说,“祝您一路顺风。”
“谢谢,”神父望着月光下那张冷淡而清秀的脸,一时难以挥开他童年的样子,叹了口气,“但愿上帝依然保护你,尤利亚。”
安德烈从沉沉的高烧的额头上又感到有人把手贴在上面,突然激灵了一下,这不是刚才那只温厚柔软的手,瘦长,汗浸浸的,冰冷而不容违抗的,紧接着他的右手也被抓住了,他试图说话,但结果只是哼了几声。
谢德烈维奇把自己的手指和安德烈的一根一根贴在一起,很无聊的说法,他自嘲地想,现在没有任何意义。
这个孩子单纯地追求着的一切,都曾在某一时刻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并且带着毫不逊色的鲜亮生动的光彩。
只不过,现在没有任何意义。
半天,他忽然别过脸。安德烈依然昏睡着,其实没人看得见一现而过的异常的湿润光泽。
他想,只是月亮刺痛了他的眼睛而已。
25。1
25。1
淡青色晨光笼罩着庄严的青铜骑士,极光照耀下的土地上,无论在瑞典、芬兰还是挪威,都不会有比列宁格勒更美丽的黎明,彼得堡流淌着俄罗斯最优雅和骄傲的血脉,莫斯科与她相比就像垂老阴郁的太后站在盛年雍容的女王身边。
夜与昼的交接是一天最微妙动人的时刻,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那些古老的建筑里蔓延开来,新一天的活力开始苏醒,在北方漫长冷酷的冬天里,人们的确该为曙光女神每天归来而由衷高兴。
除了,那些彻夜未眠的人。
黑色轿车疾驰入列宁格勒军区司令部,险险擦着门卫慌忙打开的沉重铁门冲了进来,哨兵还没来得及敬礼,它扬起的烟尘已经消失在雪松夹道里。
军区司令员走下汽车,警卫员米佳快步迎上来,一脸惶恐,博拉列夫斯基昨夜出门破天荒没带上他,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