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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友人宇内一奇豪也,生平磊落不羁,每结客于少年场中,慨自龆龄,遂相盟订,年来轶宕多狂,不能与之沉酣文章经史,聊共消磨雪月风花.
窃见现前大半为腌臜世界,大可悲复大可骇.怪夫馋涎饿虎,偌大藉以资生,乔作妖妍艳冶,乘时竞出,使彼抹粉涂脂,倚门献笑者,久绝云雨之欢,复受鞭笞之苦.时而玉筋落,翠蛾愁,冤冤莫控,岂非千古来一大不平事?
余是深有感焉,遂延吾友相商,构室于南屏之左,日夕闻啼鸟,玩落花,优游山水之间.既而墨酣笔舞,不逾日,神工告竣,展卷则满纸烟波浩渺,水光山色,精奇百出,尽属天地间虚无玄幻景象.虽然,唾玉挥珠,还留待聪明才俊;焚香煮茗,且搜寻风月主人.寓目者适才以之怡情,幸勿以之赘念.
崇祯壬申仲秋望前二日新安程侠题于南屏山房
第一回 挥白镪几番虾钓鳖醉红楼一夜柳穿鱼
满庭芳
白眼看他,红尘笑咱,千金缔结休夸。
你贪我爱,总是眼前花。
世上几多俊俏,下场头流落天涯。
须信道,年华荏苒,莫悔念头差。
这个词儿,一半说着小官,一半说了大老。
怎么倒先说做大老的?只看近来有等好撒漫主顾,不肯爱惜一些钱钞,好干的是那风流事情。
见着一个男色,便下了心腹,用尽刻苦工夫,催到一年半载,决然要弄上手。
纵是那从来不肯相处朋友的,听他那一甜言媚语派头的说话,免不得要上了他的香饵。
若遇那一种专好卖了馄饨买面吃的小官,见了钱钞,虽是不肯放过,还略存了些儿体面,情愿把自己的后孔,去换别人的前孔,见了那样大老官,不必你先有他的意思,他倒先打点你的念头。
这正是俗语道得好,鸡儿换盐,两不见钱。
各自得便宜的所在。
如今就把这样的说一个来。
昔日洛阳城中有个小官,名唤裴幼娘。
你说一个男人,怎么倒叫了女人的名字?人都不晓得。
这裴幼娘虽是个男儿,倒晓得了一身女人的技艺。
除了他日常间所长的琴棋书画外,那些刺凤挑鸾,拈红纳绣,一应女工针指,般般精谙。
洛阳城中晓得的,都羡慕他,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字。
年纪可有十五六岁,生得十分标致,真个是个小官魁首。
就是那些女子班头,见他也要声声喝采。
怎见是魁首处?捣练子香作骨,玉为肌,芙蓉作面,柳为眉,俊眼何曾凝碧水,芳唇端不点胭脂。
这裴幼娘却又有个大值钱的所在,晓得自己有了几分颜色,自有那识得的不肯放过。
再不像如今这些做小官的,就肯轻易跌倒滥相处一个朋友。
往来的,都是贵侣豪流。
那些一窍不通,凭着几贯钱神,装腔做势的这样愚夫俗子,见了他只好背后把舌头伸进伸出,那里能够得个亲近。
一日,是暮春天气。
在家没些事干,正取了针线打点做些花朵儿消闲耍子。
只听得有人扣门,连忙起身闻看,恰是个卖草药的先生来寻他。
说话的,你才说得几句便把人捉了破绽,方才道这裴幼娘从来不与愚夫俗子往来,这个草药先生有甚么高贵,却又与他相熟。
有一说,这草药先生不是别人,就是他嫡亲的舅舅,唤名詹复生,一向原在京师里,卖些草药。
后来该得有了时运,遇着几个大老先生作兴,遂撇下了草药担子,便改做了个官料郎中,个把月前才到得家。
这日正来寻了外甥到郊外去耍子。
裴幼娘开门,见是舅舅,便倒身唱唱道:“舅舅这几日缘何不到我家走走?”
詹复生笑道:“今日不然,还没有工夫走来。昨日京中有个大老先生,为书寄来与我,要找替他寻几味草药,随即就要带进里面去,合那助阳丸。我一个往郊外去没些兴趣,特来邀你同去走走。”
裴幼娘见舅舅要他同去,难道有甚推托。
便走到里面换了衣服,就随詹复生同去。
出了西城,只见果然好一派暮春光景:红杏开阑,绛桃放尽。
绿杨枝上几声啼鸟,闲来几点流莺。
芳草坡前,一对游蜂,引着一双浪蝶,芳郊里来往纷纭。
杂沓的车填马隘,画楼中笙歌缭绕。
簇随着才子佳人,绿瘦红肥,正是赏花天气。
风恬日暖,分明淑景时光。
詹复生同了裴幼娘来到西郊。
一路上游游玩玩,问柳寻花。
看了那些景致,连个寻草药的念头都忘怀了。
两个说说笑笑,不多时早到了一座庄居。
你道这个庄,是那一家的?就是洛阳城中郑司牧所建。
恰才造得没多两年,果然说不尽的齐整。
你看那个管庄的好不惫懒,凡是有人要走进去看看,他就做作起来,必竟要掯勒你几个钱儿买酒吃,才放进去。
詹复生也只得送了他几个酒钱,才同了裴幼娘走进庄门。
仔细一看,果然好个洞天:花屏路【尧走之底】,秀石峰堆。
幽涧鱼潜,随向碧波跃出。
画梁燕去,还寻旧垒飞来。
曲槛旁边,芍药栏斜。
对荼蘩架,小桥左右,秋千院相连歌舞台。
宛啭莺颤,最喜弦歌并奏。
芳菲红紫,偏愁风雨相催。
正是一点红尘飞不到,分明人世小蓬莱。
他两个看了一处,又是一处。
看得有趣,竟也不思量出来。
渐渐到了夕阳西下,方才打点动身。
走不数步,恰好那璧厢也有一个少年后生,同了个未冠走来。
你看那少年如何打扮?穿一件大袖子短身材的华服,戴一顶拖两条披一片的苏巾。
白水袜新鲜时样,红套鞋浅面低跟。
整衣处浑身沉速,开扇时满面真金。
冠冕从儒,不是寻常俗士。
清奇带秀,谩夸洛下书生。
你道这后生姓甚名谁,那里人氏?原来是洛阳一个有名秀士,姓韩名涛。
那个未冠,唤做杨若芝,就是韩涛包在身边的小官。
他两个正在里面耍子,也因天色将晚,■待打点出来。
那韩涛兴尚未阑,一回走,一回还看个不了。
恰好这杨若芝在后,也正慢慢踱着,猛可的劈面撞见了这裴幼娘,连忙上前,轻轻叫住韩涛道:“你可记得前面那个未冠么?”
韩涛听说个未冠,便赶近前几步,略把眼来偷瞧了一瞧,摇着头道:“我眼睛里从来不曾见这样一个小官,你可记得是那一家的?”
杨若芝笑道:“还数你会识小官,见了这个略有些名的,就不记得了。”
韩涛道:“你敢晓得他么?”
杨若芝道:“这就是洛阳城中有名的裴幼娘。”
韩涛想了一会道:“我一向曾闻此名。原来这个就叫做裴幼娘,真个标致得紧,果然名不虚传。”
杨若芝道:“韩兄你又来没偶偶了。如今的人,只生得两只耳朵,几时曾有个眼睛。难道略有些名头的就叫做标致?只怕不能够十全十足哩。”
韩涛晓得他这两句话有些酸意,便不则声,径出了庄门,跟在裴幼娘詹复生后面。直待同进了城,方才各自分路回去。
诗曰:
匆匆邂逅半消魂,却恨天涯咫尺分。从此折梅无个便,倩谁传寄陇头春。
不说他甥舅两人到家的光景。且说那韩涛自见了裴幼娘回去,废寝忘餐,眠思梦想。催了几个更长漏永,撇了几番黄卷青编。镇日闷萦心上,郁结眉头。杨若芝见了这个模样,明知他想在裴幼娘身上。一日特地走到书房里问道:“韩兄,你自那日郊外回来,到今又是好些日子,不知你为了些什么事,终日愁闷不了。”
韩涛见他有意询问,却不对他明说,没奈何回答道:“我因母亲年老在堂,桑榆日短,当此春归时节,■物伤情。”
杨若芝摇头道:“你与我相处这几年,几时见你曾肯把令堂放在心上。兀自真人面前说着假话,你只道我果然不晓得你的心事。”
韩涛道:“你晓得我为着那一件?”
杨若芝冷笑一声道:“你的心事不过想在那裴幼娘身上。我倒是个识时务的,若对我实说就先告辞去了,随你两个相处。若是遮遮掩掩,明日有些风吹草动,那个醋罐儿,怪不得我倾翻哩。”
韩涛被他说着,只得陪笑道:“小厮家这等多心,这样说分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难道你不如他?”
杨若芝道:“不是我夸口。说外貌我不如他,内材他不如我多呢。只怕要我这样体心贴意的朋友,明日便穿了铁草鞋走尽天边路,也还没处寻哩。古人说得好,傍生又不如傍熟的好。”
韩涛听了这些说话,又不好认真,又不好作假。正要回答他几句,只见杨若芝就踱了出去,只得耐了性子。自此以后,不觉郁怒交加,遂染成了一个症候。他那母亲见孩儿得了病,心中大不快活,那里晓得他为着那两桩没要紧事上来的。只道他兜着了什么邪祟,便去求神问卜,许愿寻医。那得一些应验,几遭暗里盘问这杨若芝。杨若芝碍着口,却又不好实说。那老人家没处访个病原,时常在背后思想道:“这决是他日常间好拐小官,这番撞着个小官儿了。”
一日一日不觉渐渐沉重将来。那些同袍中朋友闻他病体沉重,都来看望,韩涛勉强起来相见。众朋友们道:“这样的病势,十分危笃,如何还不寻个好医人来看治。”
韩涛道:“洛阳城中的医人,请遍了,决没有一个治得这个症候的。”
内中一个朋友道:“西街上有个詹复生,绝医得那古怪蹊跷的病,倒去寻他来看看。”
韩涛道:“我自不曾闻得有这个医生,恐怕不行时的。察脉不辨理,下药不对科。”
那个朋友道:“他一向原在京师大老先生门下,两三个月前才到家的。如今城里那个不作兴他,■■■不把个轿子抬进抬出,行时得紧哩。”
韩涛便依了朋友主荐,次日清晨便去接了詹复生到家。原来他两家虽是那日在郊外郑司牧庄里见过,到如今过了许多日子,那里还记得起。
不道这詹复生也是个好男色的,走到书房里见了这个杨若芝,便起了心。一面按着脉,一面瞧个不了。倒也还亏他没有差错,按了一会便对韩涛道:“这个症候都是郁怒两样结成的,不是那几味寻常药料就可治得,必须要用一块本钱合一料丸剂,早晚服下。然后再服一两贴官料药,使他内外夹攻,才好把那郁怒两家赶散。”
这几句原是近日这些医生起发人家的说话。若只下了一两贴官料药,随你有体面的不过送了钱把银子,将就些的多则五分少则三分,不是没了道路。若起发得合,一料丸剂,不要说别的,只那换人参里就要赚他一块,岂不是得个着实肥腻。这韩涛听了便问道:“若是合丸剂,也要先斟酌几味药料才好。”
詹复生道:“这脉息里,学生也看得明白。如今倒请把那得病根由细讲一讲,便好斟酌。”
韩涛一心只要病好,不敢隐讳,便把一句话儿赚了杨若芝出去。然后将那日曾见裴幼娘的说话,细细讲了一遍。詹复生听罢大笑一声道:“原来足下的病,原为着这个原故上起的。那个裴幼娘就是学生的外甥,足下何不早来寻我,可是连这场病都没了。”
韩涛道:“原来就是令甥,却得罪了。”
詹复生道:“不妨。我那舍甥,倒也是个见广识大的。足下若想着他,只依学生一个计策,管取唾手得来。”
你看他两个说得投机,连个商量合丸剂都丢在一边。韩涛道:“先生若不见罪,就请教一个妙计。只要令甥见一见面,便是十两黄金奉酬。”
詹复生听得,就打动了念头。想一想看,十两黄金便值百两银子,比适才起发他合丸剂竟差百倍。遂说道:“我舍甥日常间见了那些■辈朋友,极说得来。如今用一个将虾钓鳌的计较,明日待我先到舍甥家里,足下倒央适才那位未冠的来,只说寻我。学生使他两家先见面了,那时学生■用一个打合法,不怕不得相见。”
韩涛欢喜道:“好一个计策,明早就着他来。还有一说,不知令甥住在那里。”
詹复生道:“到了西街上问一声裴幼娘,没一个不晓得的。”
韩涛道:“既然如此,凡事都要托在先生身上。”
詹复生笑道:“十两头足下也要在心。”
你看他药笼也不打开,包儿也不指望,连忙作别起身。那韩涛说了这一会,十分的病霎时间竟减了三分。那母亲见医生去了,便走到书房里来。正要问个详细,看见孩儿脸色猛可的好看了许多,这个快活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便道:“果然好一个神医,莫说吃他的药,才见得他一面,你脸上的颜色就好看了许多。”
韩涛难道好对母亲说是为那事心中快活,只得把几句话儿胡答应了过去。诗曰:心病还将心药医,一番清话拟佳期。萱堂虽解儿颜色,毕竟难明是与非。韩涛事到其间,只得又要看那杨若芝的嘴脸。当晚便唤他来,先把几句宽慰他的话说在前头,再与他商量明早的那一节事情。
杨若芝却也没奈何应承道:“这个无不从命。朋友们相处,原是你管不得我一生,我靠不得你一世。前番只是你错了念头,指望掩耳偷铃,没有与我商量,所以讲了那些说话。如今你竟把心腹对我商量,巴不得你的病好,终不然坐视其危不成。”
韩涛满心欢喜,早便打发他到裴幼娘家去。这叫做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詹复生先己在外甥家里等候多时。一见杨若芝走到,老大欢喜,就着裴幼娘出来与他相见了。连忙殷殷勤勤,打点午饭款待。你道为何这等殷勤,原来他倒先有心在杨若芝身上。
三人先把酒来吃了一会,詹复生说说笑笑,讲了许多都是为自己的说话,却不曾有半句为着别人。却好这杨若芝,是个极容易跌倒的小官。见詹复生有心向他,随即装模作样,做出无数恶懒派头。两个眉来眼去,好不调得高兴。旁边裴幼娘看了倒有些难过起来,便起身走了进去。他两个就不吃了午饭,也就动身,裴幼娘便走出来相送。
詹复生遂同杨若芝到自己家下,才说出几句透心肝的话来。杨若芝就舍着脸皮,才一次上门就被他弄上。一伙也不管韩涛在家凝望。将近到晚,方才回去见那韩涛。韩涛那里得■■先倒着了别人的手去,问道:“你去了一日可得些甚么消息来?”
杨若芝随口答应道:“不要说起裴幼娘一见如故,那詹复生真个有十分为你。”
韩涛道:“缘何你不与那裴幼娘同来见我一见?”
杨若芝道:“你又不在行了。俗语有云,紧刮婆娘慢刮要。必须要下些工夫,摧几个日子,才能够上手。”
韩涛道:“既然如此,不可冷落了,你明日还要去走一遭。只有一件,我明日与你些银子,带去盘缠,省得再去扰那詹复生。”
到了第二日,韩涛取了一包散碎银子,约有二三两光景,递与杨若芝带在身边使用。
杨若芝一连去了四五日,几次都到詹复生家里,何曾踏上那裴幼娘门。
去一次就和詹复生弄一回,去了四五次,倒被他弄了四五回。
这个韩涛还睡在梦里,自家的小官,先被别人弄得个不耐烦,别人的外甥还不能够得见一面。
詹复生却才过意不去,又想着他那十两金子,只得用个计较。
一日赚了裴幼娘来见韩涛,韩涛见他一到,把个病都不放在心上,连忙■闵起来,欢喜个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