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之后,灵堂中突然传来低低的泣音:〃大当家~~〃。
待少年步出灵堂, 早已守候一旁的二寨主恭敬地将戚少商的话转告给他。
他听罢淡若柳丝的一笑,
〃连云寨是他一生的心血,我自然会留下来。〃
抬起头仰望着溶溶星月,他在心中默默道:
〃大当家,这一世我绝不会放手。无论多少年,我等你回来~~~〃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完
番外 年夜
上篇
小年过后,天一直阴沉沉的,接近除夕,更纷纷扬扬地飘起雪来。
到了掌灯时分,家家户户门前的花灯约好似的瞬间燃亮,红灿灿地由山脚一路绵延上来,将苍茫一色的天地染出几分喜意。
二寨主刘逸风裹着鼠灰里的长袄独自向大顶峰走着,积雪越来越厚,每一步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他不时呵出气来暖着手,又匆匆转过两座山头,方来到大顶峰之巓。漫天漫地的素白之中,遥遥可见绝顶之上一抹孤独的身影,正垂首凝望着什么。苍茫穹宇之下,浩瀚雪峰之间,仿佛只余他一人。
〃大当家!〃
他觉这画面熟稔已极,险些便喊出声来,稍一转念,才想起戚少商已离世十月有余,峰顶应是那位来历不明的少年。
他轻叹一口气,慢慢走了过去。白皑皑的雪光之中,只见那少年临风而立,头发用木簪在顶端粗略一揽,其余便披散在肩头,随着青衣飞扬于群山之巅。
刘逸风记得曾在戚少商的大帐中见这件青衣,胸口处有一个小孔,似是被细细的利器穿过,泛着暗沉的颜色。那少年初来时穿着紫色短衫,不知怎的,拜香当日突然换上这青色长衫,似是变做另外一人。
寨中的老人惊骇地说,那是当年在连云寨肆意屠杀的大魔头顾惜朝所穿之物,言辞间兀自心有余悸。刘逸风却不以为然,戚少商对那衣服珍而重之,又怎会是仇人的衣服?
夜至三更,雪越发下得密起来。冷风带起雪籽抽在脸上,砂粒刮磨一般疼。那少年身着单衣,却似乎对寒意全无知觉。
刘逸风又使劲地裹了裹长袄。连云寨的寨规甚是森严,他见那少年看得出神,不敢出声打扰,只轻轻地咳了一下。
那少年闻声缓缓将手中之物放下,转过头来,刘逸风这才看清,那物事正是戚少商生前日日悬挂于胸前的青色玉佩。
少年领口处淡灰色的皮毛上积着密密的雪,显是已站了颇长一段时间,刘逸风后悔没带件雪氅上来,忙道:
〃少当家,天寒地冻的,还是早些回大帐歇息吧。〃
少年没有动,只淡淡道:〃寨中的兄弟可都平安回来了?〃
刘逸风点头应道,〃只损失了两名寨兵,其余傍晚就回来啦。这会儿大伙都在山下饮酒,说是大当家保佑,此次和辽兵交手异常顺利,只可惜跑了那辽狗首领。〃
少年眼中寒光一闪,冷笑道:〃哪会这么容易跑掉?〃
说罢蓦然纵身跃起,刘逸风只觉一道青影如闪电般掠过,未及细想,头顶的松枝上便重重落下一个包裹,泛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这才猜出几分,抢上前打开包裹,果见一颗人头滚在雪地上,颈处创口平整,似是斧头般的利器所割。
〃用这人头去祭阵亡的兄弟〃,少年沉声吩咐道,顿了顿,又从袖中掏出几锭黄金,〃从他身上搜来的,去化了,给连云寨的孤儿寡妇每户多派二十两银子过年。〃
刘逸风愣怔了片刻,方应了一声。他初初只当这少年是戚少商的故人之子,未及弱冠,尚须呵护照料,直到此时才隐隐发现自己的认知颇有偏差。
他提了包裹转身欲走,见那少年孤单只影地立于寒风之中,终觉得不忍,索性又折回来,笑道:〃少当家,这大年夜的,属下就偷个懒,明儿个再去办成吗?〃
少年嘴角微微弯起,点头道:〃也不忙于这一时三刻,回去陪家人好好过个年吧。〃
刘逸风苦笑道:〃哪里还有什么家人?早都给仇家杀了。幸好当日得大当家收留,不然还不晓得在哪处做孤魂野鬼。〃
少年侧脸望了望他,〃听你的谈吐象是个读书人。〃
刘逸风忙道:〃少当家见笑,只是个落魄的秀才。大当家说,连云寨需要读书人来打理,就把我给留下来。〃
少年摇头笑道:〃他还是改不了这习惯。〃
刘逸风只觉他的言辞中透着说不出的亲昵,却又想不明原由,只陪笑道:〃是啊,八寨主当时也那么说来着。〃
〃穆鸠平?〃少年敛了笑,〃前些日子我在群雄冢见到他的坟,他是怎么死的?〃
刘逸风的面色即刻凝重起来,〃当年辽军兴兵来犯,八寨主率领连云子弟奋起抵御,可惜敌众我寡,终是全军覆没,流出的血把寒江冻结的冰面都铸成了红镜。八寨主的尸体被运回来的时候,腹部被桶出个窟窿,肠子还露在外面。。。。。。〃刘逸风回想起当日的惨况,语气不禁有些涩然。
〃倒也是条好汉。〃少年由衷赞道,转而又觉不安,〃戚少商见过他的尸首?〃
〃见到了,可没说什么,面色平静得很,只叫人将他好好掩埋了,便独自进了大帐。那阵子连云寨有不少谣言,说大当家老了之后就越来越怕死,这么一来,谣言传得更盛。〃
〃他自是不会怕死〃,少年冷冷道。
刘逸风重重地点头,〃是啊,时隔不久的傍晚,大当家就一人一骑绝尘而去,几位寨主随即催马跟上,出了寨门才发现已踪迹全无。〃
〃数日之后,辽军驻地的方向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红色的火光和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大伙儿都知道一定是大当家干的,可也知道,他孤身一人深入虎|穴,就算得了手,兴许也回不来了。〃
〃第二天,就传来辽狗退兵的消息。几个寨主疯了似地到处找他,可连尸首都找不到。就在咱们绝望的时候,火龙驹驮了他回来,白袍子被染成红色,不住地滴着血,眼见着是不成了。
那几个背后嚼舌头的人当场就跪下,自个儿煽自个儿的耳光,大当家没力气说话,就冲着他们虚弱地笑,那几个汉子顿时哭得跟孩子似的。。。。。。〃
〃他的伤没事吧?〃少年急急地截口道,
〃除了刀伤剑伤之外,最要命的是中了十几颗铁荆棘。辽狗这暗器甚是歹毒,入肉数尺,非要活生生剜出来才有得救。大当家已经气息奄奄,我们想着,他不会愿意再遭这份活罪了。没想到他抓着我的胳膊,说。。。。。。说。。。。。。〃
刘逸风哽咽住了,那少年的手也紧紧攥起,任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他说。。。。。。一定要帮我剜出来,我不可以死。。。。。。我答应了他,要等他回来。。。。。。〃
少年缓缓地阖上了双目,眼角已是晶亮一片。
〃就这样,大当家硬是咬着牙,让郎中把身上的暗器一一剜出来,哼都没哼过一声,想那关公刮骨也不过如此。之后就是整日整夜的昏迷,不停喊一个人的名字。〃
少年睁开眼睛望向他,却没有开口询问。
刘逸风续道,〃他在喊夕照。。。。夕照。。。。,大伙儿都不知道那是谁,后来三寨主说估计是息城主,本来和大当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后来不知怎的嫁给了郝连公子,大当家一直惦记着,以至孤独终老。〃
少年长叹一声,默默垂下眼睛,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起严霜。
〃没成想这样喊着还真管用。几个月之后,大当家的神智渐渐恢复,身子也一天比一天硬朗起来。从那以后我才相信,这世上还真会有神迹出现。〃
少年摇头道,〃那不是神迹,是他的意志力。戚少商想做的事,一定可以做到。〃
刘逸风怔了怔,忍不住道,〃少当家,恕属下唐突,你和大当家只有一面之缘,但为何好象很了解他似的?〃
少年挑眉笑道:〃最了解他的只有两类人,朋友抑或敌人,你猜我是哪一类?〃
刘逸风正待回答,突然感到周围有暗光莹动,少年也察觉到了,四下望去,却发现是由身上的青色玉佩散发出来。
那光芒越来越亮,直至将周围的白雪罩上一层淡淡的青色。
〃大当家?!〃
少年失声叫道,敛目仔细观察光芒所指的方向,片刻之后,蓦然旋身向山下飞奔而去。。。。。。。。。
下篇
刘逸风尚未回过神来,少年已如旋风般从他面前消逝。长长的山麓上,只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
他忙大声喊道:〃少当家,天黑路滑,小心!〃循着那脚印便追了上去,所幸积雪反照,视野并不昏暗。
下得山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落雪的村庄呈现出一片银装素裹的安详,偶尔从远处传来零星清脆的爆竹声,打破了夜空的静谧。
那少年定定地站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外,屋檐下的花灯正燃得正旺,暗红色的光影中满是飞絮,不时飘落在他的卷发和肩头,浅浅地染一层白色。
刘逸风悄悄走到他的身边,正待开口,屋中突然传来婴儿宏亮的哭声,窗上的剪影可见屋内乱做一团,有人惊喜地叫道:〃生了生了,是个男娃!〃
少年闻声弯起嘴角,冻得通红的双手紧紧地抓住笆篱,稚嫩的脸颊边有一滴清泪流淌下来。
刘逸风见他神情激荡,虽不明所以,仍关切地问道:〃要不是进去看看?〃
少年楞了一下,却站在原地未动,手上似有千斤沉重,难以推开那道窄窄的院门。
刘逸风见状也顾不了许多,向屋内扬声叫道:〃李二,少当家来了。〃
屋门,一个壮实的汉子风风火火地走出来笑着嚷道:〃是二寨主吗?俺做爹啦,快进来看看俺的小猪娃!〃
一转身才看到那少年,端详了半天,突然一拍脑袋,〃原来是当家的来啦,看俺这眼神,大当家莫怪啊,这天寒地冻的,快请进去坐坐。
那少年踯躅片刻,缓缓随他向屋内走去。怎知愈近情愈怯,最后竟须刘逸风轻轻将他拉进门槛。
那边厢汉子早将用红被褥包裹的孩子抱了过来。少年鼓起勇气望过去,见那婴儿刚被洗净身上的羊水和血水,稀疏的黑发软搭搭的沾在小脑壳上。脸蛋红扑扑的,正闭着眼睛哇哇啼哭,哭声震天动地,甚是嘹亮。
少年关心情切,忙问:〃为什么一直在哭?他没事吧?〃
刘逸风一旁笑道:〃少当家还小,自是不懂这些。刚落地的孩儿,哭声越大越好。李二啊,你这娃儿长大一定身强体健!
李二在旁喜孜孜地连连点头。少年想起自己读过妇女妊娠方面的书籍,似乎也如是说,便放下心来,凑到婴儿的身边。
那婴儿许是哭得累了,张开眼睛看看四周的动静,正对上少年黑漆漆的眸子,唬了一跳,小嘴一扁正待继续啼哭,突然又象是想起什么似地,认真盯着看去。
旁边的刘逸风见两个孩子在一眨不眨地互望,正觉有趣,那婴儿突然弯起嘴角,脸颊现出一对儿又圆又深的酒窝,如雪后初霁般耀目。
李二惊喜地叫道:〃俺家猪娃会笑啦!〃
那少年一愣:〃你这儿子叫猪娃?〃
李二豪爽笑道:〃今年是金猪年,六十年不遇啊,俺婆娘怀上他那阵子俺就想好这名字啦!〃
话音刚落,见那少年脸色有些奇怪,料想是嫌这名字粗俗,便憨憨地一摸脑袋道:〃俺大字不识,让当家的见笑啦。要不,大当家给起一个?〃
少年苦笑着摇头道:〃不必了,只要他自己喜欢就好。〃顿了一顿,又道:〃我可以和他单独谈谈么?〃
李二只觉这话说不出的别扭,却一时想不出别扭在何处,忙打开隔壁厢房的门应道:〃去那间,炕上有火,暖和。〃
少年轻轻抱过那婴儿转身离开,李二犹自感叹道:〃当家的说话真有水平,俺这猪娃将来能跟他学上个一星半点就够用啦。〃
少年抱着婴儿坐在温暖的土炕上,他未做过人父,自是不懂抱婴儿的手势,一味扶在腰间,婴儿头部得不到支撑,便向后仰去,顿时惊吓得张开四肢,哇哇大哭起来。
少年忙伸手扶住他的后脑,将之靠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这才令那婴子慢慢止了哭声,瞪起一双晶莹黑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少年轻声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等到你来,大当家果然善解人意。〃
说罢自嘲地一笑:〃惜朝转世就要三十年之久,而大当家只用十个月,难道大侠在黄泉路上也有优待么?〃
那婴儿呆望了片刻,觉得无趣,便伸手去抓那一缕缕触及脸颊的卷发。少年转头欲避,终是被他抓去一缕,握在手里一荡一荡地玩着。
少年只好侧着头配合他的动作,缓缓道:
〃刚才听二寨主讲了很多过去的事,大当家单人匹马独闯敌营,好威风。不过那些铁荆棘。。。。。。我只是想想,已觉不寒而栗。〃
他将那婴儿抱得更紧些,〃穆鸠平死得如此惨烈,我知道,你的心里定会很难过。〃
〃拜香那天晚上,我去乌鸦岭的英雄冢拜祭以前的诸位寨主,劳二哥、勾子、红袍。。。。。。想必他们的在天之灵知道是我,是以当时骤风四起、昏天黑地,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但我没有动,心想他们就此索去我的命也罢了,但半个时辰之后,一切终究归于平静。后来听二寨主说你常去那里,在坟前一坐便是整夜,未能为他们手刃仇人,你是不是觉得很愧疚?抑或是,你在希冀他们可以放过我?〃
〃你真傻,〃他轻点着婴儿小小的鼻子,〃做了便是做了,错了便是错了,何须要旁人原谅?我犯下的罪孽自当一力承担。你知道么,为什么惜朝此次轮回用去三十年的时间?午夜噩梦,我方知自己已去过十八层地狱,历尽那种种煎熬,方将昔日的罪孽洗净,回来见你。〃
〃只可惜〃,他凄然一笑,〃你未守诺言。。。。。。。。。。〃
那婴儿被他酸楚的笑容吓到,忘记了手上正玩着的头发,怔怔地望着他。
少年平复了一下情绪,慢慢拍着他的后背:〃我知道你一直在等,很辛苦很孤独,但最后一刻,你却选择了放弃,让我恢复记忆后,只能看到你冰冷冷的尸体。〃
那婴儿听得不耐,浅浅地打了一个呵欠,眯起眼睛,将头伏进他的胸口,却被什么硌到,不舒服的挣动了一下。
少年俯首望去,正是那块青色的玉佩,那婴儿将要阖起的眼睛瞬间睁大,好奇地伸手欲抓。他忙将玉佩攥入掌心,收进中衣内侧。婴儿的目光紧紧瞪着那玉,早已睡意全无。
雪越下越大,扑在窗棂上,簌簌作响。
少年触触他细嫩的脸颊,怅然笑道:〃这十个月来,我对你的选择一直很怨怼,常忿忿地想,难道大侠就可以随便替别人做决定么?直到刚才听到李二唤你猪娃,我才明白,你是对的。〃
〃这一世,你已不再是戚少商,而是无忧无虑、快乐单纯的猪娃,我怎么忍心再将前世的风风雨雨带回给你?那些背叛的无奈,失去的痛苦、孤独的等待、难言的愧疚,我怎么忍心,再一一令你记起?〃
〃大当家,多谢你记挂惜朝,但一直以来,惜朝所带给你的,只有伤害和煎熬。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