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踏前两步，李掌柜连忙将嫁衣奉上，正要炫耀几句自己的手艺，不想落了个空，转头却见那人已将青衣紧紧抓在手中。
一时间，店中静默下来，任那李掌柜巧舌如簧，也不知该如何措辞。
过了许久，当李掌柜觉得自己即将石化时，突然听到戚少商沉沉道，
〃嫁衣你让人送去寨里，这件青衣。。。。。〃他将衣服揽到怀中，〃我先带走了。〃说完放下一张银票，大踏步离去。
仿佛只是须臾间，阳光便沉了下去，一丝说不清的气息飘荡在店中。李掌柜呆了好一会儿，拿起那张银票，却失了兴致，没来由想起老家苦苦盼他回去的姑娘，心下不禁黯然起来，
息红泪掀帘等了很久，远远见戚少商回到山寨，正想喜孜孜迎过去，却见到有人趋前与他报告。他听得几个字，脸上已是一片煞白。
息红泪这才留意到他怀中那团暗沉的物事，手上一松，帘幔徐徐滑落。
午夜时分，大顶峰斜月清冷、严霜满地。
戚少商默默在大帐后燃起一堆火，火光跳跃闪烁，似那人晶亮的眸子，笑意从狭长的眼角溢出，微微上挑，化作钩子勾住自己的心。
火势渐旺时，他将青衣拿出来，悬在空中许久许久，终是轻轻投了进去。耳边是方才下属的话：
〃大当家，我们在悬崖下仔细搜寻过了，找不到顾惜朝，只发现几块骨殖，不知是不是被野兽。。。。。。。。。。咱们按照大当家的吩咐，已经好好掩埋〃
他紧紧地闭起眼睛，象是要将那最可怕的念头拒之门外，身体却倦怠不堪，恍惚间似要随那青衣燃为灰烬，一粒粒落到地上，被风一吹，便杳无踪迹。
〃少商，〃耳畔突然传来息红泪的声音，他毫无准备地抬起头来，满目的泪水顿时无所遁形。
息红泪穿着新嫁衣站在他面前，娇美的容颜被在火光映照下更显妩媚。更令人触目的是那件红衣，染了血似的，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
〃我穿这件嫁衣漂亮吗？〃她歪起头，流露出平时罕见的娇憨。
戚少商不着边际地将泪水拭去，勉强撑起一丝笑意：〃你穿什么都一样好看。〃
息红泪望着那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狠起心肠视而不见，笑笑说：〃你总是这么会讨我欢喜。对了，山下来了不少宾客，你什么时候下去？〃
戚少商回头望望那团火焰，用树枝轻轻拨了一拨，〃等我给兄弟烧完这件衣服。〃
拨动之下，一抹青色刺痛了息红泪的眼，她咬了咬牙，温柔道：〃那我在下面等你。〃
是夜，戚少商饮了很多酒，恭喜声祝福声包围在身边，他忘形地放声大笑，只有息红泪听得出，那笑声中并无欢愉。
回到大帐，已近拂晓时分，戚少商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紫竹林凄清一片，顾惜朝身穿中衣，在寒雾中瑟瑟发抖。
他大叫着，〃顾惜朝，我送去的衣服，你收到了吗？〃
对方却听不到，只抬起眼睛茫然四顾着，如迷了途的小鹿一般。
〃顾惜朝！我在这里！顾惜朝。。。。。〃虽然知道无用，他还是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渐渐变成呜咽，直至张开眼睛。
〃即使在梦里，我都不能给他些温暖。〃他坐起来，指甲已不知不觉陷进肉中，〃我到底能为他做些什么？〃
当息红泪第二次看到大顶峰的火光时，没有再走出来，只默默隐在角落，看着那青衣一点点化为灰烬。
她从未见过他那般悲伧的神情，不由得想，〃如果我死了，他也会那么难过吗？〃
离连云寨主大婚的日子只有三天了，李掌柜坐在店中，怅怅地猜测：〃不知他今天还会不会来？〃
那件青衣整整齐齐地摆于案上，已经是第三件。
按说这么轻易赚来的银子应该欣喜若狂才是，但不知为什么，他却不复以前的心境。
那道身影慢慢踱了进来，只是半个月的工夫而已，明显消瘦了很多。
〃唉，做新郎总要劳心劳力〃，他本来想这么凑趣说上几句，但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口。
那人的哀伤明明白白地刻在脸上，令他不得不怀疑，这青衣是否用来做了冥衣。
照例付了银子，那人转身便要离开，李掌柜强笑着想说几句应景的话，一张嘴却是：〃大当家，节哀顺变。。。〃说完自己都被吓住。
做生意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失言得如此离谱，连忙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戚少商却不以为异，淡淡道声〃多谢〃，抱着青衣缓缓离去。
他抱得那么紧，以至于李掌柜错觉他是在抱着自己最心爱的人。
大顶峰的火光第三次燃起的时候，息红泪自角落慢慢走出，依偎在他身畔。
那件青衣还在他的怀中，她看到。。。。。他已经抱了很久。
她望向他的侧面，俊逸的轮廓清若远山，但在那闪亮的眸子里，她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连云寨处处张灯结彩，红通通的亮光顺着山脚一路绵延上来，却都不及这火光灼热刺目，刺得她眼角心口无尽酸楚，唯有出一口长气，才能强自忍住。
〃少商，〃她淡淡地道，声音缥缈而清晰，〃我们。。。。还是取消婚约吧。〃
戚少商没有回答。
她等了良久，突然觉得好笑。
这便是传说中的珠联璧合，原来。。。。。他连编个谎言哄哄她都懒得做了。
她望向那件青衣，暧昧不明的颜色，象极那人摄魂勾魄的眼神。她很想抓过来撕成碎片，却只是将手暗暗攥紧。
〃我息红泪还不至于沦落到要跟一个死人去争。〃她骄傲地昂了昂修长的脖颈，〃况且，还是一个死去的男人。〃
站起身来，她不再等待他的答复。八年，已经等过太久太久，她终于厌倦。
正要移步时，突然听到戚少商低低的道：〃对不起。〃
低沉的声音飘荡在月色里，仿佛是从亘古传来，令她想起那些遗落在旧时光中的海誓山盟，只可惜事过境迁，誓言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颜色，化为轻烟。
她轻笑起来，〃戚少商你记住，这一次，是我抛弃了你。〃
息红泪潇潇洒洒离开连云寨，后面跟着忠心不二的小妖，戚少商满怀惆怅写在脸上，于是江湖便自然而然地推测为赫连春水大婚前暗自发力，终于夺爱成功。
戚少商闻言只是欣慰一笑，只有老八气到飞起，满山寨乱跳。
之后，他再也没做过那个梦。
〃他到底有没有收到那些衣服呢？〃他怅然地想，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将那青衣再做了一件，夜夜揽在枕边，盼他入梦。
一个月后，戚少商和老八去附近的山寨招兵买马。谁知算错了路程，直到半夜也没有到达。
正当两人走得又饥又渴，前面突然传来潺潺的水声，他们循声转过山坳，视野顿时豁然开朗。
只见岭前悬着一道瀑布，撞击着山石，飞花碎玉，荡逸为茫茫雾气，如飘曳之轻纱，如纷飞之杨花。
水花前立着一人，浓黑的卷发如云般垂落在肩头，青衣翩翩拂动，轻舞若蝶。淡黄细碎的月光倾泻到他身上，镀上一层梦境的颜色，戚少商静静看着，恍惚觉得是自己走入了对方的梦里。
〃顾惜朝？！〃老八一眼认出来，大吼道，〃原来你还没死？〃
那人徐徐转过身来，莹泽的脸颊清冷如玉，目光从容地迎上他们，嘴角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浅笑。
戚少商注视着他漆黑的明眸，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其中，小小的闪烁着，一刹那便失了神，仿佛连魂魄也被吸了进去，万劫不复。
清风流离，带起那人衣裾纷飞，薄如蝉翼的青纱下，隐隐现出柔美的锦缎，领口与边襟点染着素雅的花纹。
戚少商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此刻老八已拔出长枪，嘶吼着便要冲过去，却被他一把拦住。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水花在身周朵朵绽开。
许久之后，戚少商终于开口，那是老八做梦也想不到的一句话，
〃这件青衣。。。。。。还暖吗？〃
第三章
顾惜朝闻言一楞，微低了头，眼睫的阴影颤栗着，似振翅欲飞的蝴蝶。戚少商感觉自己的心也随之一颤一颤，仿佛分分秒秒都是生死攸关。
〃大当家！〃老八的吼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打破了两人的绵长对视。
顾惜朝眉梢一挑，又恢复昔日的嘲讽的语气：〃大当家如此关心我的衣衫，难道连云寨要扩充生意？〃
戚少商蹙起眉头。论口才，他自问从来无法与顾惜朝媲美。
还未等他斟酌出合适的词汇，老八又端起枪冲了过去。
顾惜朝微微旋身避过枪锋，左腿一绊，右脚飞起，长枪如流星般飞入湍急的水流中。
电光石火之间，老八措手不及，身体惯性前冲，重重栽倒在地上。
顾惜朝好整以暇地拂了拂衣袖，歪头欣赏他的窘态，嘴上也不闲着：
〃很久未见，八寨主还是这么威猛刚烈。不过下次再喊打喊杀，最好还是趁我受伤的时候。否则。。。。。〃他的眼睛眯了一眯，天真的笑容中流动着几分阴狠，〃你会死得比较难看。〃
戚少商赶紧过去扶起穆鸠平。擦身而过间，他张了张嘴，似有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顾惜朝凝视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自鼻间冷冷哼了一声。
当晚，戚少商找了间林舍落脚，房屋残旧，但环顾方圆百里，再无其他人家。
安顿好老八之后，他怔怔地坐在灯前，怀想着那人的一颦一笑，不觉间已是痴了。
院子里的几杆修竹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在窗间摇曳生姿。他下意识望向窗外，恍惚见到飘过青纱一角，未及思索，便飞身跃出窗外。
此时云破月开，夜风徐来，映得天地间寂寥一片，杳无人迹。他呆立风中，却舍不得就此回房，终是慢慢朝着瀑布的方向走去。
白茫茫的水壁前，那人依然临风而立。青纱缭绕飘荡，似要飞起一般。
〃顾惜朝〃，他轻轻唤他，深怕终究是一场梦境。
那人闻声转过身来，朝他淡淡一笑，狭长的眼角也因着这笑意略微上挑。
〃大当家，你还是回来了。〃
戚少商呆呆地望着他。月色之下，他的肌肤愈发通透，长睫轻轻舞着，唇色莹泽嫣红，眼角斜长飞起，流溢着动荡不安的美。
〃你。。。。。。好吗？〃他嚅喏着问。
顾惜朝淡然一笑，〃大当家是想问，我究竟是人还是鬼吧？〃
戚少商咬紧下唇，他并不想知道这个答案，真的不想。
顾惜朝偏了偏头，略带捉狭地道，〃其实，大当家希望我是人还是鬼呢？〃
戚少商抬眼望着他，已然满目凄楚。
顾惜朝徉做未见，自顾说道：〃如果我活着，你我之间横着滔滔的血海深仇，即使不兵戎相见，也难再复昔日的情分。〃
他扬了扬宽袖，勾起嘴角继续道：
〃不过，如果我死了，万事皆休，大当家可以名正言顺地怜悯我、施舍我，道义情义兼而有之，心里定是畅快很多。〃
戚少商涩然一笑，缓缓地走近他，信手拈起一片青纱。
〃顾惜朝，当初做这件青衣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你穿上会是什么样子？每次出现的影像，都是你在风中微笑着看我，青纱随风飞舞，如谪仙一般。。。。。。〃
〃我从来就不是什么谪仙。〃顾惜朝轻晃一下身体，令那青纱自他指间滑落，冷冷道：〃衣衫再漂亮有什么用，这副伪装下面，不过是个噬血的魔鬼而已。〃
戚少商手凝在空中，过了许久，才慢慢放下，轻叹一声：
〃顾惜朝，你说得对，只要你活着，我们永远都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即使如此，我还是愿意你活着。〃
他凝望着那近在咫尺的人，〃失去你消息的那段日子，我常常希望，有朝一日，你能凭借聪明才智重新崛起，哪怕。。。。。。再气势汹汹地追杀我也好。
顾惜朝避开眼睛，淡然道：〃已经不可能了。〃
寥寥几个字，却令戚少商耳边一片轰鸣，他怔怔地思索着这句话的意思，却似乎怎么也想不明白。
顾惜朝蹙起眉头道：〃大当家不必可怜我，如今孑然一身，再不用勾心斗角、追名逐利，倒也轻松快活。〃
戚少商恍若未闻，只呆呆地站在那里，胸口的酸楚阵阵上涌，就要掌不住自眼角中溢出。
顾惜朝见状，声音转为低柔：〃我今天来，是想多谢大当家的赠衣之情。〃
〃我这一辈子。。。。。。从来没穿过这么美的衣服。。。。。。〃
戚少商的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终是大颗滴落下来。
顾惜朝别开眼睛，轻轻道：〃大当家，以后多保重。〃说完衣裾翩然，便要离开。
戚少商垂着头，一缕青纱飘起，掠过臂膀，拂上心头。
他突然想起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告诉他，他不能任由他就这样消失无踪，从此黄泉碧落，永难相见。
电光石火间，他蓦然出手，用力挽住那一抹青影，以至于对方站立不稳，跌入他的怀中。
〃惜朝，不要走。〃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其实我一直。。。一直。。。〃却不知应该如何说下去。
顾惜朝顺从地依偎在他怀中，低喟着，〃我明白，大当家。从你烧第一件青衣开始，我就明白你的心意。〃
他咬一咬嘴唇，怅然道，〃可惜。。。。。。已经太迟了。〃
〃不！〃，戚少商嘶吼道，〃惜朝，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到办法的，是不是？〃
顾惜朝没有回答。
戚少商轻轻扳过他的脸，却见到他垂着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浸着腾腾雾气，渐渐地，凝成水滴。
戚少商笨拙地用嘴去拭，怀中的人忍不住颤栗起来，似畏惧又似期待。他轻轻地吻上他的唇，先是温柔轻啄，渐渐狂乱失控。炽热的气流席卷两人的身体，似要将他们焚化殆尽。
正迷乱间，远处突然传来轰然的爆炸声，两人一惊，神智顿时恢复澄明。
望着戚少商忐忑不安的样子，顾惜朝微微一笑，〃大当家现在还有心思听我的主意吗？〃
戚少商歉然道：〃惜朝，我怕老八有事，你等我回来。〃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顾惜朝没有动，许久许久，垂下头嘲讽一笑。
戚少商回到林舍的时候，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四处被炸得粉碎，尘烟四起，没有遗留下任何生命的踪迹，甚至，连一块骨肉也没有。
他发疯似地在残壁断垣中挖掘着，却只找到零星的衣服碎片。
此时，院中忽然传来鸟儿的哀啼，在一片漆黑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戚少商望向窗口，想起适才一闪而过的青纱，心下突然一沉。。。。。。
第四章
月色下，顾惜朝坐在瀑布一角的青石上，默默地注视着水花飞溅。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却觉一把冰冷的长剑指向自己的后背，寒气直透心底。
他慢慢转过身来，见到戚少商红了眼睛，持剑的手微微颤抖。
流水飞溅的声音，透过氤氲缠绵的雾气，空灵清脆。两人默然倾听着，只觉分外凄迷。
良久，戚少商的声音暗哑而疲惫地响起，〃顾惜朝，是你杀了老八吗？〃
顾惜朝没有回答，伸出纤长的手指拨了拨剑锋，勾唇一笑：〃是又如何？〃
戚少商手中长剑颓然垂下，顾惜朝正觉诧异，突然一记耳光呼啸而至，重重掴在他的脸上。
〃就因为他刚才冲撞了你，你就让他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