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是未伤及内脏,孟劳还用山中的草药简单地敷了一下,伤口并未恶化。
一路检查下来,乐游不觉已冷汗淋漓,待把伤口重新处理一遍,他终于长吁口气,一抬头,正对上孟拿惊恐的眼睛,强笑道:“别担心,他身体壮得很,死不了!”
孟拿脑中紧绷的弦一松,立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倾耳听,山林中虎啸风吟,亮蓝的阳光如杀人的剑,白晃晃的利刃穿胸,连骨头都在涩涩地疼。
孟劳几乎忘了自己遇到过什么,昼夜不停的奔波寻找,他脑子里只剩下一张懒洋洋的笑脸,提醒他一件事,他在,那笑容就在,他若死了,那笑容将烟消云散。
他如何舍得。
从一脸惨痛和无奈,到面对他时难以遮掩的微笑,他的阿懒好不容易从过去走出来,他如何舍得让这笑容消失。他甚至不敢想象,没有他温柔的阿懒,他要怎么面对漫长的夜与漫长的孤独。
太平山里的两个月,恍如一场噩梦,梦里有永远不能停歇的脚步,马蹄声碎,孤猿长啸,有猛虎嘶吼着扑来,那锋利的爪,抓得他鲜血飞溅。
梦里,隐居山中的鹤发老翁为他指点深谷里地下寒潭的位置,冰蛇惧火,他在黑暗的洞|穴里呆了几天,直到能在黑暗中依稀辨物,才一步步走下寒潭,一下水,便只有一个感觉——疼。
即使吃了寒潭边能治百毒的灵芝,冰蛇的毒牙,仍然让他苦不堪言,他只觉得疼,钻心的疼,从每一处伤口一丝丝发散,一直传到心头,疼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他一次一次地吐,吐得头昏眼花,却借助疼痛清醒,捉满百条时,他疼得再也无法忍受,一手抓在自己胸口的伤处,以疼止疼。
梦醒了,孟拿的脸就在面前,苍白如昔,美丽如昔,那一刻,所有的疼都已值得,他的阿懒,不会永远睡着,再不能醒。
两人默默相对,不知道目光纠缠了多久,孟劳的黑眸中有对方的担忧,孟拿的泪眼里有对方的释然,狂潮阵阵涌来,又吼叫着退去,剩下一泓静水,随着微风漾起涟漪。
这时,语言已是多余,风卷着浮云飘过,微微一笑,撒落几片绿叶,仿佛热情的信使,告诉他们,往事随风,旋身,红日喷薄处,便是天长地久。
孟劳终是忍不住,颤抖着伸手出去,孟拿一滴泪挂在睫毛,凑进那粗糙的掌心轻轻地蹭着,热泪落入掌心,牵扯起隐隐的疼。那些关于疼痛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孟劳轻哼一声, 孟拿脸色骤然苍白,抱着他的手,全身不住发抖。孟劳从未见过他如此仓皇,哈哈大笑,笑得满脸髯须飘动,十分诡异。
孟拿拧了拧眉,揪住他腮边的长须,朝他龇牙咧嘴地笑,回头拿出一把小刀,为他细细地刮脸,孟劳索性闭上眼,感受他温热而芬芳的呼吸。好不容易把一张俊脸清理出来,孟拿长吁口气,摸着他脸上熟悉的疤痕,轻轻地,用唇感应他真实的温度。
以为是殊途,以为是生死两茫茫,却在最后一刻,他以轰然的狂喜,听到他的吼声,看到这个伤痕累累的男人,把伸手向他的姿势,在心中定格成永恒。
他画下点点滴滴的告别,却知道,自己有多难舍,每一笔下去,胸膛里都触及一个疼痛的名字,似青锋的寒芒,独自冰冷,寸寸无情。
他带着满身伤痕,整整昏睡了三日,他整整陪伴了三日,也揪心了三日。他明白,他自己的痛于他,只是微末,甚至说出来都是笑话,他突然有些惶恐,自己只有一颗残破的心,要如何回应那深沉如海的感情。
刚刚清醒,孟劳身上仍提不起一丝力气,任凭他的阿懒温柔地吻,乖顺得如同孩童,孟拿吻了一气,突然拍了拍脑袋,一步步挪到厨房,哐当铿锵一气后,气喘吁吁地端着一碗粥出来,趴在他身边一点点喂,还不时停下来,轻轻为他擦嘴。孟劳不吃还好,两口下去,越吃越饿,嫌他喂得太慢,低咒一声,把碗抢过去咕咚几口就倒了个底朝天。孟拿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目瞪口呆看他吃完,刚想再去盛,孟劳一个鲤鱼打挺就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厨房,哇啦哇啦一阵大吼,“谁搞得乱七八糟的,不会做事别捣乱!”
孟拿瞧瞧磕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手,气得往门槛上一坐,托着下巴看天边的浮云。孟劳飞快地钻出来,扑上来把他拎起,在他胸口喉头一阵乱摸,急吼吼道:“喝了药没,有没有用?”
“没有用我还好好地被你拎!”孟拿暗骂不已,抡圆了拳头,瞥见他满身的伤痕,实在下不去手,张开双臂把他抱住,喃喃道:“我好了,谢谢你!”
孟劳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天啊,你真的好了,阿懒,我的阿懒……”他已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把他横抱起来,高高地抛向天空。
可怜孟拿本来就没几两重,加上大病初愈,瘦得已不成|人形,被他卯足了力气一抛,就如离弦的箭般射了出去,一直飞,一直飞,眼睁睁地撞到屋檐,晕乎乎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知道,孟劳是最闲不住的人,所以,当第二天孟劳背着椅子出现时,众人并没有惊讶,只是当椅子上包得密不透风的孟拿露出脸来时,几个年轻的夫子还是惊叫出来。
听到叫声,孟劳连忙把自家阿懒的脸囫囵塞到衣服里,尴尬地冲大家笑了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朗声道:“谢谢大家照顾我家阿懒!”
众人都是眼睁睁看着这对苦命鸳鸯走过来,感慨不已,笑容满面地纷纷还礼,钱老夫子慢吞吞从远处走来,含笑对他点点头,坐到孟拿身边,定睛一看,呵呵笑道:“老天,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孟拿顶着个鼻青脸肿的猪头,本不想出来上课,稀里糊涂被孟劳从被子里抓出来,胡乱抹了把脸就塞到椅子上,一醒来,自己已在书院,心头那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干脆把蒙脸的衣服拉下来,一把扔到孟劳头上。
见他这阵仗,大家心里明白几分,纷纷掩面窃笑,钱老夫子干咳几声,又慢吞吞走进藏书楼。孟劳讪笑着搬出凉席铺下,把在椅子上捆得死紧的孟拿解下来,轻手轻脚挪到凉席上,又屁颠屁颠倒好茶水,上下打量他一番,觉得把他侍候好了,习惯地摸摸他的头,笑嘻嘻地跑开了。
一会,钱老夫子抱着一堆画出来,把书画组授课的几个夫子招呼过来,大家围坐在孟拿身边,钱老夫子一张张画传看,要大家给出意见。
原来,在孟拿离开这段时间,钱老夫子苦心琢磨了他所教授的内容,用启发引导的办法,让学生体会情境交融的意境,意在画外,情在景中,情景交融,意味深长。
钱老夫子前几天进行旬试,以“深山藏古寺”为题,要学生各作一幅画,表现此中的深意,画作刚刚收回来,他对其中几幅十分属意,专门来征求大家的意见,给予评分。
孟拿看过一遍,不置可否,斜斜靠在后面的案几,捞起被孟拿揉乱的一缕发,轻轻揉捻。钱老夫子瞥他一眼,知道他胸有成竹,也不说破,笑道:“‘深山藏古寺’,应以‘藏’为眼,大家可有主意?”
夫子们仿佛醍醐灌顶,连忙把直接画了寺庙的挑出,标为丙等,剩下的几幅钱老夫子一一摊开用纸镇压好,一幅幅开始讨论。
这时,孟劳托着一个蒸笼跑来,跑得浑身汗涔涔的,有个年轻的夫子远远打趣道:“孟教习,又给你家阿懒送什么好吃的?”
孟劳憨笑着把蒸笼放下,一揭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是刚蒸好的肉包子,夫子们哪里忍得住这种诱惑,毫不客气,一涌而上,一眨眼的工夫就抢个精光。孟劳手忙脚乱抓到两个,连连吹着来到孟拿身边,见大家正忙着,有些不好意思,缩手缩脚地坐到书案后,连吹了几口,小心翼翼地送到孟拿嘴边。
孟拿见大家都眼睁睁看着,一张脸涨得通红,回头瞪他一眼,孟劳讪笑两声,把手缩了回来,钱老夫子大笑,“孟教习,你的手艺果然不同凡响,光闻这香味老夫就流口水了。厚着脸皮问一句,包子还有么?”
孟劳忙不迭点头,嘿嘿直乐,“有,今天我做了好多,我家阿懒喜欢吃。”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个夫子大笑,“有你家阿懒在,连带我们也有口福,幸甚幸甚!”
孟拿鼻子一酸,低头装作看画,微笑道:“‘藏’之意,不见其形,不闻其声,而能知其所在。你们看这一幅,无寺也无飞檐,只有一个和尚下山打水,含蓄而意境深远。但是,我更喜欢那一幅,同样无寺,长长的山路上,一个妇人背着简单的行囊,对着前方叩拜,大家可知这个习俗,如果家中的孩子病了,亲人为了求神保佑他,会从家中一路叩拜到寺里,一路行来,往往两膝额头双手都磨得血肉模糊,款款亲情,尽在这迢迢路途里。”
大家啧啧称叹,钱老夫子连忙在那幅叩拜图和和尚挑水图上标上甲等,其他标上乙等,捻须长叹,“情在画外,意在画中,果然难得,孟夫子,你的得意弟子真是不同凡响!”
“哦?”孟拿蹙眉道,“这画者是……”
“于言!”钱老夫子激赏不已,“真是人才难得,他不但各科都是甲等,而且为人低调,对夫子们谦恭有礼,以后定成大器!”
听到自己熟悉的人得到夸奖,孟劳也呵呵笑起来,看手里的包子冷了些,随手又递到孟拿嘴边,孟拿可能肚子也饿了,下意识地咬了一口,见众人目光灼灼看着,脸皮挂不住,劈头夺过包子,低声道:“再去拿!”
孟劳答应一声,兴冲冲地跑了,看着他的背影,孟拿不禁轻笑出声,钱老夫子笑吟吟道:“孟夫子,你这些天的画稿还是自己来整理吧,老夫实在不敢越俎代庖。”他捻须大笑,“那《太平图》,乃是老夫平生所见的绝世佳作,老夫已裱好收藏在烟波阁,至于其他画作,山长想要在藏书楼里专辟一室给大家欣赏,还请孟夫子定夺。”
孟拿赧然道:“不用如此大费周章,那些画作实在难登大雅之堂,随便处理就好。”
钱老夫子但笑不语,把学生的画一收,优哉悠哉踱进藏书楼,一会拿着自己整理的授课内容出来,要孟拿修正。孟拿十分钦佩他的认真态度,收起懒散性子,开始重新编订。
一会,孟劳又托着一蒸笼包子过来,拿了两个走到孟拿身后,吹了一气送到他嘴边,孟拿哼了一声,“你想撑死我么!忙你的去!”
“山长不让我干活!”孟劳就势坐下来,歪着脑袋看着他笑,仍坚持着把包子送到他嘴边,孟拿没奈何,小小咬了一口,轻声道:“真吃不下,没胃口!”
孟劳眉头拧了拧,三两口就把包子吃完了,咕咚咕咚把茶水喝光,到小厨房倒了些水来,顺便提着开水把大家的茶壶都灌满。见他又埋头写东西,他百无聊赖,一头钻进藏书楼里,在一排排的书柜中钻来钻去,不住地喃喃自语,钱老夫子正巧看到,笑道:“你要找什么?”
孟劳摸摸脑袋,“我家阿懒胃口不好,我找食疗的书。”
钱老夫子走到一排书柜后,随手抽出一本递给他,沉吟道:“可惜乐神医走了,要不你还可以跟他请教。前两天我们闲谈时他说过,毒虽然解了,肠胃损伤并不是一年两年能好的,以后还得多多调养。”
“难怪,他什么都不想吃,真是为难死我了!”孟劳把书塞进怀里,正要告辞,钱老夫子一把抓住他,“你跟我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两人走到楼上的烟波阁,钱老夫子打开一个箱子,轻叹道:“这些是你走的时候孟夫子画的,我们也以为他不久于人世,全部拿来收在这里,你慢慢看,我先走了。”
看到自家阿懒的心血,孟劳难掩激动,虔诚地跪在箱子旁,小心翼翼地一张张翻看,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已经忘却的疼痛一丝丝发散开来,疼得连手指都在颤抖。
他看到了无数的自己,昂首大笑的,沉思的,愤怒的,每一笔都是浓墨重彩,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耗尽所有激|情,每一张里,他的眼睛都无比明亮,仿佛那人把所有光芒和火热都化进他凝滞的眼波里,沉于波底的,是那人的绝望。
他的阿懒,曾那么近地面对死亡,却满心都是他,提醒他,要坚强,要永远昂首对待生活。
风以多情的手势,撩动窗前一缕沉默的金黄,众声嘈杂,那是不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心城顿倾。
最后一幅,是他身着铠甲,手按大刀,威风凛凛的模样,他心中有一股火苗噼啪烧起,以燎原之势卷到全身,他的阿懒,以这样的方式激励他,让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郑重地收起所有画,把箱子关上。推开窗,他的阿懒仍在奋笔疾书,披着一身阳光,时而蹙眉,时而微笑,远处,流光飞舞,云霞似在热闹闹地烧,红艳艳地燃遍整个天空。
恍若隔世。
孟拿写得累了,轻轻搁笔,正伸手端茶,杯子已被人抢过去斟满,又稳稳地送到嘴边,他捉住那只大手,咬牙切齿道:“你忙自己的去,别老在我跟前绕!”
孟劳没有回答,大手一揽,用力把他揉进怀里,孟拿一身骨头几乎被他揉碎,气得直喘粗气,想动手又怕伤到他,只得把自己缩起来,等这蛮子抱够了松手。
“阿懒,我的阿懒……”孟劳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激动,只会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孟拿浑身的疼痛和满腔怒火奇迹般消失,放软了身子,靠在他没有受伤的一边胸膛,轻声道:“呆子,我们欠大家太多恩情,以后要好好做事。”
孟劳答应一声,咧嘴笑着揉了揉他的发,见孟拿又恼恨地瞪他,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把梳子,扯开他的发带,像模像样地为他梳头发,孟拿又好气又好笑,这家伙越来越无法无天,简直当自己归他所有,真是从头照顾到脚。
他四周瞟一眼,见大家都忙活着,偷偷拉过他的手,在他手掌蹭了蹭,留下一个温柔的吻,孟劳眸中骤然一亮,嘿嘿傻笑,在他耳边低语,“阿懒,我喜欢你!”
孟拿浑身一震,泪已盈眶。
第七章
孟劳身轻力壮,身体恢复力惊人,加上乐游留下的良药,伤口很快就结痂了,经过两三天奇痒无比的煎熬,终于可以像往常一样,痛痛快快地泡潭子。
为他擦了几天药,孟拿的懒脾气又开始发作,凡事都撒手不管,一心一意地钻研兵书。从《孙子兵法》到《李卫公问对》,藏书楼所有的兵书他都已看完。他读得非常细,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策略都要斟酌良久,遇到不懂的地方就满书院求教,从不以此为耻,好在书院的学风颇正,夫子们之间经常交流讨论,并无藏私之举,孟拿很快便整理出好几本厚厚的读书笔记,要孟劳逐字逐句看。
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形容孟劳一点不差,他从小宁可学武劈柴,也不肯乖乖呆在学堂上课,要不是方丈强压着他读书认字,只怕到如今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全。好在武举并不要求文试,方丈自己也是碰到书就犯迷糊,对他也不过于强求,只盼着他能在武举中夺取功名,不用自己的看顾也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
孟劳万万没有想到,孟拿几本厚厚的读书笔记是为他所写,又是感动又是为难,硬着头皮看了两天。孟拿写得虽然直白,却如强效催眠药一样,一沾上就眼皮打架,他苦不堪言,一找到机会就偷溜出去,把个孟拿气得上窜下跳,只想掐死他了事。
八九月是学生放授衣假的时候,学生们大部分已经回家,不愿回去的学生绝大多数今年深冬要参加考试,吕山长亲自指导大家备考。
孟拿乐得清闲,回去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