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未出前,是怀天阁统率武林,一直都统率的很令人满意。这些人明里暗里,也将希望寄托到姬任好身上。
伏青主刷的收扇,道:“姬阁主来此,是配合瑄隐者,还是向青主要解药呢?”
这句话等于告诉所有人,姬任好也中了毒!
姬任好没看他一眼,向一旁道:“你昨天打我。”
瑄分尘苦笑道:“是。”
“该罚什么?”
瑄分尘退后一步,道:“这……”
金丝缎袖伸出来:“跟我回去。”
不等伏青主开口,一边有人道:“姬阁主!”
姬任好一眼望去,那人吓的退了一步,道:“这,这白家人……”
“……哼哼……”
他望向伏青主,冷笑道:“你们一大群人有手有脚,坐在这里看他们死,还要别人干什么呢?”
“但是……”
那人没说完,他又道:“但是中了毒?他就坐在这里,你们又不是失了武功,龙鱼帮穆帮主,凤尾帮何帮主,扬翌山庄易庄主,长空派盂大人,屠刀门屠休人……”他一句不停,每点一下,就有人变了脸色。
“伏青主毕竟是个小鬼,你们也三四十,四五十岁了,各有绝技,齐心合力,必定能抓住他,还怕没有解药?催着瑄分尘结亲,只有被人挟持的份吧!”
伏青主脸色微微一变,姬任好向前一步,身后若颦,左右是九霄与谈弈秋,他扫到瑄分尘,道:“五年还没到,剑拿来!”
瑄分尘笑道:“划不来啊。”
语声中长袖一扬,和光飞跃而出,落在姬任好手中,只听锵然一声,长剑出鞘,斜指地面。
“伏青主,你可敢一战?”
座上人全身都紧绷起来,要战到多久以后,毒才会发?
他知道不能迟疑,越迟疑人心浮动越快,调笑道:“有何不可?如果你输了,就做我的第十八房小妾如何?”
这话存心要激怒对方,姬任好神色不动,道:“你错了。”
“不是我对你,是所有人对你!”
!!!
“何帮主当年统率凤尾,一条长鞭连杀太行山十八狼煞,震惊东南,如今居然忘了么?穆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从长江底捞回血晶夜明珠,一对分水刺谁敢不服?孟大人一锤砸开峭壁,竟从有去无回的鬼蜮沙漠中脱出,好大的英雄,好大的豪气!易庄主……”
他字字清楚,说的全是在场掌门的得意之作,历历数来十几个帮派,丝毫无错。那些人原本十分憋屈,碍于毒药之力,折在一个年轻人手下,听了也不由得一震。
数到最后,姬任好长笑,道:“伏青主,等人来取你的狗头!”
和光剑岚然回旋,宛然是“天下风云出我辈”的起手式。
伏青主神色冷沉,猛一拍扶手,道:“来人!”
有四派已经臣服于他,若再回头,必然遭万人耻笑,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江湖上的人,多懂得这道理。
一触既发,忽然院外马蹄急响,有人喝道:“慢着——!”
银光闪动,十几人急进门来,为首者蓦然是那位清元派少主戚云习。
他第一句话就是:“姬任好不可信!”
刷刷几声,他从衣中摸出一个小包,扯出一张纸条。纸是绝好的,甚至能看见墨中加了金粉,字迹风骨遒劲,带着风流。
“这是姬任好的亲笔!岳长弓杀我姐,是他的亲令!”
姬任好蓦然回首,两人对上,戚云习眼神狠厉,冷笑着向一边退开,道:“我花了多少力气才找到手里?你千算万算灭了口,也没算到还有证据!”
姬任好冷冷道:“你以为我很闲?”
戚云习冷笑道:“你自然不闲!我原本也想,你图的什么?原来你的野心比谁都大!只要清元派复仇,你才有机会出手,不是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早就想爬上去,还不如青竹正大光明!”
他后一句话却对场中人道:“听了他的,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不知何时家人丧命,有冤无处诉!”
瑄分尘忽然道:“可否让我一看?”
他立即又道:“若毁在我手,便是落实罪名了。”
戚云习对他稍微有点信任,他接纸条一看,微微变了脸色。
令长弓十四日杀戚云缳。
以他的眼光……居然看不出不对。
“好友……这可是你的?”
姬任好淡淡道:“你问哪里?”
“纸是我的,墨是我的,笔是我的,字是我的,独独不是我写的。”
伏青主忽然笑了,续而长笑了,道:“姬任好,你还充什么清高!怀天阁防卫何等严密,何等周全,怎可能有人偷了你的纸墨笔砚,学你写一手字?更何况戚公子在大会上败于你手,他怎可能潜入你的书房?也只有这出了阁的东西……你大放什么厥词?”
斩衣袂
'分段/'他拿回纸条,交与其他人看。姬任好面色铁青,经他这样一搅,群起对付伏青主的气势,恐怕再难凝聚了。
戚云习见场中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信了,转向瑄分尘,道:“瑄隐者也看到了,莫非还要维护他么?”
瑄分尘嘴唇微动,却寂然无声,只有姬任好微微一震。
“好友……昨晚我有回去。”
声音化为一线,传入耳中。
姬任好面无表情,也传音道:“那又怎么。”
“我就在房外,听见你与若颦说话。”
大袖之内,指甲忽然一掐。
瑄分尘淡淡道:“她说‘阁主’你说‘瞒住瑄分尘’,随后过了半刻,她又说‘戚云习来了,似要对我们不利’,你淡淡的说‘那就杀了他’,再后面虽然我不大懂,但在交割属下事宜,你命他们去做什么。”
众目睽睽,倒有不少人看他们哑语。姬任好面色极其难看,道:“你一晚都在?”
他毕竟认识对方二十七年,和风细雨时,诗词歌赋,到了关键时分,本性就会显露出来。那人骨子里就爱掌风握云,伏青主今日做的事,姬任好未必没有想过,或许是时机不到,或许是条件不行,但绝不是慈悲为怀。
之前的姬任好虽然手握大权,但只是“马首是瞻”的大权,伏青主意欲拥有的,是“说一不二”的大权,后面这种,宛然是江湖之帝王了,武林之于百姓不同,想要帝王一下的人,历来都没什么好下场。他最希望的,也是前一种,并非一手遮天。
这事……是不是他暗中命令,还真不一定。
“如此你认定是我写的?”
瑄分尘道:“不……”
他微一犹豫:“不论是否,你还没有做什么。”
姬任好逼上一步,道:“要是我做了什么呢?”
“这……”
瑄分尘叹道:“大敌在上,你且把眼睛转开,拿不到解药,就无力与青竹对抗,许多命就全盘翻下水了。”
姬任好忽然醒悟,胸中一股煞气直卷上来:“瑄分尘,原来这才是你的打算!拿到解药,怀天阁就可与青竹分庭抗礼,你让其他人坐山观虎斗?你……”他细细想来,越想越不可抑制,大怒道:“你是不是想,两败俱伤就更好?”
猛的一股寒风卷来,大旗哗哗作响,一片沙尘漫过去。所有人都闭了嘴,戚云习猛的回身,高声道:“分明是姬任好狼子野心,请伏掌门做主!”
伏青主轻摇折扇,笑道:“各位看清楚了,姬任好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也不过想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到时想切你们的儿女下酒,也只好奉上罢!你们当初谁对他无礼,谁冒犯过怀天阁?就不怕报复?”
所有武林人士不再妄动,不论跟谁,是前有狼,而后有虎罢了。
伏青主轻笑道:“瑄隐者,你答应我的事,都忘了么?”
瑄分尘淡淡道:“不曾。”
他走上前去,说了什么,伏青主挑了挑眉,笑了一声,身后立即有人回转,一会捧了一柄剑,华光流溢,正是天阙。
他回过头来,只道:“颦姑娘,把你们阁主的兵器拿回去吧。”
姬任好眼皮跳动,隐隐预感到什么。
伏青主淡淡的声音响起:“那割袍断义,难不成要我催?”
他的心忽然被戳了一刀。
望向瑄分尘,一字一句道:“可是如此?”
那人默然不语,轻轻伸出手来。要的是和光剑!
他知道瑄分尘,如果能求得天下太平,大劫消迩,纵使再深的情,那白毛道士不但愿意割袍断义,愿意去娶另一个女人,连命也愿意送掉的。枉费自己千般心思,万般爱恋,都扔在了水里。
“瑄分尘……你我相交二十七年,你图的是什么?”
姬任好字字道。
“图的是我,还是监视我?”
瑄分尘不答,他也知道。
像那痴情女子一般,幻想对方完全为爱而来,往往离事实差的很远。
全身血液似滚烫,又一点点从末稍结成冰,姬任好不再说话,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痛彻入骨。若颦捧剑在旁,忽眼前精光一闪,华光呛然出鞘!
瑄分尘右手一动,却发觉是冲自己而来,当的一响,正刺在青铜剑鞘上。姬任好见他晚了一步,忽然醒悟,煞声道:“你怕我去杀戚云习?”
他此刻的心,不像被刺了一刀,正是被刺了后,再泼了盆寒浸浸的冰水。
瑄分尘翻腕一转,将天阙剑拨开,道:“好友……”
姬任好惨笑道:“很好,好友?”
剑锋横削,蓦然是一招“大江东去浪淘尽” !
瑄分尘古剑疾旋,呛然出鞘!
天阙剑可断金碎玉,却断不了和光。姬任好心中满是杀意,这一招起手式,剑气扑天盖地,如大江卷浪,寒彻入骨。瑄分尘长剑下指,剑意淡然朴实,连引带削,却是一招“暧暧远人村”,他步伐飘动自在,削剑后抹剑一挑,撩向对方咽喉,正是连出之“依依墟里烟”。
两人拳脚招式过的滚瓜烂熟,刀剑哪会例外。双色衣袂翻滚,瞬间拆过数十招。旁边人全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尤不及形容。九霄与谈弈秋想要上前,居然插不进手。
而这情形,也完全不是拆招,而是搏命了。
姬任好一臂不行,轻喝一声,抛剑起在空中,华光卷如扑天浪涛,千堆雪奔涌而下!瑄分尘飞身疾退,长剑划中两招同使,虽可破,但太缓,半点声息也无,一片素衣飘下。
和光剑轻划,瑄分尘飘身抢攻,一连十八招,削过对方头颈臂下腰间腿侧,皆是全部落空。当的一声,姬任好提剑架住,他借力一推,翻跃上天。姬任好如影随形追到,一招“平生不知踟躇意”,忽然换了套剑法,当胸五点刺至!
叮叮叮叮叮——五声合为一声,剑尖对上剑尖。瑄分尘急回一招,翻身落下。两人从地下打到天上,又从天上打回地下。姬任好步步进逼,不留半点余地,他退无可退,和光剑回手指天,化为扑天剑雨。一招打下来,惊天动地。
这招“刑天舞干戚常在”,乃是“归园剑”中的绝招,曾经把一座三楼打成了一楼。姬任好再悍勇也不敢硬接,天阙轻轻接过,顺着急退,还手一招“西风岂是繁华主”,凄惶了些,颇有零落意味。
瑄分尘飘然退后,见姬任好脚步虚浮,毒已渐发,还没开口。那人长剑一挽,倏然又射来。双剑一磕,天阙高鸣一声,直冲上天!
他不欲缠斗,虚晃一招,反手扣住对方肩膀。因为功体特殊,玄天道的小擒拿手比别家更为绵密,挡,阻,抹,撩,扣,就在擒住时,姬任好忽然一滚,扑在唯一的破绽里。
放任破绽,因为那里有和光剑!
玉色的颈项在剑锋上抹过去,瑄分尘惊骇间,胸口忽然一痛。
插入的是姬任好箕张五指。
玄天道得意的手上功法,是七面缠丝作擒拿,连姬任好一样拿住。而当年怀天阁主,五指修长纤纤,黄金镂花指套,作的是龙爪手,倏然而入,倏然而出,掏的是一颗心脏,热血淋漓。
探入胸腔,瑄分尘的心脏就捏在五指中,滚烫,姬任好能感到它急剧的跳动。他很想把对方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的,是不是木石。
他的颈贴在剑锋上,和光剑虽平钝,但瑄分尘一催剑气,他头也能掉了。
恰好对上对方的眼。
姬任好不知道瑄分尘在想什么,他心里的感觉,仿佛浇够了滚水的皮肉,烫死了没烫死,也不清楚。
这些念头瞬转,喉间忽一凉,骤然抽身!头发丝一般的时间已经过去,他手上只有鲜血。
天阙从高空落下,姬任好扬手接住,疾退到三人之间。若颦见他颈上一道殷红,吓的面无人色,道:“阁主……阁主!”
姬任好张嘴,声音却哑如刮铁,血管气管未断,震伤了声带。他的表情似笑,却令人看了之后,三天都笑不出来。
“瑄分尘,这辈子我最后悔,就是遇见了你!”
天阙一旋,一块深褐金丝衣袂嘶声落地,呛然还鞘,姬任好急行而去,带着三人,转眼没入了大门之外。
院中再无人说话,也已经完全的寂静。
衣袂一角沾着血,一阵风吹过,滚了两滚,又沾上了薄薄的灰。
姬任好不再停留,直接拨马还车,回了怀天阁。
一年四季都有花开,因此一年四季,这里都是花团锦簇。转了层层走廊,进了道道帷屏,伺候的是许许多多美貌灵巧的少女,她们各有各的可爱,也懂得如何尽心的服侍。
但他并没多看一眼,只是略加休息,进了书房。
房中早暖暖的生着火盆,里面是银霜炭。淡淡香气飘散,飘过满满的红木书架,上面整齐的放着典籍,这些都温暖而熟悉。
他轻轻坐下来,若颦捧来一盏热茶,接过外裘挂在一边。
送上饭菜,担心他没有胃口,特地做的补身体,又怕腻味,加上青翠的菜蔬,十分精致,都是他喜欢的。但姬任好吃的很慢,吃的也不多。
靠了一会,坐到书桌前,拿起笔,啪噔碰倒了一个小木人,在桌上滚了两滚,渐渐静止,展示着那老旧的躯体。
摸在手里,翻过来,背后还刻着瑄分尘三个稚气的字。忘记他何时送的,大略是年轻的时候玩闹罢。没刻意留着,但一直留下来了,随便搁着。
背后猛然啪的一响,若颦吓着了,回身一看,两片木人碎裂在地上,滚开了花。
姬任好淡淡道:“把地扫干净。”
她收拾了,紧紧捏在手心,又听道:“奏报拿上来罢。”
他出去这许久,积累下的事务足足满柜子。少女捧了一摞在书桌,看外面天色已暗,把金座红蜡灯点上,放到一边,柔声道:“阁主车马劳累,身上带伤,还早点歇息罢,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
姬任好颔首道:“我知道,你下去吧。”
若颦退出去,一面坐着翻书,一面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翻来覆去等到夜深,下厨房做了一碗酥酪银耳,轻手端了进去。
“阁主。”
姬任好垂目在纸卷上:“放下罢。”
少女轻声道:“已经亥时末了,这蜡灯有烟气,熏的不好,阁主早睡罢。”
姬任好淡笑道:“你不是管着夜明琉璃灯么。”
若颦一抿嘴,良久道:“千重万重,身子要紧……”
她就是想催姬任好歇息,此时无法,回身取来,灯是晶莹琉璃壳,内里一攒拇指大夜明珠,放在夜里,明亮胜过灯烛。
“下去吧,我自会歇息。”
若颦不能违逆,去铺了锦被,暖香球也取出来,烘在里面,自己退下了。
岂知姬任好这一批写,就到了凌晨。
他睡下一个时辰多,就起来了。洗漱用了点早饭,又继续批文。若颦左劝右劝,给他一句“你也觉得我老了么?”堵回去,知道劝也无用,只得全力弄好吃的,弄软被窝,半个月过去,积压公文基本上批完了,他居然也没啥事,伤还渐渐好了。
又过了半个月,他仍然淡淡的,一天早上若颦传上话来,道“九掌部弄了一架好琴,送上来给阁主”。
姬任好精神略好了些,笑道:“什么样的?难得他舍得。”
若颦笑嗔道:“落霞式,龙纹断的,阁主又打趣了,九公子一心为你的,听到了,才生气呢。”
丫鬟搬开帷屏,打起珠帘,他走上长廊出去。
天气好了点,前院青竹疏翠,一架深色长琴摆在露天桌上,两名少年见他出来,欠身行礼,道:“落琴,落筝见过阁主。”
一个声音脆嫩,一个柔和,都十分好听。抬起头来,居然都是俏生生的,十分秀气,一拧一个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