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
“景玄待在天方或许是‘屈才’了,可也正因为如此,江湖上各大势力的情报组织都没怎么将他当作一回事、更不曾多加留心——就如你我,虽手握东庄西楼的大权,却也是到了远安、碰上这一出后,才惊觉了此人的能耐不是?”
“……确实。”
“以景玄之能,这事儿自然不可能是无心之举。咱们进一步想,此人初出江湖就先想到要隐匿自身,理由不外乎便于暗中行事、或是身分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了。如果这两个理由都有,再考虑到他神秘的出身……”
“那景玄所代表的,便是一个潜伏暗处虎视眈眈的强大势力,甚至是一个可能令整个江湖大乱的阴谋了?”
理解到此事的严重性,东方煜眉头一皱:“可若真有这么个势力在蠢蠢欲动,咱们没可能全无所觉的。难道真是因为江湖太平日久,以致包含你我在内的各大势力都过于松懈了?”
“也或许是这个阴谋的布线太过隐密而且缓慢,所以不易察觉吧——这点单从景玄一藏就是十数年便可看出。当然,更可能一切都只是你我杞人忧天,根本没有什么阴谋在。”
顿了顿,青年眸光一暗:“就算真有什么阴谋,咱们刻下除了对景玄的行踪多加留心外,也只能尽量从各项情报中找出蛛丝马迹而已。故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天方,再从景玄的应对进一步厘清其目的吧。”
“嗯。”
“同景玄往还的‘得’大体便是这些……接下来便是‘失’了。”
“唉……”
见友人终究还是将话转到了他的失误上,东方煜不禁尴尬地垂下了头——只是这副可怜的样子显然没有打动身旁的青年。白冽予神色静冷无改,淡淡道:
“一是可能泄漏了你的真实身分;二是冒然探问让景玄对你我起了警觉,从而更起试探之心。”
“试探?你是说……”
“以景玄之能,要想编个故事做为加入天方的理由并非难事——否则他又是如何在天方风平浪静地一待十数年?可他却没有编故事,而是连消带打地反问以避开关键……如果你我确实有足够的能耐,见他这么做自会疑心大起有所行动。一旦行动了,你我背后的势力便不免有所暴露……而结果,就是在摸清景玄的底子前,便给他先一步摸清了。”
“……所以你才说只能留心他的行踪,并从现有情报找出蛛丝马迹吧。”
东方煜毕竟不是呆子,经友人一番解释便即明白了问题所在。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搞砸了,他满心歉意正待脱口,对坐的青年却于此时起身行至了窗边。
无双容颜对向窗外明月,却在惯常的淡然之外隐隐添上了一丝交杂。
“说实话……就算同景玄会面的结果有得而无失,我……”
似乎是在思索该如何措辞,青年微顿了下,“我也……不想见着你和他相交往还。”
音声至末已然转趋微弱,却仍让桌旁的东方煜听了个真切——他先是一怔,而在理解到友人此言所潜藏的情绪后,原先的忐忑与愧疚瞬间转为狂喜。
没有多余的迟疑,他一个箭步上前,自身后将青年紧紧拥入了怀中。
“冽。”
“嗯?”
“我只是想帮你分担一些。”
“我知道。”
“和他虽聊得起一些风花雪月之事,却毕竟比不得你我相处之时。”
这句话多少有些辩白自清的意思。虽未直言,可其间的情意却任谁都感觉得出来……听着如此,白冽予双颊微红,但仍是强自镇定着叹息道:“景玄此人太过难测,又是有意同你接近,想必有所图谋……你为人光明磊落,对这等事向来不擅长,与其时时担心会着他的道,还不如尽量减少见面的机会,也比较不会出上什么岔子。”
“吃一堑长一智,我会好好记着的。”
信誓旦旦地应了句后,东方煜语气一转——略带迟疑地——“你还生气么?”
“……不。”
“抱歉,让你烦心了。”
“姑且当作是一报还一报吧。”
“啊?”
“在此之前,我不也时常令你忧心焦急么?”
回想起相识以来的种种,白冽予心绪稍缓,音调也染上了些许笑意。
察觉这点,东方煜本还悬着的心这才得以完全放下,而在轻扳过友人身子让他对向自己后,原先的紧拥转为轻环。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张容颜同时勾起了令人迷醉的温柔笑意。
“瞧你一回来就马上睡了,这趟旅程想必十分辛苦吧?”
“稍微有些奔波而已,倒没遇上什么困难。今日会如此疲惫,是因为我急着赶回,所以……”
“急着赶回?你早就知道我和景玄见面的事了吗?是关阳告诉你的?”
“不……我虽有同关阳见面,却没听说这事儿。”
“咦?那为何……”
未完的疑问,在思及可能的答案后乍然休止。
是相思吧!
因为相思、因为渴望见着自己,所以明明没有要事却仍连日急赶、所以一听着自己的足音便强自睁眼……即便正忙于公务,他的心中也始终惦记着自己。如此事实让东方煜心头再次满溢狂喜。双唇一张正想说些什么,可眼前容颜泛起的薄红却让一切话语全都化作了难以抑制的冲动。
——当他猛然醒觉之时,彼此的唇瓣已然重合。
与己相交迭的唇,温软醉人一如梦中。
他吻了冽。
吻了……理当仍是“至交”身分的……
放在两三个月前绝对会另他感到绝望的举动,如今却只是挑起了许紧张。又自停留片刻后,东方煜才轻轻移开双唇、结束了这意外一吻。
感觉到前方温热骤失,白冽予眨了眨眼,半晌才由唇上残留的触感真正理解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吻。
煜……吻了他。
意料外的情况令青年瞬间瞪大了眼,目光直对向友人双眸试图从中看出什么,却只望见了一片平静。
没有歉意,没有懊恼,没有后悔。那双深眸只是静静回望着自己,同样平静地流露出浓烈而深挚的情意。
一度出乎意料的情况,却显得那么样理所当然。
是啊!理所当然!
尽管未曾明言,却是早已两情相悦的。既是如此,一个吻又——
回想起先前的四瓣相接,白冽予“刷”地胀红了脸。
——先前只关注着“被吻”的事实,却还是直至此刻才注意到了“吻”如此行为本身。虽非头一遭、也只是相贴合的浅吻,可一想到“友人”是再清醒不过地作了这事,青年心下便难免无措羞怯。
瞧着如此,东方煜微微一笑,双臂一收,将青年的身子再次紧锁入怀。
“天方的任务之外,还有什么其它的进展么?”
“咦……嗯。”
多少仍受之前那一吻的影响,青年愣了半晌才理解过来出声应过,面上红霞却不免又深了几分——因为自己太过稚嫩的反应。
深吸口气平复了仍有些纷乱的心绪后,他将琰容上勾之事尽数道予友人。
白冽予毕竟是极为理智的人,一谈到正事便即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仅颊上残留的薄红可瞧出方才的失常……如此别具风情的神态让正对着的东方煜有些失神,忙甩了甩头让自己专注在入耳的话语上。
“示敌以弱加上离间之计吗……如果天帝的性子确如我们所以为的,那么天方的灭亡已是指日可待。”
“嗯。此事已大致抵定,就看到时如何应变了。”
顿了顿,白冽予唇角苦笑微扬:“只是附带的事进行得如此顺利,真正的目的却没什么进展,实在有些……”
真正的目的,自然是指查出昔年的真相了……知他必不好受,东方煜怜惜地抬掌轻拂去那唇畔的苦涩。
“别担心,一定会有办法的。”
“煜……”
“这两天就先好好歇息吧!前阵子替你搜集的情报也该到了。以你的能耐,养足精神仔细研究,定能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的。”
“……也是。”
虽说自己回来后仍未上长生堂和舒越联系,可冷月堂方面应该也有结果了才是……思及此,青年心绪稍缓,回望着友人的目光亦是一柔。
清冷月光下,睽违了月余的面容俊朗和稳无改,而同那轻抚着面颊的掌和包覆着身子的躯体透来阵阵温暖。纵然清楚真相未明前不应醉心于儿女情长,可这一切一切,却仍教他不禁为之陷落沉沦……
于心底暗暗一叹后,青年双臂抬起,轻轻回拥住了身前的男人。
* * * *
随着热水冲泄而下,淡雅茶香于斗室中漫开,恰到好处地减轻了外头所透进的、那浓浓药味所予人的窒闷感。
将茶斟了个八分满后,白冽予朝前方正瞪大双眸翘首以待的少年比了个“请用”的手势。后者见状大喜,也不顾瓷杯烫手便提杯轻啜了口。
茶汤虽烫,可入喉的甘润仍让舒越露出了个满足的笑容,望向主子的目光亦更添了几分崇拜。意犹未尽地品味再三后,他才搁了杯子,赞叹道:“早听说二爷泡茶的技术天下一绝,今天可终于见识到了。”
“喜欢就多喝一些吧。”
“是!那属下就不客气了!”
说着,少年提壶正欲斟茶,便因察觉什么而怔了一怔:“二爷,您不用茶吗?”
“不了。茶喝太多也不好,尤其回去后免不了要再沏上一回……”
“是和东方大哥吧?”
“……是啊。”
“东方大哥可真让人羡慕。”
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青年微怔:“怎么说?”
“因为他能时常喝您泡的茶、吃您做的菜嘛……不过您两位本是生死至交,这些大概也是理所当然吧!”
“嗯。”
白冽予含笑轻轻应了过,心绪却不禁因那“至交”二字而有了些许起伏。
至交……么?自那晚之后,他和煜间的关系只怕很难再用这两字形容了。连吻都接了却还说是“朋友”,怎么想都太过自欺欺人——更别提他们几乎日日相拥而眠。虽然还没有更出格的事发生,可不论谁知道这点,都不会认为他们只是朋友吧?
说穿了:只要再加上一句表白,他们就能正式晋身成所谓的“情人”或“爱侣”。
——他,终究还是陷入了以往所刻意回避的儿女情长之中。
心下几分苦涩因而升起,却又在思及“友人”后、苦涩转染上丝丝甜意。如此矛盾的况让白冽子更觉无奈,但也只能敛了思绪不再多想,逼着自己将心神移到今天的来意上头。
“舒越,上回交给你的事办妥了吗?”
“是!”
一听主子唤上自己,少年登即敛容正色恭声应道,“属下已经命人处理,马上就会包好送来了。”
“关阳那边呢?”
“暂时还没有消息。”
“到的话马上送来给我。”
“是。”
“……另外还有件事。”
短暂的犹疑后终还是开了口,白冽予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以火漆密封的信。
“将这封信和景玄的情报尽快送回山庄交给莫叔。”
“是。大庄主那边呢?”
“先瞒着吧!若莫叔觉得有必要,自然会告诉飒哥。”
“好的。”
应答的音声方落,一旁的药柜便传来了物品掉落的声响。知道是主子的东西来了,舒越上前打开药柜拿出几包以油纸覆着的药材交给对方。
“这是您上次吩咐的东西……您要走了吗?”
“嗯……方才的事就拜托你了。”
知道自己所要的情报就在药包中间,白冽予颔首接过一个起身,“再过三个月就是接任二十八探的考核,好好准备吧,我期待你的表现。”
言罢,他不再多言,提着药包径自离开了。
眼下时近正午,远安城的街道熙攘一如平时,邻街的赵记食铺也依旧排了长长的一条人龙……回想起自己初次同东方煜来此的事,白冽予正欲加进队列,便察觉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目光。抬眸望去,只见队列前头,“朱雀”成双正怔怔望着自己。眸中虽带着难掩的喜色,却因几丝忧虑而掩去了光华。
猜到这代表什么,青年略一思忖后提步迎上了前。
“成兄。”
见李列主动上前搭话,本还有些犹豫的成双当即隐下眸中忧色含笑相唤:“真巧,你也是来买包子的?”
“嗯。抓完药正要回去,一时兴起便来了。”
“药?李兄身子不适么?”
这才发现青年手中的药包,男子面上立时添了几分关切。不似作伪的神情让白冽予瞬间有些触动,但还是按捺了下,轻摇了摇头。
“只是几帖宁神养气的药而已。”
至于为何突然要宁神养气,自然与前些日子的奔波脱不了关系了。青年虽未直言,却仍让听着的成双有些尴尬,忙转移话题道:“从后排起也挺久的。你想要什么,我一道买吧!”
“那就麻烦成兄了。我要一笼笋香肉包、一笼菜包。”
“赵记的包子一笼六个,这些不会都是李兄弟一个人要吃的?”
“……不,还有人在寒舍等着。”
“人?”
成双闻言先是一怔,而旋即明白了过来:“是柳公子吧。他是随李兄前来远安的?”
“不错。”
“……这么问或许有些冒昧——李兄正在做的事,柳公子清楚吗?”
“他知道我的决定。”
言下之意,便是友人知道他加入天方的事,但并不清楚他到底做了些什么。
如此答案虽在成双意料之内,可得到证实后,胸口却莫名地一阵窒闷——想起彼此相熟后李列越渐温和的态度,以及上回在总舵同他品茗言欢的事,先前困扰着己身的话语几欲脱口,却终还是强忍了下,只道:“能在茫茫世间遇上这么位知己之人,说来也实在是件令人羡慕的事啊!”
“成兄没有吗?”
“……本来以为有的,可是情况似乎不像我所以为的那样。”
而后,他像是想改换情绪般扬唇一笑,道:“伤感的事便不提了。李兄稍等,我去和伙计点餐。”
“嗯。”
白冽予已从对方的表情言谈中得到了所需的答案,便也不再搭话,静静于一旁候着。
不到片刻,包子已然买好。瞧对方将纸包朝自个儿递来,青年空出手来正欲取钱,一声“不必了”却已紧随着入耳。他微讶抬眸,只见成双含笑摇头,将纸包硬是塞入了他手中。
“几个包子也不值多少钱。李兄若当我是朋友,便收下吧。”
语气虽平和依旧,可动作却显得不容拒绝。瞧着如此,青年心下莞尔,眸光亦随之柔和了少许。
“……下回上总舵时,我再为成兄沏一壶香茗吧!”
“乐意之至。”
“那么,告辞了。”
“请。”
拱手回礼罢,又深深望了眼青年的背影后,成双才自转身、离开了食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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