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邹安没想到她抱着孩子来,却要空手回去。作手术也象修电视机一样,需
要放下东西回家静等吗?
“假如决定手术,就由我们的护士负责喂养,以建立感情。你想,在手术恢复的过程
中,孩子是不能哭的。一哭,缝好的嘴唇就裂开了。假如直到手术前孩子才离妈妈,手术后
都是陌生人,孩子怎么能不哭呢?假如是大一点的孩子,还可以做思想政治工作,或者干脆
吓唬他们。但对这么小的婴儿,只有让他暂且忘记你的脸,记住护士的面孔……”医生娓娓
解释着。在医生的逻辑面前,你往往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说不出反驳的话。
邹安就两手空空地回家了。
邹安源源本本向妈妈学了医生的话。妈沉吟了半天说:“孩子是你的。他那么小,自己
又决定不了自己的事。可不就由你说了算。你可要慎重。”
邹安说:“妈,可我是您的。您说了算。”
妈说:“我没碰见这样的事。你们生下来的时候,零件都好好的。”
邹安说:“妈!连您都讥讽我。我更要让孩子早早把手术做了,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妈抚摸着邹安的头发说:“妈不是那个意思。妈只是想说,这么急着做手术,是为了孩
子,还是为了你自己?”=
邹安听出了妈的意思,就说:“是为了我。但更是为了孩子。我不断地想,如果我小时
候是个豁豁嘴,一定希望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把它治好。等长大以后,疼也忘了,丑也忘
了,完全和正常人一样。假如我的父母推卸了这份责压,非要等我长大了,自己做主,看似
仁慈,实则残忍。”
妈还不死心,说:“你不和他的爸爸商量商量?”
邹安说:“这是我制造出的产品,我说了算。”
妈就有点生气了,说:“那你还是我造的呢,我说了怎么不算?”
邹安就恼羞成怒,说:“要是你不给我吃兔子肉,这些事就都没有了!”
她明知兔子和这事没关系,还是要狠狠地说。
妈就再也不答话了。
在等待手术的日子里,邹安焦的不安。好多次她想跑到医院,抱回自己的孩子。她想对
医生说:“我们不做了。我们就这样也挺好。或者等他大些再说吧。”这句话象洪水中的圆
木,不停地人思绪中翻滚。直到在睡梦中都流利地说了出来。
妈赶忙爬起来说:“我的儿!你终于想通了,这多好。我们天一亮就到医院去,把孩子
抱回来。”
邹安揉着眼,面无表情地说:“刚才的话不算数。”
妈就噎在那里,觉得自己的脖子立时长出一个包。
终于到了手术的日子。邹安早上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到医院里去。为了什么要穿漂亮
的衣服呢?儿子还认识妈妈吗?是不是要在孩子的眼里留下最好的模样?她想了半天,才模
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是胆怯了。女人在胆怯的时候,要么借助食物,要么借助衣物,才觉得自
己有所依傍。
妈妈说:“我跟你一块去吧?”
邹安顽强地说:“不用。这是一个很小的手术。”其实她的心里太渴望妈妈和自己一道
去了。只要妈妈再坚持一下,她就答应妈妈同去。但是妈妈再没说什么。邹安等了一会儿,
见妈妈不会有新的言语了,就毅然决然的出了门。在出门的一刹那,那突然明白了:其实妈
妈的心里也害怕医院里漫长的等待。
当邹安真的站在医院的时候,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重病的人都生机勃勃地活着,她的
小儿子一定会被修补得天衣无缝。到那时候,她一定全心全意地爱他。
她看到秃头医生,真想对他说点什么。说什么呢?无非是拜托了,您多辛苦这类的话,
她觉得很俗套。但是不说这些,又说什么呢?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得体的措辞,秃头医生就先
开了口:“看看你的儿子吧。看比你自己带的时候是胖了还是瘦了?”
邹安赶紧说:“在您这儿,我很放心。”
秃头医生面无表情地让护士把孩子抱过来。几天不见,孩子好象长大了,除了他的嘴,
实在是个英俊的男孩。邹安突然对他充满了怜爱之情,紧抱在胸前。感觉到他小小的心脏,
象一面小鼓,快速而匀称地跳动着……
那个孩子哭了,不安地挣扎着,向四处寻觅……邹安一下有些慌,虽然她以前不是常抱
孩子,但小家伙跟她还是挺熟的。这是怎么了?
护士接过去,孩子就好了。
医生满意地说:“这就好了。我们在手术前,都要做这样一次试验。要是孩子还舍不得
妈妈,手术就得推迟,现在很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邹安最后看到她的孩子,小家伙已经被冬眠了,宁静地躺在手术车上,就要进入手术
室。他是那么的小,躺在漂白的手术单子下面,象一木折皱的书。护士轻快地推动着,好象
那是一辆空车。
邹安目送着车,她看到那个小小的人儿,很香甜地咀嚼了一下。而且睁了那笑容象春天
的一只小鸭子,调皮地浮动在婴儿的脸上。
邹安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医院手术室外的座椅,被无数亲人的肌肤,磨出油亮的木
纹。邹安想,这些椅子将来就是朽了,被人拣去当柴烧,火焰都得是黑色的。
她看过许多这方面手术的书、因此可以穿透墙壁看到里面的情景。
他们给他施行全身麻醉……他们切开皮肤……他们用头发做的丝线开始一层层细密地缝
合豁口……他们……
真是无比痛苦的煎熬。邹安觉得自己的双肩象乘坐翻滚过山车一样,被坚硬的钢箍扣
死。心脏想冲破皮肤,在光天化日下跳动。流动的血变成了渣滓、晦涩地贴在咽喉。眼球变
大,身体温度不断地升高……
随着时间推移,邹安渐渐麻木下来。她知道手术就要结束了,可怕的过程已走到尽头。
邹安对自己说,等儿子长成翩翩美少年时,我一定要告诉他,今天心灵受到的折磨。
一个护士急匆匆地跑出来,说:“谁是邹安子的母亲?”
邹安一时没听明白,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当初孩子住院的时候,登记处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邹安说:“还没有给他起大名呢。
等手术成功了,起个好名字。”
登记处说,那也得有个名字啊,不然怎么写病历?
于是邹安慌忙站起来,说:“我就是。”
护士说:“快进去看看你的孩子吧。”
邹安说:“手术成功了?”
护士说:“手术倒是成功了,只是孩子不行了。麻醉太深了,孩子醒不过来了。”
这一次,邹安没晕倒。她象梦幻一般地跟着护士进了洁白的手术室,轻盈地仿佛在太空
中穿行。
她的小儿子宁静地躺在手术床上,无声无息,象一半已融化成水的雪花。
他的脸是出奇的完美,父母双方的优点全显现出来了。尤其是他的嘴唇,修补得天衣无
缝,曲线柔和得如同沙漠上最优美的沙丘。
一座白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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