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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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青年-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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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一川近来脸上多了些笑容,听了这话也没板起脸,只是哑着嗓子说,有个人要你亲自去搞定。 

  没做声,我晓得这个人肯定不好惹。 

  陆大有,听说过吗?就是市人大的副主任。这老家伙,硬顶住不让我上,也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 

  人大主任不是你干姐么?他一个副主任还敢怎么样? 

  这你就不懂了。老家伙很有点威信,他要硬顶我就通不过。 







二十八




  我去搞定。 

  他软硬不吃,你要动点脑筋。 

  陆大有,五十三岁,退伍军人,副团级,在越南打过仗,立过一次三等功。看到这我就倒吸一口冷气。在战场上混过并立了功的人对生死多少有点无所谓的。这种人一向是我的偶像,现在却要我去找偶像的麻烦。心里沉得很,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原以为市政府肯定警戒森严,没想到大摇大摆就走了进去,居然没有遭到盘查——也许是我一身名牌让人误以为是哪位领导的公子吧。他妈的要是我老爸没死也许真的就是了。想起他们的死我的血管里就变得滚烫,胸口发胀心脏狂跳,如果不找件事来发泄一下我就会被这股火毁掉的。跳起来我抓下了高高悬空的一片书叶。不错,弹跳力跟以前一样好,手法也很准确,没有抓错一片。这样我的心情才畅快了一点,东张西望努力把地形记下来。这就像当初背课文一样,当然,还需要有良好的方位感。我总是先找到场内最高的建筑物,以它为中心点按东西南北在脑子里画幅地图。实际上它并不一定处在中心,有可能偏南或偏北。但这没关系,只要它是最高的,从各个方位都能看到就行。万一脑袋里记乱了,抬头看看它,就能判断出该往哪个方位、哪条道路进攻或者撤退。这个方法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在实践中还蛮有效果。可见我要是去搞军事,说不定也会立个三等功,运气好的话还可以混个将军当当。要晓得,除了当作家外,做个威风凛凛的将军是我最大的心愿。 

  六栋四单元就在眼前,抬头我就看到三楼左边阳台上一个小男孩探出个脑袋对着天上笑,鲜红的气球在他的右手上晃来晃去,这小男孩的脑袋也像个气球,圆圆的晃个不停。我晓得他肯定是陆大有的宝贝孙子,所以看了他很久——也许我需要故伎重演。 

  气球晃着晃着就脱了,小陆立刻伸手去抓,他脚下大概垫了凳子,一探身腰部就横在栏杆上。有女人的尖叫爆响,但叫得再响也阻止不了小陆拼命去抓球。抓球目前是他的小脑袋里唯一的念头,他根本想不到这会带来致命的危险,所以他无可挽回地栽了下来。令我惊讶的是,他真的追上了气球,并且在空中抓住了它。头顶的叫声此起彼伏。跨前一步我站稳了桩子。一个从三楼摔下的小男孩带着风声他的冲劲可以撞晕一匹马。好在小陆在空中的姿势已由倒栽葱变成了横着身子背部朝下。接住他时双手就势往下一沉,卸掉一半的冲劲。尽管如此胸口还是一闷,差点没稳住桩子。 

  楼梯道轰隆隆地响,像是在打滚雷。最先蹿出来的竟是个半老头,虎背熊腰,推了个平头,有点像谁去了。这肯定就是陆大有了。陆老头跑得比他儿子还快。放下小男孩我冲他一笑,这笑不是在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这老头有种令人尊敬的气质。小陆没事,也不哭,只是咬着嘴唇不做声。陆大有把他丢给儿子,然后抓住我的手大摇起来。 

  感谢啊,感谢。 

  哪里,应该的,没事就好。我做出要走的样子。 

  何事?陆大有一脸的惶恐,上去坐,上去坐。他的手像把铁钳一样钳住我。他身上有股热情像是铁匠铺里那一炉旺火,什么东西都融得化。几乎忘记了我是去对付他的,跟着这位老战士上了楼。房子是三室一厅,里面摆设虽然说不上是寒酸,但跟他的级别明显不配。我跟王一川去过两个做官的家里,不过是副科级,但一个人修了栋大房子,里面的装修就好像是高级酒店,他妈的也不晓得哪来那么多钱。对老头的尊敬又多了几分,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心里发沉——杀一个恶人最多是把命陪上,也许会心情紧张,但良心上不会有什么过意不去,但杀一个清官呢? 

  老子虽然是人渣一个,也晓得清官杀不得。坐在沙发上我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装模作样喝了口茶后抬头往对面墙上看。那里既没有现在流行的壁挂,也没有附庸风雅的油画,而是贴了一张领袖像。以为是毛泽东,认真看了才晓得是彭大将军。现在我才悟清陆大有到底像谁了。尤其是那嘴唇和下巴,像呆了,钢铁铸就一般。我晓得这种人内心一旦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当年毛大爹都挡不住彭德怀写万言书,在会上骂娘,我这种帮派小头目能骇退陆大有这样的老革命么?心里猛打鼓但我脸上毫不露声色。陆大有一点也不摆架子,大声大气地跟我扯谈。 

  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了。 

  我没有脸红算我功夫深。 

  你练过打吧? 

  练过。 

  一看就晓得,我当兵时也练过。 

  你当什么兵? 

  搞侦察。 

  是在打越南吧? 

  老头大为高兴,你还蛮清楚,现在的人,早忘了这些事了。 

  喝水不忘挖井人。我们能过上现在的好日子,是搭帮你们流血流汗。我一门心思想哄老头高兴,把从电视上捡来的好句子一把一把地甩出来。 







二十九




  老头神色却变得落寞起来,流血流汗流得再多,也被人忘记了。 

  怎么会呢?你这样的人,是最受人尊敬的。 

  尊敬是在嘴巴上,别人真正放在眼里的是当大官的和赚大钱的。 

  那不一定。像我,就对那些人看不大起,真正服狠的还是你这样真刀真枪干出来的。 

  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下,陆大有嘴角边露出一丝笑容。顿时我有种很奇特的感觉——我想象中爷爷的形象就应该是这样。 

  喝酒的时候陆大有用的竟是一只大瓷碗,样子虽然老土了一点,但很实在,一碗大概可以盛半斤酒。这样的碗现在也难得找到了,就像陆大有这个人。受他的感染,我也放开了大口大口地灌,并且发现自己的酒量还大有发展前景。只是他们一家轮流敬我的酒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始终没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那个叫旺旺的小男孩坐在对面,瞪圆了眼睛看我。小孩有种特别的敏感,莫非他感觉到了什么?讲真的,我总担心他突然站起来指着我大声说,爷爷,他是个坏人。我甚至不敢去看他了,挤出笑容来跟陆大有对干。 

  小楚啊,我看你很有正气,现在我们国家就缺你这种年轻人啊。 

  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挖个地洞溜走,我不好点头也不好摇头,笑是更加笑不出,只好又端起杯子。 

  两碗酒落肚,陆大有那个副团级的形象就不见了,坐在我身边的乃是一个无所顾忌、好发议论的老兵。 

  现在这个社会,太缺少正气了,搞腐败的没人管,就是街上遇到打抢的,那么多人在那里,也没人敢去抓。现在的人,骨头都不晓得到那去了。 

  最后一句话简直讲到我心窝里去了。正是,现在这社会,讲法律只有这个样子,讲正义的也不晓得跑到哪去了。 

  什么法律?那是写在本子上吓老百姓的。我们国家的法律,是制定得快,落实得少,像毛主席讲的,是个纸老虎。 

  你们这一代对毛主席感情还是蛮深的。 

  这天下是哪个打的?是毛主席打下的。毛主席是最有骨气的一个人,最敢出头,他要是看到现在这些人这副鸟样,不气死才怪。哎,老辈子的人都走了,就剩下我们这些不中用的,看着江山变色。 

  老陆。他老伴很敏感地叫了一声。 

  陆大有的眼睛立刻瞪了起来,讲不得啊?他这一瞪眼简直有猛虎下山的威势,一桌子都不敢做声了。 

  小楚,来,喝。 

  看到他儿子儿媳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劝道,陆伯伯,喝了这杯就算了。 

  那怎么行?要喝就喝个尽兴。他瞪着眼看我,把我看得心虚。喝就喝吧,喝得人飘起来又沉下去,什么烦心事都不用去想了。 

  完事时陆大有已不能起身了,半躺在沙发上大着舌头讲,小楚,有空常来玩啊。 

  看着他硕大的身影瘫在沙发上,心里陡然有种酸楚的感觉。酒并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麻木了这颗心,所以我格外痛苦。下了楼我就坚决要他儿子别送了,我需要一个人走一下。月光和风都很爽,两边的树挡住了许多喧闹。把手插在裤袋里,低着头,我走得很慢。其实并没有想什么,很多问题靠想是解决不了的,最好的办法是什么都不去想。放松了走在月光和树影之中,真不想走出去,真想永远留在这清净的地方。可是无论走得多慢,我终于还是走了出来,竖在路边,木头一样。黑夜的公交车从眼前蹿过,带起一卷风。打了个激灵,头不怎么胀了,但心却重得恼火。 

  第二天下午,我带了两个弟兄在河西搞巡查,心里盘算着怎么去摆平陆大有,越想头越大。 

  楚小龙,迎面两个公安甩着膀子过来了。 

  杂种,我心里骂了一句,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何解,这么热的天还出来,不要太辛苦了。 

  他妈的,手气不好,输了钱,出来转转。 

  手气不好就冲一冲嘛,我请客。 

  他们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其中一个口里道,大白天的,怕影响不好。 

  什么影响不好,你们是来检查工作的,小姐们欢迎还来不及呢。 

  对,对,是检查工作。他们咧开嘴大笑起来。 







三十




  要小弟带了去,我连他们的背影都不想再看。这两个宝,要是没有身上那层皮,比我最烂的小弟还要烂。不过没办法,这地盘还得靠这些人罩着,必须喂他们糖吃。只不过他们太有主动权了,我们只有讨好的份,这样也太任人宰割了,很不爽。一定要想办法改过来,至少要跟王一川讲讲,他那人想出的办法才够狠够辣。 

  手机响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我想到王一川他就打电话过来了,要我去大富豪吃饭。大富豪就在前面的同庆路上。跟小弟打了个招呼,我走路过去。进了包房只看到王一川,这倒是想不到的。他看到我,只点点头。说老实话,他这样子还让人受用些,我就怕他笑。他一笑的话,说不定就有人要倒霉了。 

  陆老头死了。 

  还没坐稳我就听到这一句,一时没回过神来,木木地看着王一川。 

  昨天夜里十一点,脑溢血。 

  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不吭声,只点点头。王一川看着我,露出一丝笑容。他以为是我做了手脚。就算是吧,我心里紧得很,一句话都不想讲。 

  主菜是一只小王八,酒是五粮液,很精。我想去倒酒,却被王一川抢先了。小龙,这杯酒我是一定要替你倒的。 

  只好受了。端起酒杯我说,大哥,我敬你。 

  两人一干而尽。拿起筷子他说随意吧,但我随意不起来。王一川即使是轻描淡写的时候也透出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存敬畏。道上他这个级别的有几个,但只有他才有这种气质。 

  小龙啊,帮里以后怎么发展,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本来想谦虚一下的,但转念想到王一川最恨手下跟他玩虚的,就道,老大要我讲,我就讲讲我的想法。我觉得,我们以后还是尽量做正当生意,这样才是长久之计。打打杀杀的事,尽量少做。反正以前干的事要尽量洗掉,以后做事打着正牌子。公安抓把柄不到,也就不会那么嚣张,张口就是要钱,要小姐。 

  拿着他们真的头疼。 

  老大你得想个办法治治他们。 

  有是有个办法,但要做得保密。 

  这个你放心。 

  他们搞路的时候,用摄像机拍下来。 

  在心里大喝一彩,我说,这个办法绝。 

  王一川微笑起来,绝是绝了点,但对付那帮人,正好。 

  以毒攻毒嘛。 

  王一川看了我一眼,你好象还读了点书。 

  也没有,我还不是初中毕业。 

  不要紧,只要有量,敢搞,脑袋转得快,一样可以出人头地。王一川看着我道,我告诉你,有几个人讲你升得太快了,我就讲了一句,我用人是看成绩的。 

  谢谢老大。 

  当上人大代表后,王一川到工商银行贷了七百万,在河东路轰轰烈烈地盖起了宾馆。监工的任务当然落到了我身上,一时走不开。前几起天跟霍老师通了电话,晓得霞姐姐已安排了。看在这一点上,就让霍国雄那老杂毛多活几天吧。 






三十一




  在河东路和同庆路搭界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叫“苏苏”的服装店。如果你从那里路过的话,就会看到一个绝对青春的女老板在冲着你微笑。如果你肯赏光走进去的话,就绝不会后悔,因为里面的每一种款式都能看出品味来,而且女老板会温温柔柔地替你出主意。如果你听她的,你就会在镜中看到一组简直无法挑剔的搭配,一个几乎掩饰了身材全部缺点的自己。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取决于你也是女性。我晓得若是兼营男装的话,很多人上门就不是看衣服了,所以苏丽只卖女装。 

  监工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但只要指挥得当,有足够的人手,也不至于太累。今天是金老四带队值班,龚建章和扁毛分别在河东与河西巡查。坐在苏丽的店子里,看着门外,浓黑被鲜艳的灯光撕得七零八落,行人的脸在一闪而逝中显得那样的不真实,眼前这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我有种在梦中的感觉。也许真的是场梦吧,我只是在梦中杀了人,陆大有也只是在梦中才死掉。而一觉醒来,我就会和奶奶、和爸爸妈妈重新相聚。这种感觉罩定了我,让我不想摆脱,直到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店中。 

  这个世上有很多麻烦事,就像连环套一样,在你动手解开第一个时它们就会套住你,让你无可回避。而且,这些麻烦事多半是些脖子上长着猪脑壳的人干出来的。赶到工地时,金老四勾着脑袋站在我面前,而那个年轻民工的尸体摆在地上已经僵硬冰冷。 

  他偷了什么? 

  一截钢管。 

  哪个下的手。 

  金老四不吭声,小弟们也不吭声,我就晓得是金的杰作了。换了虎头也许会立刻一个耳光猛扇过去,但我只是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龙哥,你看何事办?建筑队长站在我面前,一脸惶恐。 

  怎么办?你请的人手脚不干净,还讲怎么办? 

  龙哥,你有办法的。 

  我有什么办法。按道理是不能请民工的,你图便宜,硬要请些这样的鳖人打下手。 

  龙哥。 

  还有哪些人晓得这事。 

  没了。 

  幸亏不是当众动刑的,我想了想,指着尸体说,跟他在一起的还有几个人。 

  一个。 

  哪里的。 

  都是飞龙县乡下的。 

  这样吧,那个人你去封他的口。金老四,这个人,还有他的全部东西,要马上消失。别人问起,就讲他因为偷东西,被轰走了。 

  讲完我就走了。很多问题看起来很复杂,但处理起来只需用一种最简单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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