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江成,是家私营饲料厂的厂长。我老家有个养殖大户欠了他三十万的货款,这边银行又在拼命催贷。老弟,我一个月的利息都要数一两千。江成脸上有种被割了肉的表情。
那你何不收了钱再发货。
没办法啊。现在做饲料生意的有这么多,你不发别人就会把生意接过去。
想想也是,我不禁有些同情他。不过谈价钱时同情心就没了,他出百分之五,我要百分之十五,最后定为百分之十。也没费多少口舌,他是个爽快人。
生意刚谈妥,就有小姐进来了。虎头笑笑地看着江成。他也显得兴奋,打了个响指道,我请客。
没有拒绝。我说过,在这上头有点收不住。不过不要以为我内疚,我不会。做爱是一回事,爱一个人是另外一回事。每个男人都想跟不同的女人做爱,只不过有的做得到,有的做不到而已。
小姐姓陈,比较丰满,运送得很到位。不过我还是钟意从后面来。这种体位总能让我迅速兴奋。体内有张弓拉到满弦,然后是猛烈的射精。
你好厉害。陈小姐笑得很甜,见我很酷的样子,又说了句,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是说真的,因为她问我叩机号码。
告诉了她。多个朋友多条路,而我只能交到这样的朋友。江成那样的人,尽管表面上客气,其实骨子里是瞧不起我们这号人的。习惯了,无所谓。
拿人家的钱就要替人家卖命,何况这钱要去收才拿得到。把有关资料拿来研究了一下后,我就上路了。本打算和虎头一起去,但王一川要他留下。不想让他为难,尽管心里没底,还是一个人踏上了客车。看着不断挥手的苏丽渐渐拉远,我心里不晓得是什么感受。
说实话,要不是口袋里的米米快光了,才不想接这笔生意。不为别的,就怕回老家去。怕见熟人,更怕去见奶奶——她老人家要是地下有知,一定会气得晕过去。
车站跟离开时不同了,气派了许多。跳下车,乡音和阳光一齐扑面而来。几辆三轮摩托围了过来。摇摇头我决定走一走,把全城走遍再找住的地方,反正时间早得很。
十七
两年多了。我终于懂得了什么叫世事沧桑。走在街上看到一些地方还是往日模样,另一些却已面目全非,而这个小城的许多面孔已不再熟悉,我忍不住唏嘘长叹起来,像个诗人那样内心充满怀旧和感伤情绪。不知不觉就来到昔日的小巷,还是那样破落。这里本来就是个贫民窟,城市中最烂的地方,但在我眼中它可爱无比。附近有推土机隆隆的声响。我皱了皱眉,在自己家门口停了下来。木板门陈旧不堪,撑着随时都会塌下来的屋顶。这样的房子连叫花子也不敢住进去的。旁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个花白的脑袋,然后是一声惊叫,龙宝,你回来了。
是康大爷,他两口子都是收废纸的,跟我家关系好,房子的钥匙就放了一片在他手里。顿时我忘了自己已是江湖成名的杀手,跳着跑过去,我回来了。
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还是那么黑,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光线黯淡到没有。
康奶奶呢?
话一出口,康大爷眼泪立刻就出来了,走了,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好容易劝住他,说了一些必须说的话,扯了一些早已编好的谎。康大爷说,你回来得刚好,我正想托人去市里找你。
什么事?
这里马上就要修新楼了,像我们这样的房子都要拆掉,政府每户发三万块。等一下我带你去政府签字,领了来。
我不干,我不想拆。
龙宝,你就莫犟了。你不领还不是一样要拆的。
他敢?
你就莫傻了,未必你还要跟人民政府做对?
就是要。心里恶狠狠地道,我没有讲出口,同时也明白康爷爷说的是对的。
他看了我一阵,叹了口气,转身走进内屋,出来后手抖抖地递过一张泛黄的纸,道,这是我后来在你屋子里找到的。
接过来,看着看着我的手也抖起来——逼入眼睛的是些这样的字:
有哪个好心人捡到这个小孩请行行好把他抱回去。他没病。他会长得很好,因为他妈妈很好看。他会很聪明,因为他爸爸很聪明。不是他爸妈狠心是我们没有办法。他爸爸姓楚,是个知识分子,千不该万不该在日记里反对文化大革命,被人揭发,判了死刑。我们还没结婚,但我肚里已有小孩了。本来我也要陪他走的,但不生出来对不起他爸,所以东躲西藏活到今天。现在孩子出来了,我也受够了罪,再不想活下去了。求求您行行好,就当是自己亲生的,长大后跟您姓也行。我和他爸做鬼也感激不尽。
龙铁梅绝笔于
一九七六年二月二十三日
手不抖了,但我像是酷夏时站在火炉中,嘴巴咬得贴紧。纸上突然出现一点鲜红,又是一点,渗开如落地梅花。
龙宝,你出血了。康爷爷惊叫着,要去找棉花。
用手一抹嘴巴,我拦住他。多亏放了点血,心里好过些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木头一样,心里却想得很多。我爸爸,我妈妈,奶奶在世时我从不问的。其实很想知道,但我拼命忍住。我恨他们。为什么同学们都有父母疼而我就没有?凭什么把我丢下让我看不到你们?一到开家长会时我必躲起来大哭一场。哭自己的可怜,哭他们的狠心。但这哭绝不肯让别人晓得的,奶奶也不让。哭完就到哪个自来水龙头下把泪痕擦去,把脸洗干净,然后拖着书包在大街小巷游荡,等眼睛不再红了才回去。那时我咬牙切齿地发誓,有一天他们回来找我,一定不理,一定冲他们翻白眼,吐口水,然后远远地跑开,让他们永远别想靠近我。这种想象中的复仇不晓得进行了多少次。奶奶死后我的憎恨更为强烈。我的孤苦凄凉无依无靠都是他们造成的。我永远不想见到他们,让他们后悔内疚一辈子,所以是那么坚决地走了,留下一座黑暗中的空屋等着他们。这两年来打打杀杀,日子过得紧张火爆,这方面也就很少去想了。我就当自己是个孤儿好了,是个没人要的小杂种好了。我的命反正很贱,所以敢拼命,才有现在的名气和身价。只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吃饭时苏丽问我爸爸妈妈在哪。一只碗马上被摔得暴响。你问什么问!他们都死了,早死光了。我无法控制自己,大吼起来,一点不顾餐厅里还有其他人。
苏丽再不敢做声,眼睛里泪水直打转。
十八
现在是我眼睛里泪水直打转了。他们是真的死了,只不过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多年来刻意蓄积的恨一下子失去对象,反而涌进了无限的悲凉,我心里那个难受啊,怎么也讲不出来。要是在别人跟前,我还控制得住。但在康爷爷屋里,我忍不住,也不必忍。在这里我本来永远就是个小孩子,一个被命运太不公平地摆布的小孩。掩面痛哭起来。多少年来还有很多泪水积压心头,我决了堤它们就要全部冲出来,谁也拦不住。
我没有在康爷爷家住,怕替他招来麻烦。躺在客店的白床单上,双手枕住后脑,一动不动,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我定住了。定住是种很奇怪的状态,就像河水在空中流动,却突然停止,又不落下,悬在那里。这种状态有时只会保持几秒钟,但却像过了一小时。心里还是很清楚。我清楚要做的事又多了一件。这件事远比收帐重要,比其它一切事情都重要。
有水声溅进,那条河又重新流动起来。有人在洗澡。下面突然硬起。你发神经噢,我暗骂自己,讲不死是个男的在洗呢,你硬什么硬?骂归骂,我浑身照样燥热不安,天气热当然是个原因,更恼火的是我不习惯夜里没有女人。但现在是处于行动状态,能忍还是忍一下。又想洗澡了。这是个家庭旅社,洗澡间在楼下,有两个。赤着上身我就下去了。左边的已亮了灯,就进了右边。五分钟的事,一是本来就快,二是怕有人进屋翻东西,尽管钱包就在外短裤袋子里。门连续响了两下,那边也有人出来了,扑鼻就是一阵香皂气。原来是老板娘。她头发还是湿的,正拿块毛巾擦着;只穿了件无袖衫,前面绷得紧紧的,很惹火。
洗完了?她一点也不怕丑。
我应了一声,想上楼,她身体却挡在楼梯口前,一点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老板呢?
出去打牌去了。那个死鬼,不打到半夜里不得归屋的。
心里一动,我晓得这类快四十岁的女人是最骚的。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道,那你晚上就难过了。
她立刻伸手捏了我一把,笑骂道,看不出你这么小,也这么不老实。
说老实话,这女人大眉大眼,泼辣和风骚味加在一起,有股别样的吸引力的。
我不小了,不信你试一下。
她只是笑,身子却靠得更近。
太顺了。这类女人最实在,总是直奔主题,先把实惠得了。就在洗澡间干起来。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女人,让我格外兴奋,很快就畅快射精。
就完了?
莫着急,还有两次。
真的啊?你莫充狠啊。
到楼上去!我懒得跟她讲,命令道。她居然裤子也不穿,就提在手里,一扭一扭走上去。跟在后面,那种冲动又上来了。
老板娘简直是这方面的专家,竟比阿红还要在行,那里面居然会动,让我爽得无法。足足玩了一个小时,床单湿了一大片。
你蛮厉害。她看着我,眉开眼笑。
那还用讲。弄着她的乳头,我说,你这么骚,老板怎么招架得了。
他呀,早就不行了。
那岂不害惨你了。
所以就跟你来了,她一笑。
跟她来的肯定不止我一个,甚至肯定不止十个,但我没说出口,我猜老板半夜不归也是在躲她。
你小孩呢?
他爷爷带着。
几岁了?
十一岁了。
过了一阵,我问,有个叫胡传的你晓得么?
怎么不晓得,他小孩跟我的一个班呢。他是个大财主,县长都要给他拜年。
我眼睛亮了起来。
十九
胡传,四十岁,养殖业主,家住城郊,老婆也姓胡,所以是一窝狐狸。对付狐狸可以用最复杂的方法,也可以用最简单的办法。我喜欢简单,就大摇大摆地敲响了他家的门,宣称自己是来买珍珠鸡的。胡传表示热烈欢迎,但屋中始终有第三个人,不是他老婆。
我打算尽快解决,坐下后道,胡老板,不瞒你,是江成喊我来的。
他一惊,但立刻又镇定下来,挤出笑容道,江老板还好么?
他不好,一点都不好。但胡老板只要把那三十万还了,他马上就会好起来。
三十万?什么三十万?胡传眨巴着眼睛,很吃惊的样子。
很想一拳把这只老狐狸打成烂葫芦,但我只是冷冷地道,胡老板,莫装宝,还不还你给句话。
兄弟,缺钱花尽管开口。我胡传虽不富……。
不耐烦看他演戏,我站了起来。坐在一侧的那人也站了起来,照旧一言不发,只冷冷地看着我。早知道他是保镖,不过这个保镖给我的感觉很怪,仿佛他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不送了。胡传的口气中有明显的讪笑和轻蔑。
先让他得意吧。
下楼后在院子里碰见个女的,穿了件火红的连衣裙,狐眉狐眼地冲我笑。
够味,但这女人绝不是一个男人就能满足得了的。出了院门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的是一片红光,也许是红裙招摇,也许是血光闪现。
现在还是上午,阳光已经很猛。一辆三轮摩托颠了过来,行么?车主露出一口大黄牙,似乎一辈子没刷过。
到光明小学。
两个小时后,胡传的声音在电话中变得可怜巴巴,全无上午的刁滑味道。
告诉了他一个帐号,我说,一个小时后钱还不到帐,你就用这些钱给你崽伢子送葬。
那边还想说些什么,我把电话挂了。
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了江成的叩机。一回过去他就在那边大笑,小龙哥,你真厉害!真是太感谢你了!
没理会他的恭维,我冷冷地道,我的帐号已经告诉你了,相信你不得记错。
放心啦,我马上就去办。
挂了机后,我就把胡传的小孩弄了出来。我对他什么也没干,只不过请他在个小电游室里玩了三个小时的游戏。看他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就知道逃学对他来说是常事。喊了辆三轮摩托把他塞了进去,我告诉他家里有台新买的游戏机在等着他。看着车子突突地启动,这个小霸王探出个脑袋挥手道,叔叔再见。
看来我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印象。
在电话那头胡传苦笑道,兄弟,你够狠。
过奖。为了感谢你的配合,有件事我提醒你一下。
那边静默。
你要注意一下你老婆跟你保镖的关系哦。
半个小时后,苏丽叩我的机,告诉我钱已到帐。太顺了,就像我干老板娘那样。这不是运气,是靠自己的力量和判断。我已在考虑着手办下一件事。一点都不担心胡传会派人来找我。他是只狐狸,狐狸懂得什么事叫于事无补,狐狸的怒火总是被利害压制住,何况我那句话一定搞得他心神不宁。
我不是乱说的。
二十
和康大爷从政府办签了字领了钱出来,我的心情不算太好。三万块,三万块就要把我成长的地方从根子上铲掉。听说新起的将是本县最大的宾馆。什么宾馆,妓院还差不多。看来这块土地注定摆脱不了紊乱和暧昧:从前是贫穷、斗殴和疾病,而不久将是淫乱和暴虐,我不禁感到悲哀。
似乎有个人在盯着我看。警觉地一扫,我马上恨不得挖个地洞躲起来。但我只有站在他面前抓着脑袋傻傻地笑,就像三年前那样。
霍老师还是那么朴素、慈和,对我说话的口气还是那样怜爱又略带责备,你怎么不跟我讲一声就走呢?害得我担心。
霍老师来找了你几次。康大爷在一边说。
这是个真正的老师,可惜我无福继续做他的学生。勾着头我说,霍老师你还住在老地方吗?
还是老地方。你今晚到我家来吃饭。七点钟,记着,一定来,康大爷一起来。
霍老师开口是不能拒绝的,我点点头。
六点钟出门时,康大爷死活不肯去。晓得他去了也会顿在那里不自在的,就不勉强了,自个提了两瓶酒上路。酒绝对是好酒,一瓶“五粮液”,一瓶“剑南春”。霍老师不抽烟,也没有其它不良嗜好,就爱喝点酒。只是他家庭负担重,从舍不得喝好酒,经常是几毛钱一两的米酒。我之所以这么清楚是以前常被他带到家里吃饭。现在这两瓶酒只能算作是不足以表达感激之情的小回报而已,只不过我料到就算这点小回报也可能会在霍老师那里打回票。
果然,他看清牌子后,受惊似地连连挥手,退回去,快退回去。
我们练了一下太极推手,师母在一边说话了,等吃完饭你们再争要得么?
师母在我眼中变得矮小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也多了,她的话霍老师与我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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