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下站着一个女人。车子渐渐开近的时候,张皓天和大鱼同时看见了路灯下的那个女人,只见她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一看就是裁缝铺里中规中矩缝出来那种,大城市里很少有人穿那样的衣服。她有些拘谨地不断拢着耳边的头发,把掉下来的碎发一次次地拢上去。
张皓天和大鱼说说笑笑地下了车,大鱼喝了酒,精神有些亢奋。下了出租车摇摇晃晃地去付车钱,挥挥手让车走,又跟身边的张皓天逗乐,说不许坐电梯上楼,要让他背她上楼,还说是考验。两人正在笑闹之时,再次看见路灯下的那个女人,她正冲着张皓天挥手,然后,她扯开嗓门大声喊:“皓——天——”
——她是谁呀?
——你说呀你说呀?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你敢说你不认识她?那她为什么叫得出你的名字?而且还是小名。
——你倒是说话呀!
……
大鱼在耳边“哇啦”、“哇啦”嚷嚷的声音,忽然在张皓天耳道里变弱变小,他已经不在乎大鱼到底在说什么了,他丢下大鱼走到路灯下,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妈”。
第四部分秋天少女图(1)
接到张皓天电话的时候,蓝小月正在歌厅里与一个客人调情,客人说他姓房,是做地产生意的。蓝小月就很自然地管他叫房总。房道明是上次来这儿唱歌时认识蓝小月的,闷的时候有时会到这儿来解闷。
张皓天在电话里说,他遇到了很糟糕的事,他母亲突然从老家来了,他问蓝小月能不能帮他临时借一间房子,先把他母亲安顿下来。蓝小月说房子倒是可以找到,就是条件可能不会太好。张皓天说,条件好不好无所谓,因为我妈是死活不愿住旅馆的。
“你遇到什么事了,看上去好像挺着急的。”房道明一边喝着啤酒,一边问蓝小月。蓝小月说:“我一个朋友的母亲从外地来,我得把房子借给他,今天晚上我就没地方住了。”
“那不正好嘛。我带你上别墅怎么样?”
蓝小月想了一会儿,就给张皓天回了一个电话,让他马上到歌厅来拿她小屋的钥匙,又把她的住址仔仔细细写在一张纸上,还怕张皓天找不到,又用黑色墨水笔画了一张小地图。
“对他够关心的呀,”房总说,“是谁呀,另一个相好的吧?”
“讨厌!”蓝小月用娇嗔的口气说道,“我的事你别管,我待会儿到门口去迎迎他,把钥匙交给他,然后我就跟你走。”
“那你快点啊,我的耐心可是有限度的。”房道明自斟自饮喝着啤酒。
蓝小月坐在歌厅门口的一把硬木椅上等张皓天。她背后是一面硕大的、装修成粗颗粒的砖墙,砖是青砖,衬托着她新近漂染的棕红色的长发,她坐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腿上,简直就像大师笔下的一幅“秋天少女图”,有一种张扬和安静对立起来的美。
她坐在那里想,张皓天这回是够意思的,遇到困难首先想到的是她,“他是够意思的”,她反复想着“够意思”这句话,心里觉得暖暖的。眼看着门外的落叶一片又一片地飘落下来,她的心也跟着一起变得摇摇晃晃的,恍惚间觉得,今夜要把她带走的男人,不是那个房总,而是张皓天。
蓝小月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的时候,张皓天就来了。他在出租车里,让司机按了按喇叭,蓝小月猛地抬起头来,就看见那辆鲜黄色的出租车,它停在一片光亮之处,四周都是暗的,只有它停的地方像一片放大的枫叶,那么鲜,那么亮。
蓝小月飞快地朝着那片光亮跑去。
上了房总的车之后,蓝小月仍处在那种恍惚的情绪里,她觉得自己一直在那片光亮里飞,张皓天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而她却总也够不到他。其实,张皓天只跟蓝小月见一小会儿,他拿了钥匙就走了,他要去安排他妈妈的住处,来不及跟蓝小月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那就多谢了”。
他的声音可真好听,“那就多谢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他说得多么意味深长,就像台词一样,浑厚、深沉、仿佛话中有话。
“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想刚才那个人?“
“没有。”
“还说没有呢,你脸都红了。”
“车里那么黑,你怎么看得见我的脸?”
房道明伸过一只手来,在蓝小月脸上掐了一下。“喜欢听谁的歌?我放给你听?”
“刘若英的,你这儿有吗?”
“车上还真有她的唱片。你怎么喜欢听她的歌呀?”
“反正就是喜欢。”
第四部分秋天少女图(2)
车上响起刘若英的《一辈子的孤单》,“我想我会一直孤单,这一辈子都这么孤单……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有的爱犹豫不决,还在想他就离开……”
蓝小月跟着CD上的声音一起唱,她唱得很好,几乎跟CD上歌手声音没什么区别,她们合二为一,就像天生就是一个人一样。房道明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问道:“怎么,你对这张唱片很熟呀?”
“在歌厅老唱她的歌。不知道为什么,大概孤单的人比快乐的人多吧。”
房道明的别墅很快就到了,里面是深色家具,布置得古董味道十足。房间里有落叶的味道。蓝小月跟他走进卧室,她问房道明可不可以进去冲个淋浴。房道明一脸无所谓地说:“你随便。”
蓝小月在淋浴间洗澡的时候,听到房道明在给一个女人打电话,“宝贝,你好吗?”后面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小月在浴室里呆了过长的时候,用去了大半瓶浴液,她太喜欢那种令人心里发酥的香味了。出来的时候,她看到床罩已掀起一角,在那一角上,呈扇形已放好几张粉红色的钞票。
蓝小月想象着今晚的约会对象是张皓天,她一直闭着眼,躺在床上等他来。房道明好像仍在打电话,声音很轻,很温柔的。蓝小月就想,电话线另一端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呢?他拿着电话走进来了,他一边跟电话线那端的人说话,一边动手开始摸她。从胸口摸起,把左右两个乳房来来回回摸了一遍,又把她身体翻过来摸她的背。蓝小月有一个柔若无骨的后背,当男人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掠过她的后背,她再次想起张皓天,伤心得差点掉下泪来。
第四部分多余的人
张皓天的母亲在儿子给她临时安排的房间里住下来,她催促儿子快点离开,别惹女朋友不高兴。虽然她刚到北京短短几小时,但她差不多也已看明白,儿子的女朋友并不欢迎她,甚至连家门都没让她进,就把她带这儿来了。
“妈,这是我一个朋友的房子,你就安心在这儿住吧,明天一早我给你送吃的来。”张皓天把蓝小月房间的钥匙交给妈妈,就急着要走。妈妈把他拉住,说有几句话要问他。
“皓天,妈问你,她是不是不高兴了。”
“没有,她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没精神准备。妈,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说来就来了,事先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我是你妈,又不是外人,准备什么呀?我就是怕麻烦你,才不敢事先告诉你我要来的。妈跟你这么久没见面了,你就留下来,好好陪妈说会儿话,不行吗?”
张皓天说:“今天不行,我得赶紧回去了。妈你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这儿挺方便的,什么都有,我有时间陪你在北京转一转,长城、故宫、颐和园玩一玩,今天你先早点休息吧。”
张皓天临出门,看见母亲放在椅子腿边上的那只黑色公文包,就用脚踢踢那个包,问:
“这是什么呀?”
“这你别管,你走吧。赶紧走,回去晚了人家该不高兴了。”
听到门“砰”地一声响,母亲一颗心才放下来。平静之后她就有些后悔到北京来了,她责怪自己不该贸然决定来北京,还带了那么多钱来,这不是给儿子添麻烦吗?
她打了一盆洗脚水,坐在门旁“哗啦”、“哗啦”洗脚,她越想越后悔,她想自己真不该来呀。倒掉洗脚水,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窗帘稍微拉开一点,就可以看到外面是一个热闹的世界,她盯着窗外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出神儿。到现在她也没搞清儿子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究竟还有多少事骗我?”
“说什么你母亲瘫痪在床,可是她现在呢,突然就好手好脚的出现在我面前,你不是骗子你是什么?”
“你说话呀?你怎么解释你妈到底瘫还是没瘫?有病还是没病?”
“张皓天,我看是你有病吧?”
“……”
张皓天推开大鱼家门的时候,一只高跟鞋“嗵”地一声飞过来,随后,劈头盖脑的谩骂声如小飞镳一般,向着他的脑壳“嗖嗖”飞过来。
张皓天脸上露出奇怪的笑来,他想起他刚和大鱼好那阵子,他隔三差五就往老家汇一笔钱,那时他总是很紧张,夜里做梦,总是梦见事情败露,大鱼发怒了,指着鼻子冲他吼:“你把我这儿当银行了?你这个骗子混蛋流氓!”现在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倒不紧张了,他想不管怎么说他反正挣到了一笔钱,大不了就分手好了,在生存危机面前,感情这种奢侈的东西算个屁!
“你还笑?有脸笑!”
大鱼把另一只高跟鞋也随手丢了过来。这一回,没有发出“嗵”地一声响,而是被张皓天眼疾手快抓在手里。他那个抓东西的动作有种动人心魄的美,可惜不是在演戏,没有观众看到他这个动作,否则女观众又要说他帅了。
“是的,我骗了你,因为我穷我没钱我卑贱,所以我骗了你。是的,我妈没瘫也没瘸,她的确到现在还是好好的,可是你能理解一个做儿子的心吗?我妈从小把我养大,她一个人吃了多少苦啊。我和父亲面都没见过——也许,那个我管他叫父亲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就是我妈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婴儿时,她缝出牛奶钱;孩童时,她缝出糖果钱;上学了,她又缝出学费来。我欠她的,今生今世我都还不起。”
“那我呢?你就不觉得欠我什么吗?”
第四部分光阴凝固(1)
从火车上起,张皓天的母亲就包不离手,因为那里面有来路不明的十万块钱。一开始儿子从北京往家寄钱,三千、两千的,做母亲的心里还挺高兴的,心想儿子真是长大了,开始懂事了,知道往家寄钱孝敬妈妈了。
她手里颤巍巍地攥着皓天寄来的第一张汇款单,借着裁缝铺门口射进来的一方光线,翻过来、调过去仔仔细细地看,想在上面找到儿子手写的字迹,但却找不到,只有那行用计算
机打上去的黑字十分醒目,“万元以上本人领取”。在张皓天妈妈眼里,一万可是个大数目,她心想,一万元,那还不把邮政局的装钱的抽屉给取空了。
她一直靠在窗边看街对面闪闪烁烁的霓虹灯。二十多年前那一幕又重新回到眼前,那时候,她是裁缝店里年轻貌美的小学徒,整天跟着老师傅学手艺,她是师傅的养女,师傅姓花,她也跟着姓花,师傅给她起了个有点像男人的名字,叫花如海。但从小到大,人们都管她叫小花,她的真名倒被人们淡忘了。
18岁那年夏天,小花遇到了她一生中最不该遇到的那个人,那是从北京徒步来小镇采风的电影学院的学生张博之。这个人后来消失了,有可能是到国外去了,总之一直没有他的消息。为此,小花一直在暗中收集与电影有关的一切信息,希望能在银幕的某个角落,看到他的别致大气的名字。
这是一个她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就连跟养父她也从没提起过这个人的名字,养父只知道她跟一个北京来的学生怀了孕,然后,男的就跑了。怀孕之后养父对小花很好,他每天到菜市场去买菜,亲自下厨给女儿煮吃的东西。他虽然不懂女人怀孕之后该吃些什么,但他知道弄些有营养的东西给女儿吃,总归对胎儿好。于是他买来鱼,买来虾,还给女儿订了一瓶牛奶。
养父对女儿的关怀备至很快惹来了闲话,街坊四邻都传遍了,说裁缝的女儿才18就怀孕了,连男的都不知道是谁,这姑娘可够呛呀。有的人根本就不是为了做衣服,而是为了好奇,有事没事也要到裁缝店门里转一转,眼睛滴溜溜地转,想看看被男人玩够了然后扔掉的大肚子女人。
在小花肚子已经明显变大的那几个月,一种更恶毒的说法在镇上兴起,他们说什么不知道那男的是谁,男的就住在小花屋里。他们是暗指小花跟她养父的关系不正常。“又不是亲生父女,谁知道到了晚上,他们门一关干些什么呀。”这种说法兴起之后,小花的养父再上街买菜,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了,他们说他是“老流氓”、“老花匠”,又反过来同情起那个可怜的姑娘来。
“姑娘是老裁缝从小养大的,老头要干她,她也不敢反抗呀。”
“孩子生出来可怎么称呼呀,这不是乱了辈分吗?”
小镇上的居民对于乱伦这种事一向津津乐道,巴不得此事是真的,他们添油加醋,越传越邪乎。但是,孩子生出来之后,谣言渐渐少了,一来是因为老裁缝在孩子出生不久就病逝了。二来也是因为小花姑娘生的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大大的眼睛,直溜溜的鼻梁,一张通红鲜亮的小嘴,又会说、又会唱,谁见了都想上前“咬”他一口。小花姑娘还给孩子起了个
大气好听的名字,叫张皓天。
邻居们见了小花都问:“干吗姓张不姓花呢,小孩子也可以姓妈妈的姓啊?”
这会儿他们又表现出极高的包容性,说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在纠正他们从前的错误,说“可以姓妈妈的姓”就是表明他们也是开通的,谁说小孩非得姓他爸的姓啊。
第四部分光阴凝固(2)
只有小花裁缝自己心里清楚,这孩子姓张,他就该姓张。虽说孩子的爸爸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但孩子的血脉是改变不了的,这个小孩是北京来的那个电影学院学生张博之的孩子,在孩子五岁之前,从没有另外一个男的碰过她的身子,这点她比谁都清楚。
小花没有别的爱好,除了在缝纫机前“哒哒哒”地轧衣服,就是到镇上惟一的一家电影院去看电影,这种爱好一直持续了二十年,直到这次来北京之前,她还买票去看了一场国产大片,然而这部大片使她感到非常失望,因为没有报纸上宣传的那么好。另一个失望的原因是,她依旧没有看到她二十年来一直在找的名字。为了找这个名字,她不知看过多少场电影,有多少个夜晚是在昏沉沉的电影院里度过的。
——妈妈,你为什么爱看电影?
——因为电影里有梦。
——那我长大了也要做梦。
——你长大了不要做梦,长大了你要踏踏实实做事情,千万不要做梦。
——为什么?
——长大了你就懂了,因为你是男人。
张皓天的妈妈靠在窗边,望着窗外起伏不定的霓虹,想起往事,心里有些揪着疼的感觉。
无爱游戏
第二天上午,张皓天就听说了房道明把蓝小月带出歌厅,带到别墅里去过夜的事。这件事本来可以不让他知道,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蓝小月故意打了一通电话给他,好像气他似的,津津有味地说着她昨夜跟谁谁睡觉,还说房道明的别墅特别高级。
“蓝小月,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呀?这种事还专门打电话通知我。”
“唷?看这样子,你是吃醋啦?”
“呸,别不要脸,我能吃你这种人的醋?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东西,我现在听见你声音都觉得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