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来顺补充道:“当接收大员得有路子,比方说,蒋委员长表哥的二姐夫的侄子,拐多少道弯儿没关系,只要抱上蒋委员长的大腿,那准能发,蒋委员长一句话,得啦,到北平当接收大员去,怎么接收你们哥儿几个自己商量,这就等于皇上下圣旨了。这位爷到了北平一瞧,我×他奶奶的,怎么这么多接收大员?敢情蒋委员长要照顾的人不光是我一个,北平城就这么大,敌产逆产也有数儿,你要多分点儿我就得少分点儿,怎么办?这几位爷得商量,这个说了,咱们哥儿几个来个分片包圆儿,绒线胡同到西四牌楼这片儿归我。那个说了,西四头条到新街口归我。就这么着,这几位爷就把西城给分了。架不住接收大员多呀,这哥儿几个分西城,那哥儿几个分南城,三下五除二,北平城就让人家给包圆儿啦。”
赵二傻恍然大悟道:“明白了,明白了……哥儿几个别嫌咱脑子笨,我还有点儿不明白的,这敌产好分,是日本人的东西都叫敌产。可汉奸呢?什么人才算汉奸?陆中庸和周易桐就别提了,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可有的人就不好分了,比方说给日本人干过事儿的算不算?”
王德彪肯定地说:“那当然算,我哥家的街坊牛家贵在日本洋行里做事儿,这小子平时见了老街坊们老扬着脖子,眼睛长在脑门子上,好好的中国话不说,张嘴就是日本话,吃饭不说吃,叫‘咪嘻咪嘻’,送人东西不说送,叫‘新交新交’。整个一屎壳郎钻马槽儿——假充大料豆。这王八蛋要不算汉奸,那北平就没汉奸了。”
那来顺插嘴道:“要我说,咱‘同和’车行的孙二爷就算汉奸,这老东西靠几只破蛐蛐儿和日本人拉拉扯扯,车行的伙计们可都看见了,这会儿他想赖也赖不掉。”
那来顺不说也罢了,这一提汉奸的话题文三儿就气不打一处来,至于孙二爷算不算汉奸他不知道,可那来顺这孙子倒真有点儿汉奸之嫌。那年在前门楼子底下,那来顺刚挨了日本宪兵两个嘴巴,连个愣儿都不打就把文三儿给卖了,虽说他的出卖行为没起什么作用,自己也没免了一顿打,可那来顺的做法却是百分之百的汉奸行为。
文三儿斜眼盯着那来顺说:“要叫我说,什么叫汉奸?在鬼子那儿卖自己人的都是他妈汉奸。”
文三儿的话一出口,那来顺立刻就敏感起来:“我说文三儿,你把话说明白点儿,这是说谁哪?”
文三儿乐了:“怎么着?有拣孩子的,也有拣银子的,我还没见过拣骂的。”
“文三儿,你他妈少来这套,咱也不是没见过,有的人一见了鬼子就尿裤子,隔着八丈远都能闻到一股臊味儿,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这会儿充他妈什么好汉?”
文三儿冷笑:“大裤衩子,睁开你狗眼瞧瞧,知道文爷是谁吗?”
那来顺嘲讽道:“哟!你是谁呀?不就是个臭拉车的吗?”
文三儿突然出手,一个耳光扇在那来顺脸上,其气势之凌厉,使周围的伙计们大吃一惊,连那来顺都被镇住了,他闹不明白,早已是他手下败将的文三儿怎么会有这么大胆子,这绝不像文三儿的一贯风格,要是没有人给他撑腰,再借他三个胆子也不敢,想到这里,那来顺没敢贸然扑过去。
文三儿颇有风度地向大家拱拱手:“对不住啦哥儿几个,让大伙儿受惊了,那来顺刚才不是问我是谁吗,那我就告诉他我是谁,大裤衩子,说出来吓死你,知道警察局长沈万山是怎么死的吗?告诉你,那是我和弟兄们一块儿干的。日本人犬养平斋挨了一枪是怎么回事?那也是文爷我干的,以前文爷我有任务在身,没工夫搭理你,你当文爷怕你?现在是时候了,咱得把新账老账一块儿算算。”
文三儿话一出口语惊四座,大伙都被惊呆了,谁想到平时不起眼的文三儿居然是……那叫什么?对,叫地下工作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听文三儿的口气,这不像是吹牛,谁敢拿这事儿吹牛?大家马上联想到文三儿的新车,便越发相信文三儿是政府的地下工作者,不然凭他一个臭拉车的,怎么说买就买辆新车,小二百块钱呢。
那来顺被吓坏了,他低声下气地说:“文三儿,不不不……文爷,兄弟我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过您,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我给您赔不是……”
“啪!啪!”文三儿抬手又给了那来顺两个耳光:“大裤衩子,你和谁论兄弟呢?你也配?说实在的,当你大裤衩子的爷我都栽面儿,咱丢不起那人。”
赵二傻小心翼翼地替那来顺求情:“文爷,文爷,您消消气儿,以前弟兄们不知道您的身份,得嘞,今个儿您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老那也知错了,您就饶他这一回……”
文三儿也见好就收:“行啦,今儿个文爷我给大伙儿个面子,先把那来顺的事儿搁起来,姓那的,你给我听好喽,从今往后你给我把尾巴夹住了,别招文爷我烦,不然我送你进局子,治你个汉奸罪,听明白了没有?”
那来顺忙不迭地点头:“明白了,明白了,文爷。”
“滚吧!”
注释:①“驴打滚儿”为京城传统小吃,年糕卷豆沙馅儿,外蘸豆面儿,俗称“驴打滚儿”。
②“打镲”为北京话中拿人开心的意思。
第十六章
前门外天桥是北平最热闹的地方,天桥地区的几条街属中间那条最热闹,那里集中着京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卖大力丸的、拉皮条的、卖香烟的、拉黄包车的、说书的、卖唱的、打把式卖艺的无奇不有。京城的职业犯罪者、小偷、毒贩子、骗子、赌徒无不钟情于此。对于无权无势的平民百姓来说,这里最可怕的还是外五区警署里的警察和黑道儿上的人,自古官匪一家,您要是没点儿道行甭到天桥来,平头百姓被这些人敲诈、欺凌是家常便饭。一句话,天桥既是个娱乐消遣的好去处,也是个藏污纳垢之地。
文三儿拉着车从寿长街出来就进了天桥,他在人群中寻找着坐车的人,半个小时过去了,愣是没人理。
文三儿昨儿晚上去寿长街逛暗窑子去了,和一个五十来岁的婊子睡了一宿,现在是头昏眼花腿发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婊子折腾累了,其实文三儿自己明白,这一夜他什么也没干成,那东西跟人一样,不能受惊吓,一旦吓着就不争气了。
寿长街一带是典型的贫民区,一道丈把宽的臭水沟和土路平行,土路的另一侧是几排低矮破烂的平房。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户人家都开着房门,只在门框上挂着一块布门帘儿,已是人老珠黄的窑姐儿们都坐在门口儿的小板凳上,等待嫖客们选择。窑姐儿们不会自己开口招揽生意,她们的眼光都很独到,只要有男人走进这一片街区,她们马上就能分辨出来人的目的,然后用两片破鞋底子“啪啪”拍两下,嫖客们自然心领神会,于是直接撩门帘儿进屋。
据说有人考证过,这种拍破鞋底子招揽嫖客的规矩要追溯到清朝乾隆年间,北方人把不正派的女人称为“破鞋”,大概典出于此处。
按外五区警署的巡警们解释,这儿的窑姐儿们都属于非法营业,既不做性病检查也不向政府纳税,总之是没有纳入政府的管理之下。说是这么说,但巡警们都是睁一眼闭一眼,一是这里臭烘烘的,巡警们懒得到这里巡视;再有,巡警们都知道寿长街一带的老娘们儿不太好惹,就算她刚脱了裤子正要和嫖客行好事时被你抓住,那也没用,她敢一个饿虎扑食把你扑倒,等你经过一番厮打将她制服,嫖客早已穿上裤子逃得无影无踪,这时窑姐儿就一口咬定你诬陷她,反正你也没了证据。因此,巡警们只要这里不出人命,一般是不会来这里。
文三儿来这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轻车熟路,他是天黑以后去的,也不像新手那样对窑姐的模样挑挑拣拣。文三儿知道,挑也没有用,卖东西的原则是一分钱一分货,想要好的你该去八大胡同,甭到这儿来。
总的来说,昨儿个和那窑姐儿睡觉的感觉不是很好,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一进屋就把衣服全脱光了,那窑姐儿的岁数足有五十,一脸的褶子,两颗镶金门牙,还有点儿对眼儿,两颗黑眼仁往中间凑,文三儿有充分理由怀疑,这娘们儿看什么都是双影儿,兴许现在就能看出俩文三儿来。
窑姐儿“咣”地关上门,对文三儿笑道:“哟,大哥够性急的,您还没问问价儿呢,怎么就把衣服都脱了?”
文三儿摆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大爷我是常客了,还能不知道价儿?三毛钱打住了吧?”
“您说的那是老皇历了,现如今什么不涨价儿?您给五毛吧。”
文三儿怒道:“什么?就你这模样儿还敢要五毛?你有镜子没有?先照照镜子去!”
窑姐儿不紧不慢地说:“嫌贵呀,上猪圈找老母猪呀,那儿不要钱。”
文三儿被噎得没了词,他连忙找衣服准备挪挪地方:“得嘞大姐,您是金枝玉叶,该去八大胡同卖,这儿真委屈您了,劳驾了您哪,能把衣服递给我吗?”
那窑姐儿一屁股坐在文三儿的衣服上:“想走?没那么便宜,给两毛钱再走,要不就把衣服留下,您要是能光着身子走,我也就不留您了。”
“嘿!砸明火呀?大爷我不玩了还不行?咱说清楚了,我可连碰也没碰你。”
“大哥,您进了门,衣服也脱光了,还说得清楚吗?再说了,我还陪您搭了工夫,噢,想提上裤子不认账呀?那您可找错地方了。”
“哟嗬!看出来了,您这是孙二娘开窑子——玩不玩都得掏钱。我要是不给呢?您还能把我做成人肉包子?”
窑姐儿扭头喊了一嗓子:“花猫儿!”
“来啦!”一个大汉应声蹿了进来,这人手里拎着一把雪亮的斧子,一开口话就横着出来:“谁呀,谁他妈活腻歪啦?”
文三儿一看就认出来了,这不是当年彪爷手下的花猫吗,这小子怎么干开这个了?
花猫儿显然也认出了文三儿:“哟,这不是文三儿吗?有几年没见啦,怎么着?今儿个是来砸我买卖的?”
文三儿赔着笑脸:“哪儿呀,大哥,兄弟我不是不知道吗?咱们哥们儿还真有好几年没见了,彪爷还好吗?”
花猫儿没好气地回答:“谁知道他好不好,老子早不跟他干了,我说文三儿,几年没见你还他妈长行市了,想逛窑子不给钱?”
“哪儿能呢,我这不是和大姐逗闷子吗?您放心,该多少是多少,我一分不差您的。”
“唔,这还差不多,得,文三儿,你先忙着,我还要到别处照应,没事儿常过来啊。”花猫儿拎着斧子出去了。
那窑姐儿见文三儿已认可了价钱,便眉开眼笑地脱了衣服爬上床来。可文三儿却不行了,花猫儿那把斧子老在他眼前晃悠,使他感到很不踏实,早知道这样,这五毛钱干什么不好?这叫什么事儿哟,这娘们儿长得猪不叼狗不啃也就忍了,怎么门外还有把斧子看着?
文三儿一宿没睡好,在床上辗转反侧,那婊子睡觉打呼噜山响,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拉风箱,还是漏了气的风箱。屋子里的气味也很重,熏得文三儿脑袋仁儿疼,起初他闹不清是什么味儿,后来才闹明白,那婊子有口臭,被褥上有臊味,床下面还有两个散味儿的东西,一个是积酸菜的坛子,一个是尿壶,这四种气味混在一起使文三儿度过了噩梦般的一夜。他迷迷糊糊想了很多,思绪杂乱无章,他不是不能走,而是不想走,既然这五毛钱已经花了,这会儿提上裤子走人就太窝囊了,文三儿还什么事儿都没干成呢。花猫儿这小子怎么干上这个了?以前给彪爷当碎催好歹也是个正经差事,如今居然落到这个地步?其身份比窑子里的“大茶壶”好不到哪儿去,连文三儿都看不起他,混成这样了,他还拎把斧子横什么?赶明儿碰见徐爷得和他说道说道,你兄弟我让人家欺负了你管不管?徐爷为人仗义,肯定得管,人家中校军服一穿,再叫上几个国军弟兄带着家伙坐着吉普车来,花猫儿这小子不尿裤子才怪……
天桥的第一条街摆食摊子的多,那儿的食摊子一个挨一个,密密麻麻的……
文三儿在人群里看见罗云轩教授正坐在食摊儿的条凳上斯文地小口抿豆汁儿,桌上还有一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罗教授抿一口豆汁儿就一口咸菜,在嘴里回味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咽下去,竟是一脸的满足感。文三儿向罗教授哈哈腰招呼道:“罗先生,您老也来逛天桥?”
罗教授客气地回答:“哦,是文三儿啊,来碗豆汁儿吗?”
“不啦,罗先生,我吃过了,您慢用。”
罗教授感慨道:“逛天桥是一种享受啊,我很难设想,没有了天桥,北平还能叫北平吗?文三儿啊,你可能不觉得,可我是整天躲在书斋里的人,很少有机会接触北平的市井小民,引车卖浆者流。我跟你说,我喜欢这儿,穿行于三教九流之间,耳畔听着鲜活纯正的市井俚语,很有人在江湖的感觉。范仲淹把‘庙堂’和‘江湖’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是有道理的,在我的眼里,天桥就是真正的江湖。”
罗教授的感慨却使文三儿听得一头雾水,他很不习惯这种文绉绉的语言,不光听着别扭,还很令人费解,但这话是从罗教授嘴里说出来的,大概也是一种学问,文三儿就是再烦也得应付几句:“听罗先生说话就是长学问,我逛天桥这么多年了,还第一次听说天桥是什么……糨糊?”
罗教授还真是个书呆子,他根本听不出来文三儿话中的揶揄,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范仲淹也迂腐得可以,‘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话纯属扯淡,那是大人物们关心的事,市井小民可管不了这么多,人家关心的是柴米油盐和老婆孩子热炕头……”
罗教授越说越激动,他恼怒的是国共两党领导人为什么不听他劝几句,就这么叽里咣当干了起来?似乎没给他罗教授面子。文三儿感到很好笑,都说读书人呆,看来还真不假,人家打仗关你个屁事?你教你的书,我拉我的车,一天仨饱一个倒,操这么多心干吗?你罗教授喝着豆汁儿忧国忧民,我这儿还没饭辙呢,文三儿打断罗教授的感慨:“得嘞,罗先生,您先慢慢喝着,那边好像有人要车,我过去看看,回见了您哪。”
文三儿拉起车跑了。
文三儿喜欢逛天桥,只有在这地方他才如鱼得水,才没有当外人的感觉,就北平这个城市而言,天桥才是下层市民玩乐的地方,尤其是闻名遐迩的“天桥八怪”,皇城根儿底下的草民没有不喜欢的。
“天桥八怪”的名声由来已久,其中有好几拨人。据老辈儿人说,第二拨“八大怪”中,属“让蛤蟆教书的老头儿”最为怪异,此人又干又瘦,黄胡子,黄眼睛,嘬腮帮子。他身穿长袍,举止斯文,上场时带一大、一小两个罐子,一个细颈瓶子,一块木板。开场后把木板平铺在地上,先将大罐儿口打开,嘴里叨念着:“到时间了,上学啦!”这时从罐儿里爬出一只大蛤蟆,跳到板上蹲踞在中间,俨然像老师上了讲台。老头儿又拿出小罐儿打开,嘴里喊道:“上学了,先生都来了,学生怎么还不来上课?”只见从小罐儿里依次跳出八只小蛤蟆,爬到木板前,面对大蛤蟆排成两行蹲在那里。等小蛤蟆蹲好,老头儿又喊:“老师该教学生念书了!”这时大蛤蟆叫一声,小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