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呀,如今的差事不好干,咱们这些人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儿受气。日本人的饭不好吃,也不白吃,您得隔三差五检举几个‘抗日分子’,不然宪兵队和特高课饶不了你。可咱检举谁呀?都没冤没仇的,人家就是真有抗日思想能让你知道吗?我陆中庸多少也有些肚量,被骂几句汉奸无所谓。人嘛,哪有不挨骂的?以前我当记者,不是也没少挨骂吗?问题不在这儿,我是为咱中国人担心哪……”
徐金戈夹了块肘子放在陆中庸的碟子里:“怎么着?陆兄还有点儿忧国忧民?”
陆中庸激动起来,他把酒盅重重放在桌子上:“嘿!我认为中国的问题在于国民素质,国民素质的低劣导致国家的贫弱,四万万人哪,有思想有见解的人有多少?大部分人还不是浑浑噩噩?就这种素质,你还想抗日?根本不可能嘛,陆某虽一介文人,但对军事问题也有研究,拿淞沪会战来说,蒋先生可谓是大手笔,短时间内调集七十万大军,是全国陆军三分之二的兵力。日本人有多少?一开始只有一万多人,后来大举增兵也不过是二十多万人,结果怎么样?照样是兵败如山倒,连首都都丢了,您看看越抵抗亡国越快,人家西方人就比较灵活,您瞧瞧荷兰、比利时,打不过就不打,立马宣布投降,德国人能怎么着?人家能把你灭了?把老百姓都杀光了?不可能嘛,老百姓照样娶妻生子过日子,不过是换了个政府嘛。”
徐金戈给陆中庸斟上酒,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呀,听陆兄一言,兄弟我茅塞顿开,老百姓就是老百姓,政治家毕竟是政治家,各自的想法不一样。”
陆中庸抿了一口酒,侃侃而谈:“对老百姓来说,总得有人管着,不是张三就是李四,谁管不是管?管就管吧,关咱老百姓屁事?咱中国人打仗不行,就得玩软的,日本人怎么啦?他来了咱不招他,踏踏实实做顺民,我看他坦克大炮打谁去。
徐金戈笑道:“陆兄的意思,眼下对付日本人也得用这招儿,不抵抗,只当顺民,用软功对付?”
“对喽,这招儿比什么都管用,要不我怎么佩服汪兆铭先生呢,人家那曲线救国的确是高招儿。战争初期,汪先生也是坚定的主战派,在抵抗日本的问题上和蒋先生是惊人的一致,可为什么汪先生后来又改变了主张呢?这就不得不承认汪先生在审时度势方面确比蒋先生略高一筹。原因很简单,在尽全力抵抗之后,发现咱中国根本不是日本的对手,硬打下去,只有生灵涂炭,亡国灭种的结果。他蒋先生倒是可以成全自己的气节,可咱老百姓招谁惹谁了?老弟啊,咱中国人和洋人的观念不一样,西方人讲究‘不自由毋宁死’,咱中国人讲究‘好死不如赖活着’。说句不好听的,洋人的脑子不大好使,绕着绕着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其实这道理是明摆着的,要是脑袋都没了,那要自由有什么用?也不可能有自由嘛,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金戈叫起好来:“好啊,高论,真是高论,陆兄不愧是文化人,能把道理讲得深入浅出,兄弟我受益匪浅啊。”
陆中庸显得很谦虚:“哪里,哪里,老弟过奖了,其实,世上没有很深奥的理论,所有的理论原本都很简单,不过是被人为地复杂化了,文化人的责任就是把复杂的理论还原成简单的道理。”
徐金戈话锋一转:“陆兄,我现在关心的是战争的结局,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日本人在太平洋可有些撑不住了,美国的轰炸机已经把东京炸成一片焦土,欧洲战场上德国人也在节节败退,俄国人已经逼近柏林。我在想,如果这场战争轴心国方面打输了,我们怎么办?将来蒋先生从重庆还都,我们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不知陆兄有什么打算?”
陆中庸用餐巾擦擦嘴,胸有成竹地回答:“老弟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凡事都要谋划在先,但凡战争总要有个结果,无非是三种结局,或胜或败或言和,日本人打胜了自不必说,若是打败了或者言和肯定会对我们不利,这点我早已想到了,也有了对策。”
徐金戈说:“哦,愿闻其详,请陆兄指点迷津。”
“老弟,你我认识时间虽不长,但一见如故,陆某诚心交你这个朋友,若是换了别人,我是断不会透露的……”陆中庸凑近徐金戈压低嗓音道:“想办法加入日本国籍,此为上策。”
“为什么?”
“如果日本战败,盟军方面也会按国际法行事,我们会作为日本侨民被遣返回国,中国政府无权追究一个日本公民在战争中的责任。所以说,身份问题太重要了。”
徐金戈忧心忡忡地说:“可是……这日本国籍可不是好加入的,这其中恐怕有不少具体规定吧?”
“还是得看关系,一是看你在日本人那里是否有面子,是否算是社会名流。再一个是你对日本是否有较大的贡献。不瞒老弟你说,这两条老哥我都占了,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些有身份的日本朋友帮忙,对此,我是高枕无忧啊。”
“陆兄能否为兄弟我想想办法?你知道,我们这些为日本人做事的人,难免会得罪一些人,有时也是身不由己,为了混口饭吃,谁会想到如今连条后路都没有了,陆兄若是有办法,该拉小弟一把才是。”
陆中庸叹了口气道:“老弟啊,世事如棋局,聪明人要走一步看三步,你早该考虑后路问题啦。不过,你我既然是朋友,我肯定要帮你这个忙,我有个日本朋友叫犬养平斋,此人很是神通广大,他若愿意帮忙,应该是没问题,只是这里面有个费用问题。”
徐金戈连声道:“这不成问题,这不成问题,规矩我懂,咱们一切按规矩办,您放心,事成之后,您这个中间人我也会另有一番意思。”
“这您就见外了,咱们是朋友嘛,朋友之间不言利,陆某的为人,日子长了您就明白了。”
“那是,那是,我心里有数,陆兄,我还想问一句,您那位日本朋友是在政界还是军界?”
“他是个日本浪人,他的真实身份我也不清楚,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此人背景极深,别说是政界军界,甚至和日本皇室也有密切联系。”
徐金戈凑近陆中庸低声道:“陆兄,如果您方便,能否为我和犬养先生安排一次会面?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兄弟我愿向犬养先生提供一条有关南京政府方面的绝密情报。”
陆中庸吃了一惊:“绝密情报?能和我大致讲讲吗?”
“对不起,陆兄,事关重大,恕我不能详谈,请您转告犬养先生,自从汪兆铭先生在日本病故以后,南京政府中的陈公博、褚民谊、周佛海、梅思平等实权人物在进行秘密串连,而且已和重庆方面建立了某种默契,关于具体细节,我只能面见犬养先生后再谈,请陆兄见谅。”徐金戈一再道歉。
陆中庸谅解地说:“没关系,既然是绝密情报,我就不打听了,您放心,我会安排这次会面。”
丰泽园饭庄的外面,文三儿和那来顺又拉扯起来,那来顺揪住文三儿的衣领,文三儿拽着那来顺的袖子,尤二柱和小六子在一边拉架。
那来顺晃着拳头威胁道:“文三儿,是不是有日子没揍你了,身上又痒痒了吧?你再骂一句我听听,不把你屎打出来,我姓你的姓。”
文三儿上次和那来顺打架吃了亏,因此便有些胆怯,他心虚地狡辩道:“我指名道姓骂你了吗?大家评评理,这年头有拣金子的,也有拣银子的,我还没听说过有拣骂的。”
那来顺仍然不依不饶:“那你骂谁呢?这儿就这么几个人,你没骂我,那是骂谁呢?你说吧,是骂李爷呢还是骂尤二柱和小六子?你说呀?”
文三儿当然不敢说是骂旁边几位,那还不引起众怒?这个那来顺真够可恨的,这不是逼着文三儿得罪人吗?文三儿很想照那来顺裤裆里踢一脚,想想又觉得胜算不大,于是马上放弃了这个念头,他一梗脖子道:“骂我自己呢,怎么啦?”
那来顺要的就是这句话,他也不想真打架,对付文三儿这样的人,只需语言上的威慑就足矣了,既然文三儿认了,那来顺自然也有了台阶下。
李大砍抽着烟袋一直兴致勃勃地观看文三儿和那来顺的争斗,一见没打起来,顿时大为扫兴,他磕磕烟袋评论道:“怎么不打啦?真他妈没劲,有这工夫还不如到天桥瞧瞧沈三儿撂跤呢,你们这俩小子,哼!六月的冬瓜——毛儿嫩呀。”
正说着,徐金戈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喊道:“文三儿,快去扶陆先生,送陆先生回家。”
注释:①“一担挑儿”为连襟之意,两个男人分别娶了亲姐妹,彼此之间的关系是“一担挑儿”。
②“崴泥”为北京方言中“麻烦了”之意。
③“八大拿”为清代英雄戏,取材于《施公案》。
第十四章
犬养平斋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在他眼里,陆中庸不过是一条狗,是他养的很多狗中的一条不太出色的狗。
既然陆中庸的地位还不如一条狗,那么这条狗介绍来的人犬养平斋就更没兴趣了。日本帝国国土狭窄,资源贫乏,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所以,当陆中庸提出自己想加入日本籍时,犬养平斋几乎笑了起来,他认为这种要求近乎荒唐,就像自己想当日本天皇一样。不过,陆中庸提到的那个徐东平倒引起了犬养平斋的注意。此人声称掌握南京政府内的重要情报,犬养平斋对此很有兴趣。
汪精卫政府所辖的军事力量,总计为第一方面军的两个军及苏北绥靖公署下辖的十二个师,两个独立旅,一个独立团,总兵力数十万人。
在一九四三年以前,日军占领当局也没有把这些投降的二流部队放在眼里,问题是,现在的时间是一九四五年年初,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很明显了,日本帝国无论怎么挣扎,也无法挽回败局。犬养平斋心里很清楚,长江下游的京沪杭三角区是中国最富庶的地区,在这片水陆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的地区内盘踞着数十万心怀不轨的军队,很有可能在某一天夜里,把驻守在京沪杭地区的日军守备部队变成了一盘菜,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犬养平斋决定见一见徐东平,按陆中庸的介绍,徐东平自称是南京政府的工作人员,现已辞职做生意。出于慎重,犬养平斋还通过电台向南京方面查询过徐东平的情况,南京方面的答复是:财政部有徐东平这个人,三个月之前已辞职。这似乎无懈可击,但这仍然没有解除犬养平斋的疑虑,他很清楚,如果徐东平是个专业特工,他必然会把自己的来路策划得无懈可击,况且那个风雨飘摇的南京政府本来就靠不住。出于以上种种考虑,犬养平斋对徐东平的疑心更重了。他没有答应陆中庸的要求,只是请陆中庸安排了一次“相面”活动,犬养平斋在暗中观察,观察的结果却更加深了他的疑虑,从徐金戈走路的姿势和站相,犬养平斋认定他是个受过严格武术训练的人,此人动作敏捷,眼睛里充满了机警,看起来是个很难对付的人。那天的“相面”活动安排在“全聚德”饭庄,由陆中庸做东,犬养平斋在另一个包间里暗中观察徐东平,从一个细节上犬养平斋看出了徐东平的一点微小破绽。通往包房的走廊有个九十度拐弯,徐东平拐弯时并不顺墙壁猛拐,而是向墙角的反方向跨出一步,然后才拐过弯。犬养平斋身上掠过一阵轻微的颤栗,他似乎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此人八成是个同行。一个受过特殊训练的人会随时保持着警觉,他要时刻提防藏在死角处对手的突然袭击,只能加大转弯角度,以便在对方突袭时迅速作出反应,久而久之,这种警觉和习惯动作已经浸到骨子里,总会不经意地流露出来。
犬养平斋决定会一会这个自称徐东平的人,不管徐东平出于什么目的,首先应该搞清楚他的来历,他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要知道,犬养平斋的公开身份不过是个日本浪人,难道姓徐的预先知道他的身份?也就是说,姓徐的更感兴趣的是犬养平斋身后的“黑龙会”,如此看来,此人是来者不善,需要好好对付。犬养平斋请陆中庸通知徐东平,约徐东平在西四附近的砖塔胡同41号会面,由于事关机密,陆中庸就不必去了,犬养平斋将准时恭候徐东平先生的到来。
徐金戈这段时间也没闲着,在犬养平斋暗中对他进行调查的同时,他也布置了对犬养平斋的反侦察。当犬养平斋在“全聚德”饭庄的包房里暗中观察徐金戈时,却没想到他自己也失了一招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犬养平斋一现身就被军统北平站的特工盯上,徐金戈甚至提前知道了犬养平斋的住址。
文三儿又一次陷入了恐惧之中,看来这姓徐的又要捅什么娄子了,这个世界上还就有这么一类不安分的人,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弄出点儿事来。文三儿觉得很愤怒,也很无奈,他姓徐的不想好好过日子,那是他自己的事,可文三儿又招谁惹谁了?北平城里有的是人,他姓徐的谁也不找,偏偏盯上文三儿,让你躲都躲不开。那天徐金戈和颜悦色地说要请文三儿喝茶,地点是骡马市大街的“翠云轩”茶馆,文三儿一听就明白了,这下可他妈崴泥了,准没好事,他文三儿是个臭拉车的,平时没人拿他当碟儿菜,猛不丁有人要请他喝茶,这就说明大祸临头了。文三儿愣在那儿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头绪来,不去又能怎样?
在“翠云轩”茶馆里,徐金戈对文三儿说的第一句话是:“文三儿,我问你,是中国人吗?”
文三儿赔笑道:“徐爷,瞧您说的,咱不当中国人能当什么?想当日本人人家也不要啊。”
徐金戈干脆地说:“那好,我实话告诉你,我是重庆国民政府的地下工作人员,干的是抗日锄奸工作,现在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文三儿小声说:“徐爷,我一个臭拉车的,能帮您什么忙?”
徐金戈给文三儿续上水说:“明天我要去拜访犬养平斋,我不需要你做别的,只要你在门口等着,如果我进去二十分钟还没出来,你要马上按我给你的地址去找一个姓马的老板,把这个消息告诉他就没你事了,从此你还拉你的车,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
文三儿哭丧着脸拒绝道:“徐爷,这个忙我帮不了,您还是找别人吧。”
“为什么?”
“我不知道您要干什么,可我估摸这事儿小不了,八成是掉脑袋的事儿,您还是饶了我吧,这么说吧,玩命的事儿,给多少钱也不去。”文三儿坚决地说。
徐金戈冷冷地笑了:“给多少钱也不去?你想什么呢?告诉你,这是抗日救国的大事,一分钱也没有,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文三儿索性耍开了青皮:“那您说说,我干有什么好处,不干又能把我怎么样?”
徐金戈干脆地说:“你要是干,便有活下去的可能。要是不干,你活不过明天,两条道儿,你选一条。”
文三儿顿时软了下来,他哀求道:“徐爷,您饶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文三儿,你少跟我扯淡,你光棍一条,哪来的八十老母?看你这样儿,你就不觉得丢脸?日本人占领北平七年多了,当亡国奴的滋味怎么样你比我清楚,你文三儿还是不是个爷们儿?为什么就没点儿爷们儿的血性?宁可吃混合面当亡国奴也要保住性命,连反抗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你说吧,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像狗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