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砍”。看来这几位是在等散座儿,正晒着太阳聊得正欢,文三儿连忙凑了过去。
李大砍在和那来顺抬杠,两人争得面红耳赤,起因是那来顺在“广和剧院”蹭了一场戏,剧目是京剧名角儿谭子同挑大梁的《东皇庄》,那来顺“一担挑儿”①的二大爷在广和戏院看大门儿,有了这点儿小职权,那来顺就经常溜进去蹭戏看,问题是那来顺每次蹭戏都是演了小半场后才能溜进去,虽白看了不少戏,可压根儿就没有看全过。《东皇庄》是一出新戏,说的是清末江洋大盗康小八落网的故事,那来顺没看前半场,可他照吹不误,俨然一副行家的口气,这时李大砍就不爱听了,两人便抬起杠来。
李大砍可不是一般人,他今年六十岁,倒退四十年,他在京城还算个人物,当年他是刑部狱押司刑房里的刽子手,干的是砍人脑袋的活儿。进入民国后,斩刑废除,李大砍就失了业,他这辈子没结过婚,主要是因为娶不到合适女人,但凡他看上眼的女人,一听说他的职业,都吓得尿了裤子,宁可老死闺中也不愿和刽子手过一辈子。大清国还立着的时候,李大砍对有没有老婆还无所谓,反正他收入不低,急了就去趟八大胡同泄泄火,日子过得倒也快活。后来大清国垮了,李大砍立马崴泥②了,他除了杀人,别无一技之长,生计马上成了问题,只好动用积蓄买了一辆洋车,靠拉车度日,如今他年过六十,身子骨不行了,也不得不继续拉车,不然就没饭吃,早晚也得跟老韩头似的,干到倒毙街头为止。
那来顺说:“李爷,我说话您别不爱听,要说砍人脑袋,您是行家,咱不敢抬杠。可要说看戏,您可就差着行市呢,我那来顺就好这一口儿,咱什么戏没看过?老戏就别说了,就说这‘八大拿’③吧,能看全的人就没几个,不信咱以后碰见马连良马老板问问,他老人家能看过一半儿就不错了,人家名角儿喜欢唱老段子,瞧不上新戏,《东皇庄》说的是拿康小八,这么说吧,康八爷死了才多少年?也就四十来年吧,那时老佛爷还在世,当年九门提督拿住康八爷,从景山后街往地安门押送,老佛爷站在景山上,拿个望远镜瞅了个够,老佛爷纳闷呀,就这么个矮胖子,怎么就把京城闹了个底儿朝天……”
李大砍毫不客气地打断那来顺:“什么他妈《东皇庄》?少和老子扯淡,大爷我从来不看戏,从小就烦唱戏的,我师傅说过,甭搭理那帮戏子,都是下九流,不就是在台上吼一嗓子折俩跟头吗?那是吃饱撑的。你说吧,一个广和戏院撑死了也就坐几百号人吧?您在台上折腾,满打满算才几百号人看,那叫露脸儿吗?差得远啦,不是李爷我吹,当年在菜市口凌迟康小八,看热闹的人几万也打不住……”
尤二柱说:“李爷,李爷,这是两码事,人家说看戏呢,您怎么扯起剐活人来啦?这不是抬杠吗?话又说回来了,老那说的也不对,‘八大拿’里好像没有《东皇庄》,老那你就扯淡吧,怎么着,你还不服气?我给你数数?”
文三儿和那来顺素有积怨,自然向着李大砍,他起哄道:“李爷,您接着说,看戏有什么意思?还是剐活人有看头。”
李大砍自顾自地沉浸在当年的辉煌中:“那次是我们师徒俩伺候康八爷,活儿干得那叫漂亮,我师傅操刀,我在一边报数儿,割一刀喊一声,我的话音一落,看热闹的人群就齐崭崭地叫一声好,好家伙,几万人一叫唤是什么动静?就跟他妈的打雷似的,那天李爷我嗓子都喊哑了,京城的老少爷们儿劲头儿一点儿没下去。菜市口一带人山人海,临街的房顶上、树上都是人,连窑子里的窑姐儿都出来啦,看到最后就乱了套,在外围警戒的绿营兵也撑不住了,都被人群挤到凌迟柱边儿上,李爷我一不留神被撞到康小八的怀里,鼻子都拱到康小八的肚子上,康八爷这时已经快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他老人家还烦呢,竟然教训起绿营兵来:嗨!绿营那帮丫头养的,连他妈个场子都看不住?要你们这帮吃货干吗使?丢人现眼的东西!康八爷真是条汉子,都这模样儿了,还骂人呢,把绿营那帮孙子骂得臊眉耷眼的,没一个敢吭声的。事后我才听说,当时监斩官侯大人坐在”鹤年堂“药铺门口,被人从太师椅上挤翻在地,摔了个狗吃屎,那天菜市口一带愣是挤死十几口子。你说说,戏子唱戏能露脸到这个份儿上吗?谁是名角儿?我和我师傅呀。”
那来顺不服气地说:“李爷,您可真能扳杠,说着说着就走板,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您呐,四十里地换肩——抬杠好手。我说前门楼子,您说鸡巴头子,这不是瞎扳杠吗?”
李大砍道:“谁扳杠啦?李爷我剐康小八的时候,还没《东皇庄》这出戏呢。”
“您哪,说句不好听的,您就是一杠头,八杆子打不着的事也抬杠,好!咱就说露脸的事儿,人家京剧名角儿唱一场戏能挣多少钱?您剐一活人挣多少?这能比吗?”那来顺说。
“你还别说,剐康小八那次,刑部朱大人送来四十两银子,我和师傅足吃足造了好几个月,从那以后就再没判过凌迟处死的犯人,光绪三十一年,大臣沈家本奏请皇上删除凌迟等重刑,皇上批了八个字‘永远删除,俱改斩决。’这下子可他妈崴泥啦,我和师傅只能靠砍人脑袋挣钱了,收入少多啦。这还不算,到了民国又来个司法改革,杀人连刀都不让用了,一枪撂倒完事,这叫什么事儿呀?自古以来杀人哪有不用刀的?咱学的就是这手艺呀……”
文三儿插嘴道:“嘁,这叫什么手艺?不就是拿刀砍脖子吗?是个人就会。”
李大砍一瞪眼:“你懂个屁,你当砍人脑袋是剁猪排骨?外行人使刀根本就不知道从哪儿下刀,铆足了劲儿就抡,十下八下也砍不断,真正的刽子手是从骨头缝里下刀,讲究的是刀锋不碰骨头,只用五六成力,关键是个巧劲儿,刀锋一闪,人头滚出一丈远,还朝你眨眼呢。”
尤二柱听得发呆:“老天爷,砍人还这么多讲究?”
李大砍得意地说:“敢情,这活儿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干?当年大清国刑部狱押司刑房里正式挂名拿饷钱的总共只有五个人,这么说吧,上至朝廷里文武百官,下至京城几十万百姓,谁犯了死罪,都是我们五个人伺候上路。”
小六子鼓动道:“李爷,您就说说康小八的事,好家伙,康八爷,京城的老少爷们儿谁不知道?听说是条汉子。”
文三儿说:“康小八的事我知道,他家住在通州康庄子,武艺一般,可他手里有把手枪,那会儿有枪的人可不多,连衙门里的捕快也合不上人手一支枪,有的捕快还挎着腰刀呢,这下子康小八可成精啦,这小子作案时二话不说,先一枪把人放倒,再抢东西,就这么着,没几年工夫,康小八手上就有了十几条人命,被朝廷列为重犯……”
李大砍不满地翻翻小眼睛:“文三儿,你小子见过康小八吗?”
“我没见过,我是光绪二十八年出生的,康小八死时我还不懂事,我是听人家说的。”
李大砍坏笑一声:“我说呢,光绪二十八年生的,也就是说,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第二年你小子就生出来了,我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爹到底是谁?”
大伙哄笑起来。
小六子起哄道:“文三儿这小子八成是八国联军揍的吧?”
文三儿面不改色地回嘴:“小六子,拿你文爷打镲是不是?我×你舅舅的,文爷我要是八国联军揍的倒好了,还用在这儿拉车?早他妈的外国享福去啦。”
李大砍说:“文三儿这小子,什么事儿都有他,天下的事儿没有他不懂的,就是老忘了他自个儿姓什么,孙子,你不是什么都懂吗?懂就给大伙儿说说。”
文三儿赔笑道:“得嘞,李爷,怨我多嘴,您说,您砍下的脑袋比我吃的窝头都多,我哪敢跟您叫板呀。”
李大砍抽着烟袋开始侃侃而谈:“康小八没人传得这么神,这人练过几天武艺,也就是个三脚猫的功夫,文三儿说得没错,他就仗着那把枪,那是把六响转轮手枪,至于这枪是怎么来的?说法就多了,有人说是偷了英国公使的枪,也有人说是庚子年京城大乱时康小八干掉一个洋鬼子军官得的。康小八犯下重案之后,九门提督衙门也围捕过他几次,都让他跑了。反正那会儿大清国快玩完了,衙门里的捕快也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人愿意替朝廷玩命,康小八掏枪放倒一个,其余的跑得比兔子还快。康小八得了便宜就收不住了,接连犯下不少重案,老佛爷亲自下令拿他,庄亲王领旨后下令由萧海波带队,率京城捕快刘伟祥等人一同前去擒拿此贼。刘伟祥是何等人物?世称刘二彪子,师承号称”半步崩拳,天下无敌“的形意拳八大名家之一的郭云深,萧海波和刘伟祥可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俩联手就没有干不成的事。当时康小八藏在一间屋子里,手里握着枪,只等见人就搂火,萧海波上前轻挑门帘,一个‘旋风缠头背刀式’闪过康小八的子弹,顺势用刀背直劈康小八的后背,这时刘伟祥一记‘半步崩拳’也同时赶到,正中康小八的前胸,康小八当时就翻了白眼倒在地上,众人蜂拥而上,将这小子拿下。为这小子,老佛爷头上又添了几根白头发,恨得老佛爷牙根儿疼,没几天刑部的判决就下来了,判的是凌迟处死……”
尤二柱插嘴:“李爷,您就说说怎么剐活人吧,听说也有讲究,判剐多少刀就是多少刀,多了少了都不行,最多的有判几千刀的。”
“听我师傅说,明朝的凌迟有判一万刀的,明朝的大太监刘谨犯上作乱,被正德皇帝判了凌迟处死,刀数是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日执行,按大明律,对被凌迟的犯人,必须按判决割足刀数,最后一刀人才能死,不然行刑人就得倒霉。到了大清朝,判凌迟的就少了,刀数最高的也就五百多刀,死罪一般都是斩首。除非是犯下十恶不赦的大罪,康小八就犯在这上面了,手上有十几条人命,老佛爷觉得砍头太便宜他啦,不过康小八还真是条汉子,行刑那天康小八被绑在凌迟柱上,我师傅冲他一抱拳说,八爷,今儿个是我们师徒俩伺候您归天,得罪啦。康小八说,爷们儿,活儿干得利索点儿,拜托啦。我师傅说,实在扛不住您就大声叫,没关系,那不栽面儿。康小八冷笑一声,您尽管招呼,八爷要是哼一声都不是人揍的。就这么着,炮声一响,我师傅就开始干活儿了,按这行的规矩,头一刀从胸口上开始,从胸脯上割下一片肉往天上一扔,这叫‘祭天肉’。第二刀是从犯人额头上划一刀,让肉片耷拉下来遮住眼睛,这叫‘遮眼罩’。这时康八爷不乐意了:爷们儿,别遮我眼,这么多人看热闹,怎么就不让我看呢?我师傅小声说,八爷,别看了,菜市口您又不是没逛过。您猜康八爷怎么说?康八爷说了,这么多大姑娘小媳妇的,八爷我正寻摸呢,哪个长得俊点儿,您得让我瞧一眼不是?您听听,这才是康八爷,到死都是条汉子……”
小六子啧着嘴:“这叫病床上摘牡丹——临死还贪花。”
尤二柱不满地制止:“听着,怎么他妈的一提这个你耳朵就竖起来啦?李爷,甭搭理他,您接着说。”
李大砍敲敲烟袋锅子继续说:“我师傅也觉着康八爷说得有道理,人都要死了,还不许看看娘们儿?这说不过去呀。我师傅对康八爷一抱拳说,得嘞,八爷,我听您的。他刀尖一挑,把那片遮眼肉挑飞了。我接着就吼了一嗓子:第二刀……这时底下几万人齐崭崭地喊了一声:好!康八爷咧开嘴乐啦。要说我师傅干活儿那真是没的挑,这活儿讲究的是刀法,是精雕细刻,每刀片下的肉大小得差不多,您弄杆秤约约,分量也得大概其,我们行里的行话叫‘鱼鳞剐’。手艺差点儿的刽子手干这种活儿时要用鱼网把犯人裹起来绷紧喽,让人肉从网眼儿中绷出来再下刀,可我师傅用不着,他老人家是高手,就像是在玩山西刀削面,只见那刀子在康八爷身上刷刷地走,一片片指甲盖大小的鲜肉飕飕地落进木桶,真他妈绝啦,我嗓子都喊哑了,康八爷果真是一声没吭,四百九十九刀后,康八爷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可人还没死,眼珠子照样滴溜溜乱转,他盯着我师傅还微微点了点头,可能是在夸我师傅活儿干得漂亮。我师傅说,八爷,咱哥俩儿就此分手,您走好,要是有缘,咱下辈子见!说完一刀捅进康八爷的心窝子,刀子一转把心挑了出来,康八爷这才咽了气……”
文三儿问:“这就完啦?”
李大砍反问:“废话,不完怎么着?人家康八爷生生扛了五百刀,要搁你小子身上,十刀你也扛不住。”
文三儿意犹未尽地说:“吃烤鸭子还得剩副鸭架子不是?那康小八的骨头架子怎么办?”
李大砍说:“下面的活儿该我干了,按规矩,凌迟处死的人要挫骨扬灰,不许犯人家属收尸,什么叫‘挫骨扬灰’?就是把死人的骨头全砸碎,连碎肉带碎骨装进木桶,扔在乱坟岗子喂野狗。这可是个力气活儿,等骨头全砸碎,我也快累瘫了,本想歇一会儿,我师傅用烟袋锅子敲了我脑门一下说,瞧你这样儿,快点儿,把活儿干利索了。得,我又拎着木桶从菜市口走到天桥的山涧口乱坟岗子,刚把骨头渣子倒出去,十几条饿红眼的野狗呼地围上来,差点儿把老子我也给吃了……”
李大砍说完,独自装了一袋烟,点燃抽起来。
连文三儿在内的几位老伙计都听傻了。
尤二柱半天才缓过劲来:“我操!真够吓人的,生生把一活人给剔成骨头架子,这种热闹我都不敢去看,非他妈吓出毛病来不行。”
文三儿却认为这是个乐子,他不无遗憾地说:“有这热闹看能不去吗?比看戏强多了,反正那刀子又没割在我身上。”
李大砍以内行的眼光上下打量文三儿:你小子可不是块好材料,瘦得像个刀螂,没两下就见骨头了,上下一瞧,都他妈的没处下刀子,要赶上这么个活儿,非把李爷我的牌子做倒了不可,你瞧人家康八爷,那身子板儿,那身肉膘儿,天生就是为凌迟长的,你再瞧瞧你,整个一扇儿排骨,李爷我都懒得做这活儿。
文三儿回嘴道:“得嘞,您手艺再精,如今不是也用不上了?要让我说,李爷您改行也不该到车行里,您该到屠户那儿找个差事,宰不着人就宰猪吧,没事给猪头来个‘鱼鳞剐’,又剁了肉馅又练了手艺。”
李大砍笑道:“李爷我宁可在你屁股上练手艺,你小子那屁股长得实在不好,人家都是两瓣儿,你小子是他妈四瓣儿,我得给你好好修理修理。”
小六子也插嘴道:“对!给文三儿这小子的裤子扒了,再兜个鱼网,李爷您没事就拿他屁股练练手。”
那来顺也开起玩笑:“文三儿的屁股上净是筋,要做‘鱼鳞’,刀子怕是不管事,得用烙铁烙。”
文三儿斜了那来顺一眼,冷冷道:“哟,河边儿娶媳妇——把王八都逗乐啦……”
陆中庸和徐金戈坐在丰泽园饭庄的雅座儿里,一瓶“五粮液”已经见了底,陆中庸的话也明显地多了起来,原来他也有一肚子委屈。
“老弟呀,如今的差事不好干,咱们这些人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儿受气。日本人的饭不好吃,也不白吃,您得隔三差五检举几个‘抗日分子’,不然宪兵队和特高课饶不了你。可咱检举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