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方景林和罗梦云都猜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很有可能是延安。
自从上次两人在中山公园的谈话后,罗梦云对方景林产生了一种依恋感,她发现方景林从骨子里是个感情奔放、细腻浪漫的人,在党内同志中这样的人并不多见。罗梦云和一些工农出身的同志虽然也能和睦相处,但毕竟没什么共同语言,尽管她努力、主动和这些同志搞好关系,可由文化和出身带来的差异是无法消除的。唯有与方景林谈话可以给自己带来愉悦,他看过很多书,而且有独立思考能力,他参加革命的目的很明确,是为了寻找真理,寻找一条救国救民之路,建立一个公正、自由的社会,这和有些人因为生计问题而参加革命不属于一个层次。平心而论,罗梦云更喜欢这种理想主义者,就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并非出于自己的阶级利益去反抗暴政。
罗梦云决定和方景林作进一步接触,以便好好了解一下这个男人,她现在对方景林充满了爱恋。
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开始却要结束了,上级的指示使罗梦云感到很突然,她发现自己对北平还是很留恋的,毕竟她出生在这里,北平有她的父母、亲友和同学,更令她难以割舍的是那个方景林……
临行的前一天,两人又在中山公园见了面,这一次见面并不是为了工作,而是纯粹的私人会晤,也是严重违反地下工作纪律的,但这两个党龄都不算短的青年却顾不上纪律的约束了。
罗梦云轻挽着方景林的胳膊,两人并排走着默默无语。
罗梦云的心中充满了忧郁,她不知该说点什么,沉默半晌才轻问一句:“景林,你怎么不说话?”
方景林答非所问地低吟:“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罗梦云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景林,别这么说,我还会回来的……”
方景林仰望苍穹道:“梦云,我心里很清楚,我们都是小人物,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更何况现在是战争时期。”
罗梦云下了决心:“景林,我有个要求。”
“说!”
罗梦云鼓起勇气说:“你等我,等我回来,在这期间……不要和其他女人来往……”
方景林静静地望着罗梦云:“要是我牺牲了……”
罗梦云一把捂住他的嘴,抢先说道:“如果我牺牲了,请找到我的坟墓,在墓前放两朵玫瑰,你应该记得,一朵黄色的,一朵是红色。”
“哦,你还记得‘泪泉’的故事?”
“怎么会忘呢?大概从那天起我就对你有了份牵挂,景林,你答应我好吗?”
方景林点点头:“我答应,包括那两朵玫瑰。”
罗梦云轻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句:“爱情的喷泉,永生的喷泉!我为你送来两朵玫瑰。我爱你连绵不断的絮语,还有富于诗意的眼泪……”
“哦,你把《巴赫奇萨赖的泪泉》看完了?”
“我几乎快背下来了,真美。”
方景林微笑道:“诗的意境和战争氛围简直南辕北辙,到了那边你要谨慎,小布尔乔亚情调是要受批判的,要学会保护自己,要格外注意。”
“知道了,景林,还有件事……”罗梦云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
“说嘛。”
“我有点儿……有点儿说不出口,可明天我就要走了,再不说就……就没机会了……我还是说吧……”
“梦云,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让你……吻吻我……”罗梦云的脸上烧得通红。
方景林如梦初醒,他一把将罗梦云抱在怀里,罗梦云热烈的嘴唇已经迎了上来,两人的嘴唇胶着在一起,四周的景物似乎旋转起来……
注释:①“出幺蛾子”是北京方言中出花招儿的意思。
第十二章
战争已经进行了七个年头,据说国军在西南一带守住了战线,日本人打不过去,国军也打不回来,双方就这么干耗着,此时北平的市民们觉得战争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在文三儿的意识中,这场战争早在民国二十六年29军撤出北平时就结束了,至于南方正在进行的战争,文三儿觉得那好像是另外一场战争,和他关系不大。在文三儿心中,打仗的直接后果就是混合面的问题,仗打败了就得吃混合面,反过来说,那就该让日本人吃混合面。
文三儿很纳闷,照理说都当亡国奴了,要吃混合面也该大家一起吃,蹲茅房的时候谁也别笑话谁,大伙儿一块儿攥拳头使劲,可他发现并不是人人都吃混合面,有些人活得相当滋润。
每当夜幕降临时,东安市场的“吉祥”戏院、大栅栏的“广德楼”照例是灯火辉煌,梨园名角儿纷纷粉墨登场,台下捧角儿的主儿比以前一点儿也没见少。东单三条“泰安红楼”的俄式大菜照样有人吃,到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品尝法式口蘑鸡的阔人去晚了还订不上座儿。更红火的是八大胡同,每天迎来送往,车水马龙,卖笑的婊子阵容比战前扩大了一倍。
北平的八月是最难熬的,日头毒得能把人油烤出来,文三儿干脆连汗褟儿都省了,拉车时上身光着脊梁,下身只穿条裤衩,只是远远看见警察过来才穿上号坎。文三儿从陶然亭拉一个客人去韩家潭,客人下车进了“庆元春”,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韩家潭是八大胡同中最著名的一条胡同,明朝时有凉水河支流在此积水成潭,先取名寒葭潭;后有清内阁大学士韩少元住这儿,就改叫了韩家潭。别看文三儿没正经逛过窑子,可提起八大胡同的各家妓院他却很门儿清。韩家潭的“庆元春”是一等妓院中名气最大的,这是个中西合璧的二层小楼,门楣上端有乳白色电灯,灯罩上有红漆书写的“庆元春”字号,周围还挂有成串的彩灯,门框左右各挂一块长方形铜牌,上有红漆书写的“一等”二字,下面是竖写的“清吟小班”字样,门楣上还挂着红绿彩绸,垂向两侧,门外墙壁上挂着的铜牌上写有窑姐的花名儿。
“庆元春”的头牌姑娘小玉春住在楼上的一处豪华套间里,外间是个大客厅,全套法国路易十五风格的家具,客厅中央摆着一圈沙发供客人聊天、听音乐,小玉春常用的琵琶挂在墙上,墙角还摆放着一只古筝。靠墙的唱片柜顶上放着一台德国“西门子”公司出产的手摇唱机,挨着唱片柜的是一张樱桃木的美人榻,唱机的铜喇叭里传来肖邦的《夜曲》……
扮成嫖客的徐金戈和助手叶兆明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望着小玉春为他俩冲咖啡。这是徐金戈自一九三八年撤离北平后第二次潜入北平,他从重庆出发,穿越无数道封锁线,足足走了二十多天才进入北平。
此次行动还是冲着伪警察局长沈万山来的,这家伙近年来越发不像话,他配合日本特高课又端掉了军统北平站的几个秘密联络点,被捕的军统人员除几个扛不住酷刑叛变的人以外,其余的全部被杀害,戴老板对沈万山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不惜一切代价干掉他。临行之前,戴笠亲自向徐金戈交待,此次行动仍然由“黑马”负责,你们随时按他的指令行事即可。
看来刺杀行动选择在“庆元春”妓院,也是“黑马”一手策划的,徐金戈觉得这次行动倒是很省心,不用自己费脑子,反正照指令行事即可。
助手叶兆明是个富家子弟,战前曾在巴黎留学,也游历过不少国家,他没什么远大抱负,对名牌大学的文凭毫无兴趣,终日沉浸在声色犬马之中,留学五年,正经的本事没学会,吃喝玩乐倒样样精通,还和一个漂亮的法国女郎同居,日子过得颠三倒四,有今天没明天。抗战爆发后,叶兆明突然猛醒,他发现自己尽管行为荒唐,可爱国心还是有的,叶兆明当即遣散女友,收拾行装回国,在重庆,叶兆明拜访了宋美龄女士,叶家和宋家是世交,宋女士一直很喜欢这个小老弟,为他回国参加抗战感到很高兴。当宋女士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工作时,叶兆明毫不犹豫地回答:最冒险的。宋女士微笑着点点头说,那我给你介绍个人。就这样,叶兆明和戴老板见了面,抗战初期正是用人之际,戴老板思贤若渴,当即批准叶兆明加入军统,并保送军统局所办息烽训练班学习,叶兆明毕业后被分配到徐金戈所在部门担任他的助手。
徐金戈对这个助手还是很满意的,叶兆明身手一般,但精通四国语言,熟悉欧洲文化,对上流社会各种礼仪更是烂熟于胸,更难得的是,此人生性极好冒险,具有非凡的勇气,并具备良好而稳定的心理素质,似乎从来不把自己生命当回事。徐金戈曾带他去上海执行过几次刺杀任务,叶兆明在行动中表现出过人的勇敢。一九三九年圣诞夜,徐金戈、叶兆明等几个军统特工在上海西区兆丰公园附近的夜总会袭击了汪伪政权的官员以及汪伪情报机构“76号”的特工,时值圣诞之夜,军统投敌人员陈明楚及“76号”的特工人员正在夜总会的酒吧舞厅里饮酒作乐,叶兆明率先冲进夜总会,向人群一阵扫射,陈明楚当场毙命,保镖们来不及掏枪,顷刻间当场被撂倒了七八个。在徐金戈等人的掩护下,叶兆明乘混乱跳上备好的汽车迅速脱离了现场……徐金戈等人到达安全地点后却找不到叶兆明,原来他趁这会儿工夫又勾搭上一名富商小姐一起参加圣诞舞会去了,而舞会的地点只和刺杀现场隔着一条街……一个从没吃过苦,过惯了锦衣玉食生活的富家子弟,能有此等勇气,殊为难得。
此时叶兆明把一个牛皮提包挪到两人脚下,凑近徐金戈耳语:“武器我已经检查过了,子弹也上了膛,注意!我没有关保险,随时可以击发。”
徐金戈微微点头,他打量着室内的陈设向小玉春恭维道:“玉春小姐不愧是洋派女性,这客厅里的家具我敢说全北平也没几套。”
小玉春把两杯咖啡放在茶几上说:“先生过奖了,家具再好也不能当饭吃,如今的北平不需要鉴赏家,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叶兆明一副见多识广的口吻:“路易十五风格也称洛可可风格。法王路易十五执政期间是18世纪,那时形成了以女性为中心的法国沙龙文化,由于是少数人的社交活动,所以在空间比较小的房间里,洛可可风格的家具体形较小,也更趋于女性化设计。玉春小姐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选配的家具都能表现出女主人的高雅。”
小玉春惊奇地看了叶兆明一眼道:“这位先生留过洋吧?竟然对欧洲文化如此熟悉。”
叶兆明反问道:“玉春小姐显然也受过西式教育?从室内陈设到喜欢的音乐,还有喝咖啡的习惯都能表现出来。”
小玉春客气地回答:“先生好眼力,我在杭州文德女中读过书,那是所教会学校,不好意思,让先生见笑了。”
叶兆明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可我不明白的是,玉春小姐既然受过西方教育,至少也该是个‘茶花女’,怎么会做了‘杜十娘’在八大胡同安身?是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吗?还是出于某种生理原因?”
“先生,到这里来的男人目的都很明确,很少有先生这种带有强烈好奇心的人,敢问先生是什么人,是告诫我‘非礼勿行’的孔夫子?还是爱上茶花女的阿尔弗来德?先生不觉得到这种地方来讲‘礼’有些荒唐?您要求一个风尘女子去读《烈女传》吗?”小玉春被叶兆明的挑衅激怒了。
徐金戈见两人谈僵了,连忙打圆场:“玉春小姐,我这位弟兄不会说话,您不要和他一般见识,我们是生意人,四海为家,这次到北平办事,听朋友们说‘庆元春’的玉春小姐色艺双绝,名震北平,我等俗人纵是千金也难买一笑,我这兄弟不相信,非要来一睹芳容,至于费用嘛,全凭小姐一句话,我们决不还价。”
“真对不起,我今天约了朋友,他一会儿就到,这位先生的美意我心领了,我看还是再约时间吧。”小玉春冷淡地敷衍道。
徐金戈心中狂喜,看来“黑马”的情报绝对准确,沈万山马上就到,只要他踏进“庆元春”的大门,今天就别想活着出去,“黑马”为徐金戈选择的这个刺杀地点简直太妙了。
叶兆明摆出一副轻佻的嘴脸对小玉春说:“没关系,等您那位朋友来了,我会和他商量,毕竟大家要按规矩办,出钱多的一方自然要优先考虑,您说呢,玉春小姐。”
小玉春冷冷地回答:“如果二位有这个胆量,你们可以等等看,不过……我这位朋友脾气不大好……”
叶兆明嬉皮笑脸地说:“他又不是老虎,还能把我吃了?”
“庆元春”门外的街道上是车夫们等座儿的“车口儿”①,车夫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车斗里正聊得欢。文三儿凑过去一瞧就乐了,这哥儿几个他都认识,有和自己同一车行的赵二傻,有果子巷“正泰”车行的袁金喜和魏良才,有住在山涧口的张广福,除了这几位,还有个不认识的车夫,这人四十多岁,一脸胡茬子,除了身上穿的那件号坎还新一些,其余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这几位一见文三儿也来了精神,都七嘴八舌地和文三儿打起招呼,语言颇为不雅。魏良才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喊:“哟,文三儿啊,你可是我亲舅舅,我舅舅来啦。”
别以为魏良才打算认文三儿当长辈,这是北平下层人骂人的圈套,上来就亲热地管你叫舅舅,你还以为占了什么便宜,紧跟着旁边就有人说话了,一句话就把你装进去。
果然,这时站在一边的袁金喜说:“老魏啊,我×你舅舅。”
赵二傻也起哄道:“文三儿,老没见了,听说你娶媳妇了,还是个八十多岁的黄花闺女,有这事儿吗?”
车夫们哄笑起来。
文三儿一点儿也不恼,他乐呵呵地回嘴道:“文爷最近有点儿背,是要饭的掉了棍儿——受狗欺呀。”文三儿在嘴上从来不吃亏,就这一句,把在场的几位都骂了。
这时那个半天没吭声的车夫说话了:“别价呀哥们儿,怎么把我也捎上啦?我可没招你呀。”
文三儿赶紧赔不是:“唉哟老哥,您甭误会,我可没说您,您也瞅见了,是这帮孙子先拿我打镲,我们哥们儿之间逗惯了。老哥,我看您眼生呀,是新入行的?”
赵二傻介绍:“这是老王,早先住东直门外下关,最近才搬到南城住,你当然没见过。老王,我来引见一下,这是文三儿,您可得留神,这孙子打小就不是只好鸟儿,对啦,您家要有什么大姑娘小媳妇的可得藏严实点儿,文三儿长了一狗鼻子,闻着味儿就能寻上门去。”
“赵二傻,我×你大爷。”文三儿骂道。
老王客气地说:“哥们儿,兄弟我初来乍到,到南城来混碗饭吃,还得指您多照应。”
“客气啦,客气啦,南城地面儿上有什么事儿您言语。”文三儿大包大揽地说。
魏良才是给“庆元春”当红窑姐小玉春拉包月的,他的洋车显得很气派,车两侧安着脚铃,是进口的洋货,坐车人用脚一踩就丁丁当当响起来,车前的大灯和车后的尾灯都是烧电石的,车把上有个铜喇叭,车厢是圆形的,上面涂着紫和黑两种颜色的油漆,车身上还包着白铜活儿。坐这种车都是有些身份的人,在虎坊桥的“西福星”洋车行,这种车的标价为一百七十五元。
文三儿先是假意夸魏良才的新车,魏良才不大禁夸,才几句就咧着大嘴乐了,文三儿的话锋一转,拿老魏开起心来。他问魏良才那个小玉春长得什么模样,老魏说:“一个鼻子俩眼儿呗,别看咱见天儿给她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