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秋萍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这时在20号斜对面的日本宪兵队已经作出反应,一群日本宪兵持枪冲出大门……
按计划,陈恭澍应该最后撤离,作为这次行动的指挥者,他没有参加攻击,他的职责是控制全局,指挥全体人员安全撤退。还有一个拿不上桌面的理由,是确保行动人员中不能有一个人被俘,否则会给平津两地的潜伏人员带来极大的危险。陈恭澍是个现实主义者,他从来不相信人的意志能抗住酷刑,特别是日本宪兵队的行刑室,到了那里的人只有一个念头——只求速死,不会再有别的想法。问题是,那些凶残的日本宪兵怎么会让你一死了之呢?
“不行,不能让一个女人搅乱了全局,对于刺客只有两种选择,或成功或死亡,没有第三种选择,这个女人已经完了,她走不了了,她必须死……”陈恭澍想到这里便下了决心,他闪电般掏出手枪向杨秋萍扣动了扳机,眼见杨秋萍在子弹强大的冲击力下栽倒在地上才放了心,他骑上自行车从容离去……
杨秋萍没有死,陈恭澍的一枪只击中了她的左肩,由于是手枪发射加之距离稍远,子弹没有造成贯通伤,弹头射入身体后卡在后背的肩胛骨间,这样的后果更糟糕,按创伤弹道学的理论,杨秋萍的身体将弹头带来的巨大动能全部吸收了,由此造成的震荡波会伤及其他器官。不过杨秋萍的生命力很顽强,第二次负伤只使她昏迷了短暂的几十秒钟,随后又在剧痛中苏醒过来,她发现自己失血很严重,整个身子都浸泡在血中,腿部、肩膀上的伤口中不断有鲜血涌出,杨秋萍看到七八个日本宪兵已经正呈扇面向自己包围过来,而陈恭澍和掩护组的成员已经连个人影都不见了……
杨秋萍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万万没想到身为行动负责人的陈恭澍会在自己负伤后不但没有实施救援,反而向自己开枪,以达到灭口的目的。杨秋萍不是专业特工,她只是个青年学生,抱着以抗日救国为己任的目的参加地下抵抗运动,当徐金戈告诉她,军统局已经正式将她纳入编制时,杨秋萍当时感到很激动,这是个神秘而充满冒险意味的机关,它的全部存在意义在于维护国家安全,加入这个部门意味着直接为自己的国家服务,这是一件多么值得自豪的工作,她在国旗下宣过誓,愿意为国家利益赴汤蹈火甚至献出自己的生命。
而眼前的现实击碎了杨秋萍所有美好的想象,冷酷的现实告诉她,这个代表国家利益、维护国家安全的机关却在关键时刻抛弃了自己,陈恭澍等人都是典型的现实主义者,他们遵循的理念只是特工的行规,这种行规不关注人性,没有温情,只有岩石般的坚硬和冷酷,你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只是这部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机器的主人随时可以更换这个零件。
杨秋萍挣扎着爬到墙角的电线杆后面,倚靠着电线杆掏出了“马”牌橹子,她剧烈地喘息着想,我爱这个国家,可国家却抛弃了我,但我决不投降……杨秋萍瞄准正在逼近的日本宪兵猛地扣动了扳机……“啪!”“啪!”两个日本宪兵被子弹击中胸部仰面栽倒,其余的日本宪兵慌忙卧倒,看样子他们想捉活的,没有贸然还击。杨秋萍仰天大笑:“日本鬼子,你们怕啦?来呀,来抓我呀!”
四周死一样的寂静……
日本宪兵们利用地面的各种障碍物慢慢地匍匐前进,他们很有耐心,这个女人最终会因为失血而昏迷,时间不会太长了。
杨秋萍感到一阵昏眩,神志在逐渐模糊,伤口的疼痛已经消失,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轻如羽毛,正在天空飘起……这种感觉真好,昨夜与金戈兄在床上就是这种神痴心醉的感觉,哦,金戈兄,我的爱人,我们来生再见……杨秋萍艰难地举起手枪,将枪口顶在太阳穴上扣动了扳机,手枪撞针撞击子弹底火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弹头却没有呼啸而出——子弹哑火了,杨秋萍举枪的手无力地垂下,眼前出现一片玫瑰色的霞光……
第十章
陈恭澍在王府井南口扔掉了自行车,改坐人力车回到煤渣胡同西口的37号,他收拾了一下行李,打算乘火车回天津。陈恭澍知道事发后日本宪兵肯定会逐门逐户进行搜查,他没有办临时户口,万一被查出来,定会祸及军统在北平的工作。
毛万里出去打探消息了,下午才回来,只见他拿着几份报纸,神情沮丧。陈恭澍打开一看,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报纸上说王克敏并没有死,被打死的是日本顾问山本荣治,此人是个日本浪人,为日本“黑龙会”成员。他名为王克敏的顾问,实则是喜多诚一安插在王克敏身边的一个内线,不料做了王克敏的替死鬼,这次行动又失手了。
陈恭澍想办法搞到了去天津的火车票,也打探到刺杀行动结束后的细节,当得知杨秋萍没有死,在昏迷中被日本宪兵生俘的消息时,他大吃一惊,立刻紧张地盘算起来,在参加这次行动的人员中,除了徐金戈和毛万里,其余人并不知道煤渣胡同37号是军统北平区的区本部,因此这个地点暂时还没有危险,但杨秋萍的被捕有可能使徐金戈的身份和“南山堂”药店暴露,更要命的是曾澈领导的“抗日锄奸团”成员的身份地址及联络点宣武门天主教堂,万一杨秋萍挺不过日本宪兵的刑讯,吐露了情况,那么这些人员和联络点将意味着毁灭,此事乃牵一发而动全身,非同小可。
陈恭澍通过秘密途径火速将情况通知了“黑马”,希望“黑马”立即通知徐金戈、曾澈等人转移。按照组织程序,徐金戈的行动组是由“黑马”直接指挥的,无论是陈恭澍还是毛万里都不能与徐金戈发生横向联系,只能寄希望于“黑马”的动作了。
陈恭澍与毛万里放弃了撤往天津的打算,离开煤渣胡同37号,火速赶往另一个秘密联络点——平西潭柘寺。
平西潭柘寺地处燕山山脉的崇山峻岭之中,悠远僻静,是北平上层人士修身养性的好去处,千年古刹依山而建,错落有致,远眺峰峦叠翠,寺前清泉淙淙,素有“潭柘寺秀甲天下”之说。
徐金戈是第一次来潭柘寺,他坐在马车上和赶车的慧云和尚闲扯,远远望见山坳之中的千年古刹,早春时节群峰如黛,层林染翠,黄顶红墙的潭柘寺在夕阳下显得幽邃庄重。
看得出来,慧云和尚是个话痨儿①,从进山时算起,他就喋喋不休唠叨了一路,到现在还收不住:“施主,那就是潭柘寺,说起来小庙共有十景,可谓闻名遐迩!”
徐金戈心不在焉地回答:“师傅不妨说来听听。”
“这里春夏秋冬,景色各异,早中晚夜,各不相同。十景为平园红叶、九龙戏珠、千峰拱翠、万壑堆云、殿阁南熏、御亭流杯、雄峰捧日、层峦架月、锦屏雪浪、飞尘夜雨,分别为各时节的绝景。唉,可惜啊!俗世不太平,今年的香客比往年少多了。”慧云和尚叹息着。
徐金戈没注意慧云说什么,他心里很乱,这是他从事秘密工作以来,第一次出现心神不宁的状态。这一路上,杨秋萍的一颦一笑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懊丧地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了,变得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一个杀手要是到了这步田地,他的职业生涯也该终结了。杨秋萍是谁?她不过是自己的临时工作搭档,这种临时性的组合以前也有过,军统的女特工都很懂规矩,在床上个个风情万种,任务一旦完成后各走各的,决不纠缠,若是以后遇见,有时还能重温旧梦,共度一个浪漫的夜晚,同事之间决不可能产生什么感情,徐金戈比较习惯这样与女人相处。
唯有杨秋萍是个例外,这个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勾住了徐金戈的魂儿,从与她同居的那天算起,徐金戈就总是处于被动状态,当他想与杨秋萍寻欢时被毫不客气地拒绝,甚至不惜用手枪相威胁,简直可以上《烈女传》了。当徐金戈彻底断了这份念想时,杨秋萍又主动投怀送抱,柔情似水,弄得徐金戈一惊一乍,无所适从。特别是最后一个夜晚,杨秋萍依偎着他呢喃蜜语、悄嗔谑笑,目光时而激情似火,时而迷离如梦……这种种举动使徐金戈欲罢不能。
以前和一些喜欢眠花宿柳的同事谈论女人时,有人说天下女人都一样,只分两种——让干的和不让干的。没想到接触过杨秋萍后,徐金戈渐渐感悟到,那些同事的话大谬不然,对于男人而言,女人就犹如树叶——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不同的女人会给男人带来不同的感受,其中滋味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徐金戈的内心感到一种慌乱,为什么杨秋萍的安危使自己如此牵肠挂肚?结论只有一个: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了。
邪门儿啦,一个在刀尖上舔血的职业杀手居然会有爱情?这简直不合乎情理,一个以杀人为生的人只可以占有女人,却不能与女人产生爱情,恋爱和杀人生涯不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施主,到了,请随我来!”慧云和尚下了马车引导徐金戈走进寺门。过了正对大门的大雄宝殿,来到庭院,两棵高达近二十米的银杏树映入徐金戈眼帘,这两棵树伟岸挺拔,遒劲有力,令徐金戈不住啧啧称奇。
“东边那棵是‘帝王树’,相传清代每一个皇帝继位,此树就长出一棵新枝。施主请看,西边一棵是‘配王树’,这两棵银杏树少说也有千年以上了。”慧云和尚为徐金戈介绍。
两人穿长廊,过流杯亭,一路宛转,经过千余米的羊肠小路,来到了龙潭,慧云和尚请徐金戈稍等片刻,自己则躬身告退。徐金戈环视四周,只见脚下潭水深不可测,对面山峰壁高万仞,不禁暂时忘却了烦恼与忧虑,欣赏起景色来。
陈恭澍与毛万里出现在小路上,近日天气转暖,两人都换了春装,陈恭澍着一身铁灰色的派力斯三件套西装,系藏青色领带,显得风度翩翩。他老远就兴高采烈地喊上了:“金戈兄,咱们兄弟总算是又见面了,老兄一路还顺利吧?”
徐金戈不动声色地讥讽道:“还好,还好,恭澍兄还真是一表人才,真乃玉树临风啊。”
“金戈兄拿我开心,是不是?”陈恭澍已来到徐金戈面前。
徐金戈突然一个勾拳打在陈恭澍脸上,陈恭澍猝不及防仰面跌倒……毛万里一把抓住徐金戈的手臂:“金戈兄,你疯啦?”徐金戈肩膀一晃,毛万里飞出两米开外。“嗵”的一声摔进龙潭,水花飞溅。陈恭澍正待爬起来,徐金戈上去又是一脚,陈恭澍满脸是血地倒在岩石旁……
“金戈兄,这是为什么?你要打人也该说说原因啊,兄弟我哪儿得罪你了?”陈恭澍躺在地上问,他的语气很平静。
“陈恭澍,你别他妈的装傻充愣,什么原因你该知道,起来!你不是号称军统局第一杀手吗?今天我和你过过招儿,生死凭天命,我要是输给你,这龙潭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徐金戈冷冷地说,他的脸上杀气在逐渐凝聚。
“不许动!”浑身水淋淋的毛万里用手枪指着徐金戈命令道。
“毛万里,你小子有种就开枪,来!照这儿打!要不敢打,等会儿我把你脖子拧断。”徐金戈轻蔑地看着他,敞开了衣服,拍拍胸膛。
“老毛,放下枪!都是自家兄弟,犯不上舞刀弄枪的。”陈恭澍大声呵斥道。他站了起来,西装上沾满了泥土,鼻子和嘴唇也在流血,模样很狼狈。
“陈恭澍,你出手吧,我今天来就是找你做个了断。”徐金戈拉开格斗的架势。
陈恭澍却掏出香烟递过来:“来,抽支烟。”
“少来这套!”
“金戈兄,我知道你为杨秋萍的事恨我,但这件事我用不着解释,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怎么能感情用事呢?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杨秋萍已经负伤,我们救不了她,与其让她被俘,不如采取果断措施,如果换了你也会这么做。”
徐金戈无言以对,他心里全明白,但感情上却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一个年轻姑娘根本就不该参加这种敢死行动,退一万步说,即使参与了,也该由男人掩护她先撤离,可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当她负了伤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我们却落井下石,不但没有帮助她,反而向她下黑手,以达到灭口的目的,我们还是人吗?
“金戈兄,干我们这一行是有规则的,谁都得照规则办事,我们只对事,不对人,天王老子来了也一样,换句话说,如果当时负伤的是我,你照样也会向我开枪,但我不会怨恨你,因为我知道,我们不是为了私人恩怨,而是为了抗日救国。”陈恭澍说得慷慨激昂。
“抗日救国?要是为了这个理由,就把我们变得没一点人味儿,我看这个国不救也罢,我们就应该亡国灭种。”徐金戈愤愤地说。
陈恭澍克制地回答:“那是你的想法,并不代表我们,我始终认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为了国家利益,个人的牺牲算得了什么?金戈兄,恕我直言,当年在特警班受训时,我就看出来了,你老兄的业务能力全班三十人无人能比,但唯独你不适合干特工,因为你是个性情中人,过分强调自己的判断,照你的话说,是凭良心去做事。可你错了,干别的行业可以凭良心,唯有当特工却不能凭良心,为了国家利益,使用任何手段都不算过分,这是对一个特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
徐金戈冷笑道:“要是戴老板也这么想就好了,我倒宁可去带兵打仗,你以为我愿意干这行?”
“没错,戴老板护着你是因为你能干,平心而论,就业务能力我不如你,可你想过没有,这次行动为什么让我做负责人,而只让你做我的副手?明说吧,就是因为你的心理素质不如我,要是你能在这方面调整一下,你老兄在军统局将前途无量。”陈恭澍诚恳地说。
徐金戈扭头走了。
“金戈兄,安心在这里住几天,等待上峰的指示,千万不要回北平。”陈恭澍在后面喊道。
徐金戈头也不回地甩出一句:“这你就别操心了,我又不归你管。”
方景林早晨一出门就碰上了文三儿,他上身穿着蓝布号坎儿②,上面的汗碱有五分厚,看样子这一夏天就没洗过。他的灰布裤子上补着各色的补丁,腿上还有两三个窟窿。穿着双张了嘴的破鞋,用麻绳儿绑着。手里提着条和地皮同色儿的小毛巾,敞着怀,肋条一棱一棱的像个搓板儿,文三儿浑身上下除了蓝布号坎儿稍新外,没有一处不是破破烂烂的。
“哎哟,方爷,您出门儿?坐我车吧。”文三儿凑过来满脸期待地说。
方景林看看文三儿:“我说文三儿啊,你怎么这副倒霉相儿?你这号坎儿都快馊了,就不能洗洗?脏成这样谁敢坐你的车?”
“不洗,就不洗,我这身打扮就为了给他们满街散德行。”文三儿眨着小眼睛坏笑着。
方景林知道文三儿的意思,他是不满警察局发的新号坎儿。北平的洋车夫以前没有号坎儿,到了民国十八年,北平的洋车达到几万辆,当时的警察局想出个生财之道,做了号坎儿,上面印有号码,通过车厂主卖给拉车的,并规定:不穿号坎儿不准拉车,为此车夫们很是不满,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他们经常把号坎儿系在腰上,省得穿破了又得买新的。日本人进城后,警察局长沈万山又想起这招儿来,宣布以前的号坎儿作废,车夫们必须买新定做的号坎儿,否则没收洋车,这个规定很阴损,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