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对了,天儿冷就早点儿收车,别为多挣俩钱儿就不要命,一会儿到我屋里烤火,顺手推两把。”
孙二爷喜欢推牌九,平时不玩,只是见谁手里有了俩活钱,他的赌瘾就容易犯。他要想玩而别人不玩,这就是看不起他,孙二爷就要发火。问题是孙二爷掷骰子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随便一扔,想要几点儿有几点儿,想从他手里赢点儿钱,门儿也没有。除了南横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能赢他,王巡长掷骰子的本事不大,可王巡长有个毛病,输了就瞪眼,手还爱往腰间的枪套上摸,看着怪吓人的,所以孙二爷赢不了他。除此之外,有一个算一个,孙二爷还没遇见过对手呢。
文三儿心说这老东西可真有眼力见儿,自己喝了一天西北风,连饭钱都没挣出来,哪有钱玩牌九?车行里的伙计们谁不知道,和孙二爷推牌九就等于给这老东西送礼。文三儿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求求孙二爷,把今天的车份儿免了,不然他今天要饿肚子。
孙二爷站在车行的院门口,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看街景,车行隔壁的院子里传出一阵电锯开木料的刺耳噪音,这是一家木材加工厂,孙二爷刚来时对这种噪音很不适应,经过一番较量,木材厂的于老板被摆平,定下了每月付孙二爷“耳朵磨损费”的协议。看来只要交钱,孙二爷的耳朵还是可以适应任何噪音的。
而今天孙二爷又发现了问题,马路对过不知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烧鸡店,牌匾上写着“满口香”三个颜体大字,烧鸡店的窗口挂着一溜儿油汪汪的烧鸡,顾客进进出出,看来生意不错。
文三儿跟在孙二爷身后,想开口提免车份儿的事,他仔细斟酌着词句,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正要开口,见孙二爷突然神色大变,他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面颊上的伤疤也渐渐变成了紫红色,这都是孙二爷发怒的前兆,看样子是什么事儿又招孙二爷生气了。
孙二爷怒不可遏地说:“×他妈的,对门儿那小子欺人太甚,文三儿,到厨房里把擀面杖拿上,跟我过去,咱爷们儿今天要砸了他的铺子,快点儿,怕什么?有我顶着呢。”
文三儿不知道对门儿的烧鸡铺子如何得罪了孙二爷,既然是老板发话了,他自然要服从,有老板顶着,他怕什么?砸哪儿他都不怵,当然,要是砸街口的巡警阁子那可又当别论了。
文三儿二话没说,找出了擀面杖拎在手里,跟着孙二爷来到了烧鸡店的门口,文三儿掂掂擀面杖请示道:“二爷,先从哪儿砸?您说话。”
孙二爷摆摆手道:“先不忙,咱爷们儿好歹也是生意人,讲究的是先礼后兵,他要是不懂规矩,就别怪咱砸他的买卖。”
北平人对看热闹是从来不落空的,就这么一会儿,周围已经围上了十几个闲人。人多了好,孙二爷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谁是老板呀?他妈的给我滚出来!”
烧鸡店的老板赵宝才是河北衡水人,五十多岁。衡水的老白干和烧鸡都颇有名气,赵老板刚盘下这个铺子,打算在北平城里闯闯牌子,今天是开张的日子。外乡人进北平做买卖,人生地不熟,最怕惹事,赵老板一边往外走一边在纳闷,我没得罪人啊。
文三儿觉得自己有义务给赵老板介绍一下,他面前站的是何许人也,于是便大模大样地训斥道:“你是老板,怎么这么磨蹭?这是‘同和’车行的老板孙二爷,有事儿要找你问话。”
赵老板冲孙二爷一抱拳赔笑道:“哟,孙二爷,您老来啦,在下赵宝才,河北衡水人,小店刚刚开张,我还没来得及拜访孙二爷,要有什么得罪二爷的地方,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可今天这事儿……二爷,您得让我闹个明白呀。”
孙二爷说话了:“噢,你还不明白,这么说是我欺负你了?”
“哪儿的话?二爷,您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您先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孙二爷指指挂在钩子上的一排烧鸡蛮横地说:“姓赵的,你甭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瞧瞧这烧鸡,有你这么挂法儿吗?”
赵老板仔细看看烧鸡,怎么也看不出这烧鸡如何得罪了孙二爷,他赔着笑脸说:“哎哟,二爷,我还是不明白……”
“你少跟我这儿装孙子……”孙二爷勃然大怒,“姓赵的,你瞧瞧这一溜儿烧鸡,个个都拿屁眼儿对着我的大门,你看咱爷们儿好欺负是不是?”
赵老板这才恍然大悟,好嘛,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要这么说,每天从我这儿过马路的人多了,哪个不是拿屌冲着“同和”车行的大门,你怎么不找过马路的人麻烦?当然,想是这么想,赵老板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他不想把这点儿小事闹大。
“孙二爷,这事儿怨我,没想到二爷忌讳这个,您消消气,我叫伙计把烧鸡拿下来,以后我挂到里面去,保证不会再惹二爷您生气。”
孙二爷用鼻子哼了一声:“少来这套,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一码说一码,今天这事儿怎么办?”
赵老板的儿子是个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此时有些忍不住了,抄起一把菜刀冲出来朝赵老板喊道:“爹,咱没招他,他是欺负咱外乡人,您别求他,我看他敢怎么着。”
孙二爷冷笑一声:“嘿?小兔崽子,胎毛还没褪呢,就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活腻了吧?咱爷们儿玩刀子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小子,往这儿砍,不砍你都是孙子……”孙二爷歪着脑袋拍拍脖子,把头一个劲儿地往对方的刀口上送。
赵老板一把抱住儿子,大声训斥着,他扭过头来向孙二爷不停地赔不是。
孙二爷不依不饶,嘴里喊着:“文三儿,你还等什么?给我揍这小兔崽子,打!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文三儿拎着擀面杖踌躇起来,他倒没考虑打死了算谁的,他犹豫的原因在于对方手里的菜刀,真要把自己砍了怎么办。
孙二爷到底是岁数大了,比起当年在天津卫的豪气,如今也算是翻篇儿了,这事儿要是搁在过去,赵老板的小烧鸡店非关张不可,孙二爷是这么好惹的?可如今在北平这大码头上,连孙二爷自己都成了外乡人,再加上岁数不饶人,他当年滚钉板儿、油锅里捞秤砣的英雄气概已经成了昔日的辉煌,见好就收才是上策。那天孙二爷把这条街闹个底儿朝天,看热闹的人足有好几百,连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都被惊动了,幸亏是王巡长来了,不然这件事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
经王巡长调解,双方最终达成了协议。王巡长坚持要将协议落实到书面文字上,但孙二爷、赵老板都不认得几个字,这种类似合同文件的调解书由街头算卦先生常老四起草,常老四平时除了算卦,也帮人代写打官司的诉讼状子,人称“刀笔老四”。
调解书采用了较为时髦的白话文:……由于“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有意将烧鸡的臀部及肛门对着“同和”车行的大门,给“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造成了极大的精神伤害。经调解,“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愿向“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赔礼道歉,并奉送烧鸡两只,保证今后不再发生此类行为。对此,“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表示接受“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的道歉,今后不再追究……
那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很满意,孙二爷找回了面子,还得了两只烧鸡;赵老板破财消灾,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后患;王巡长和常老四帮了忙,各得一只烧鸡作为酬谢。唯独没有文三儿什么事儿。文三儿很愤怒,他跟着孙二爷忙乎了半天,临了连根鸡骨头也没啃上,更可气的是,当晚孙二爷酒足饭饱后,公事公办地向他讨要了当天的车份儿,一个子儿没少要。文三儿忿忿地想,这老王八蛋,想讹人家烧鸡你就明说,隔着七八丈远,你老眼昏花的能看见那烧鸡哪儿是脑袋哪儿是屁眼儿吗?
那天晚上,要不是同车行的老韩头借给文三儿一毛钱,他真得饿到第二天去。
文三儿说过,他从来不认什么政府,谁来管理这个国家都不关他的事,谁来管都没关系,反正你得让老百姓挣钱吃饭。这个要求似乎不算高,可日本人并不认同文三儿的道理,他们就认为,中国人最好不要吃饭,即使吃饭也不要吃饱,而且最好不要吃纯粮食。
日本占领当局先是宣布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禁止流通,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军票”。谁也说不清这种军票的发行量,是否有硬通货作为储备,它能否叫做货币也很难说,说它是某种票证或代用券倒是沾点儿边。由于日本军队所需的粮食全部取之于占领区,再加上华北连年干旱,各地普遍歉收,引起北平粮价暴涨,日本占领当局采用了转移目标的手法,将责任归罪于粮商的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日本宪兵队对北平的粮食商号进行了突击检查,在一天之内逮捕了一百二十八个粮商,查封了大批存粮,同时宣布对粮食实行管制,偷运粮食属于走私罪,违者处死。下令全市各粮号禁止按过去的正常方法加工粮食,要求各粮号将各种杂粮混合在一起,搀上麸皮、米糠、橡子等物,磨成混合面供应市民。
北平的市民还没遭过这种罪,以前再不济也有窝头吃,棒子面虽然不好吃,可好歹是纯粮食,比起现在的混合面来就算是美味了。混合面的颜色灰暗,牙碜,口感苦涩还有异味,吃下去不是腹痛拉稀就是大便干结拉不出来。更糟糕的是,即使是混合面也要凭证定量购买,甭想吃饱了。
文三儿在前门火车站等散座儿,好容易赶上一个客人要去海淀,这活儿要搁在以前,文三儿得乐死,这是个肥活儿。按战前北平的交通行情:以正阳门为起点,包汽车行的汽车去海淀清华园,单程价格为四元五角,往返则需五个小时,车费六元,而洋车费用减半……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上也是这样向外地游客介绍的。也就是说,拉洋车跑一趟海淀能挣三元钱,这绝对是个大数儿。可文三儿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没有力气跑这么远的路,都是混合面闹的。
文三儿拉着空车晃悠了一上午还没开张,如今市面萧条,人心惶惶,拉车的人比坐车的人多。文三儿沮丧地走过前门牌楼,想回火车站碰碰运气。他发现车行里几个老伙计都揣着手猫在前门箭楼的墙根儿下晒太阳,文三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看样子这哥儿几个也是一上午没拉着活儿。这就对了,连文爷都没开张,这几个孙子就更不该开张了,文三儿拉着空车凑了过去。
车夫们正在听“大裤衩子”说笑话,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哄笑。“大裤衩子”那来顺是旗人,早年从河北定州过来的,据说祖上也阔过,但现在就不能提了,过得比文三儿强不到哪儿去。那来顺只有一条半裤子,那半条裤子就是一条蓝布大裤衩,每年五月初上身,一直穿到十月底才换长裤,车行的伙计们都说,从民国十八年那来顺从定州逃荒来北平后,如今十来年过去了,除了这一条半裤子,还没见他穿过别的。“大裤衩子”这个外号是这么落下的。
“大裤衩子”长了一张好嘴儿,他在北平混了十来年,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学会了一嘴京油子的“片儿汤话”①,那张嘴要多贫有多贫。此时他一见文三儿便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文三儿,这一上午你小子到哪儿蹭墙根儿去啦?”
文三儿笑道:“不好意思,文爷我去韩家潭‘庆元春’会相好的去啦。”
“文三儿啊,你就吹吧,八大胡同是你去的地方?你小子想当大茶壶都没人要。”
“我说大裤衩子,你还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哪天文爷时来运转,就让你小子给我当跟班儿,咱往陕西巷口那儿一站,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婊子得把文爷抬进去,文爷跟谁睡那是给她脸,好好干吧,大裤衩子,到时候文爷一高兴,说不定就赏你个婊子,让你也刷刷锅。”
“得了吧文三儿,你这辈子也就是个臭拉车的,还他妈的逛八大胡同呢,也就是黄鼠狼抱鸡毛掸子——空喜欢一场。”那来顺反唇相讥。
“怎么着,哥儿几个,都没开张呢?”文三儿问。
“可不嘛,早上天刚一亮就出门儿了,拉着车来回‘扫马路’②,到现在一个活儿还没有呢。”一个叫郑大宝的车夫回答。
老韩头正在啃混合面窝头,他每咬一口都努力地伸长脖子,费劲地往下咽。
文三儿又拿老韩头开心:“干吗呢?老韩头,姜太公钓王八——愿者伸脖子。”
“文三儿,你装什么丫挺的,拿我开心是不是?”老韩头骂道。
一提起混合面,大裤衩子不由骂了起来:“×他妈的,日本人是坟头上插路标——把人往死路上引啊,这东西是人吃的吗?前两天我去茅房,瞅见老少爷们儿在茅房里蹲了一溜儿,个个都脑门子冒汗,咬牙攥拳头,跟屁眼儿叫劲,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北平的老少爷们儿都练什么功夫呢,我也跟着蹲了会儿,等擦屁股的时候,您猜怎么着?我他妈摸了一手血,闹了半天屁眼儿给撑裂了。”
文三儿坏笑道:“我教你个招儿,往屁眼儿那儿抹点儿辣椒油,准保管用。”
那来顺正要回骂,忽然眼睛直了,他紧紧盯着一个正在过马路的日本女人,那女人穿着绣锦花卉图案的白缎子和服,发髻高耸,脸上涂着一层白粉,小嘴儿涂得通红,正扭着小腰儿款款走来,看样子,这是个日本妓女。早在战争爆发之前,由日本浪人开的妓院就已经挤进了八大胡同,韩家潭东口的那家日本窑子是比较出名的一个,生意一直很红火,不光是为在北平做生意的日本商人服务,中国的达官贵人也常去光顾。北平沦陷后,这些日本妓院成了日军中、高级军官的专用妓院,那些日本妓女白天无事就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逛街,三三两两出没于闹市,成了前门、大栅栏地区的一道风景线。
车夫们一见日本妓女都纷纷来了精神,那来顺的脸上露出猥亵的笑容,他一边盯着看一边评论着:“嘿!这小娘们儿还真水灵,你瞧那小腰儿一扭一扭的,真他妈勾人魂儿……”
老韩头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他眯着眼道:“咋着?这娘们儿是刚从面口袋里钻出来的?脸上沾这么多白面,也不抖落抖落就出来啦。”
郑大宝起哄道:“我知道这日本娘们儿叫什么,他们日本名儿不是四个字就是五个字,女的净叫什么什么‘子’,叫着挺绕口的,这娘们儿就叫‘裤裆加带子’。”
那来顺说:“不对,不对,叫‘净装孙子’……”
车夫们哄笑起来。
文三儿认为这日本妓女不懂中国话,于是胆子便大了起来,他起着哄地喊:“鬼子大姐,今儿个晚上陪文爷睡怎么样?文爷这两天正浑身叫劲,除了裤裆里哪儿都硬……”
老韩头笑道:“文三儿,你再说一遍,我耳背,没听清楚,你那意思是该硬的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全硬啦?”
文三儿锲而不舍地朝日本女人追出几步,嘴里喊道:“别走呀,咱还没谈价儿呢,鬼子大姐,睡一宿两毛钱够吗?”
那来顺说:“文三儿,你那两毛钱留着回家孵豆芽儿吧,大爷我讲究不给钱白玩,有钱也得给咱中国婊子留着,这叫‘抵制日货’。”
“大裤衩子,这你就不懂了,抵制日货不如抄起枪来抗日,怎么个抗法?这就有讲究了,他日本鬼子喜欢打仗,咱不跟他玩,咱玩他们日本娘们儿,文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