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左前方一大片围岩开花般崩裂,一股大水喷射而出,浇灭了一大排火把。后面的人赶紧往回跑。但地下水跟过来灌进隧道,吞噬了人类。澄子赶紧拉着五妄跃上洞壁上的一个信号箱。
这时,整孔隧道已被洪水淹没,尸体快速地打着转流过,其中有炎之族的首领压浆。在水的挤压下,火把一个接一个地快速熄灭,毫无还手之力。五妄松了一口气。烈火因失控而焚世的可能性是不存在了。澄子却是一脸忧虑。
洪水就快涨到五妄与澄子的脚面了。澄子紧紧拉着五妄的胳膊,担心他掉下去。他们开始害怕着黑暗或会重新降临。五妄想,如果这种情况发生,他就只能依靠脑波雷达独自逃命了,澄子,就顾不上她了。
这时,围岩后面的怪声已来到近旁。十几米开外的岩体又一次粉碎破裂。一个巨型金属物体探出头来。它周身放电,红光闪闪,浑圆躯体的直径相当于三四个五妄的身长。它的头部滚动着一圈环形刀齿,飞舞着把岩石打成碎片。它从岩层中探出巨蟒般的身子,灵活地凌越水面,横穿了隧道,一俟接触到对面的围岩,便又用锋利的刀盘开挖起来,很快就全身钻入了。它的身后则留下了一段新鲜的导洞。
“隧道掘进机!”澄子大脑中一段断裂的知识链刹那间连通了。
前人类遗留在隧道中的巨型盾构类机械,其电脑中枢在无人监控的情况下,自主演化出了智能。那些仿佛是自主生成的隧道,便是它开凿出来的。
隧道掘进机经年不断、含辛茹苦地打洞,这也许是受着被压抑的本能或者回忆的驱迫吧。像老鼠一样,它大概是生活在过去时光中的家伙呢。这孤独的生命也是在探寻上一个世界或者天堂吗?
五妄一脸茫然。澄子屏住呼吸,倾听它呼啸而去。
然后,澄子带着五妄,爬入隧道掘进机刚刚打出的导洞,通过它才侥幸逃离了洪水。而炎之族则整个覆灭了,黑暗开始光复。
八、机车
不久,他们遭遇了轮之族。后者正在招兵买马,声称要到世界尽头去。澄子立即作出判断:所谓的世界尽头,有可能便是极接近于天堂的地方,这些人的想法虽然古怪,却值得重视。在澄子和老鼠之外,竟还有人类在思考世界的结构,五妄对此感到好奇而诧异。
轮之族相信,只有重新起动隧道中的机车,才能进行一次新的长征,到达那已被人类淡忘的神奇地域。在许多部族的存在意义仅限于进食和睡眠之时,轮之族的每一个世代都在为实现这个计划而忘我工作。
“嗨,加入我们吧。”他们的首领,一个名叫新奥的年轻男人,鼓动五妄和澄子,“去到世界尽头。”
“到了世界尽头,又将怎样呢?”
“就可以到站下车了。那本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五妄捏了一下澄子的手。他因为新奥的年轻与活力而感到有些压抑。他希望澄子说出天堂,来压压他的傲气。但澄子什么也不说。
“也只能到达世界尽头了。”澄子装作老成的样子,暧昧地笑着表白,“最终是绝路。”
“嗨,本来就是为着要走上绝路么。”新奥悲凉而又坚韧地说。
五妄想,为着一个绝望的理想,大家世世代代充满希望地工作着,澄子会不会就欣赏这样的英雄呢?他有些紧张,便小声问新奥:“然而,到站下车后,又怎样呢?”
“就可以休息了。”新奥没有说出“天堂”之类的词句。
“但是,真的还有可能重新开动那些废弃在区间隧道中的、载满破碎骷髅的机车吗?”
“马上就有分晓了,多少代人的努力不会白费啊。”
新奥率领人们为修复整流机组而忙碌。甚至敌对部族台北族的人也来帮忙了,其中有硕果仅存的所谓知识传袭者。车厢已被清扫干净,骸骨都搬运走了。在站台的西端,一个势力明显的物理场律动着,发出让人头晕恶心的“嘶啦”响声。那是早年间被称作变配电室的地方。
最后,机车终于被发动了起来。随着主变电和牵引供电系统的贯通,黑暗而恒温的空间中“啪”地一声响亮。
这一刹那,有比赤焰更为明亮的事物诞生了,与火舌那自我束缚的半固定形态不同,这新创物是完全自由不拘的无形流体,瞬间侵彻了整个车厢和隧道。五妄身旁的一群人立时被光线的瀑布击倒了,后脑触地,当场死亡。意志坚强的人,面色惨白地坚挺着,眼珠在眶中急速地倒来倒去。
原来,世界是不能以最清晰明白的方式去看的。人类的眼睛已不能承受远比火把还要激烈的一级人工照明。但五妄幸存了下来。除了前一阵已适应过火光之外,弱视的现实救了他的性命。
然而,澄子的眼睛被这光线整个地铲瞎了。她的惨叫声,在五妄听来,像是一头老鼠被开膛破肚。他立时对她感到厌弃。
他想,轮之族其实应该采取渐进的办法,积久的黑暗是不能在骤然间被悉数驱退的,相较之下,炎之族就要温和得多。
“我们也想亲眼看看将要到达的地方哪!”失明的人们哭喊着,向新奥提出了惟一的要求。
“我还能看见,请允许我来转述沿途所见的实况吧。今后,就请叫我转述者吧。”新奥也有些慌乱,深感负疚地说,又为自己在关键时刻作出了充当转述者的决定,而有些得意。
五妄不安地想:如果需要,新奥是否会下令让他搭一把手呢?他恨不得这人马上死去。这时,五妄开始怀念起自己的车长身份来。
九、转述者
新奥、五妄,以及其余一些尚未被电子镇流荧光灯破坏双眼的人,挤在狭小的驾驶室里,试图共同完成驾驶机车走上绝路的任务。
新奥决定搬动一个手柄。立时,显示屏上,跳动起了文字和数字:牵引一级、牵引二级、牵引三级……最后直达牵引六级。而速度则从零公里、一公里、五公里……一直跳到六十公里。
伟大的“新长征”开始了,车轮发出“哐哧-哐哧”的声音,越走越快,人类还不曾有过这番经历。五妄目瞪口呆,想着前方的新世界是什么样子,那里有没有吃的。列车前灯照出了满目疮夷的幽深隧道,连同无法缝合的断续岔线,在黯淡的一潭潭积水中,内脏外露的死兽般扑面而来,而丛生的电缆管路和指示标牌则如同青色乱苔,刚毛一样挺立。信号灯被激活了,飘荡着月白和双黄的茫然眼神。因此,某些人瞎眼和死亡的代价,也许是值得的吧?在这场变革中,视觉作为一种资源,占据了权力中心,而转述者新奥的地位已然得到了巩固。
“突破一切阻力,向纵深挺进!”新奥两眼发红,双臂乱舞着下达指示。
他刚说完,边上便有人恭敬地重复一遍,把这话一人接一人地传到每一节车厢。最后,所有人都跟着喊:“突破一切阻力,向纵深挺进!”
很快,一个站台出现了,却是一片废墟,空无一人。新奥脸色微变。列车开始减速,由牵引六级变换成了制动七级。“咔呲”,车体猛地向前一冲,便停住了。一半车门“哗啦”打开来。
忽然,转述者好像变得兴奋了,他开始向大家描述站台的景象:“看哪,一个等待重生的世界!看那些一尘不染的壁画,看那些铅华尽洗的雕塑!那么多的候车人,在热烈地期盼我们的到来,等我们来搭救他们,等了好些个世纪了!现在,大家终于可以上车了。喂,喂,请不要拥挤,先下后上,请往车厢中部去,那里比较宽松一些!”
五妄大骇。并没有一个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他不禁紧紧搂住澄子。转述者面容狰狞。尚存视觉反应的其余人都不敢说破,只是把新奥的话原封不动地传下去。
“上客”完毕,列车再次起动加速,并进入稳定匀速。很快,又抵达了下一个站台。除了一条岩蛇懒洋洋地游走,这里亦无任何生命迹象。但转述者只是声嘶力竭:“看哪,那么多人朝我们走了过来。请鼓掌欢迎新乘客的加入吧!瞧,都是什么样的朋友哇,鱼形人,树形人,蚁形人!分隔太久的兄弟姐妹,终可以团聚在一起了!让我们摒弃差异,战胜困难,一起朝着共同的伟大目标前进吧!”
此时,五妄也感到迷惑了。也许,仅是自己没有看到吧?他嫉妒地猜想,新奥所看见的一切,也许与旁人眼中的并不一样。人工照明不仅开发出了个体的视力,还使其呈现了不同的域区。以前就听老人说过,有的车长能用脑波扫描出游荡在隧道深处的鬼魂。
“真的有人上车来么?”澄子冷静地问,“我怎么听不到响动?”
五妄更加迷乱不堪,刹那间感到无以逃脱的绝路正在逼近,便像要噬人一样俯在澄子耳边,仿佛是新奥无可奈何的帮凶,恶声恶气地低声说:“是的,的确是这样!你还怀疑什么呢?有许多人正在上车。不分部族,不论善恶,不辨形体,不管死活,大家都可以去到你说的那个天堂。你就放心好了。”
“我看不见了。我听你的。”从没有这么温柔而可怜,澄子把一颗轻盈的头颅靠住了五妄矿石般的胸口。他一阵哆嗦。
这时,男人感觉到大脑深处有一根发条起动了。记忆像经线,遗忘像纬线。不知不觉中,他真诚地相信起转述者的描述来了。
十、阻击
又一个站台出现了。数千名枯骨模样的男女黑压压地云集其上,见着列车进站便用不同的方言放声欢呼。忽然,队伍前排十几个像是没有面孔的年轻女人纵身跳下钢轨,把自己塞进飞转的车轮,血水如鲜花连声“噗嗤”着在车头前方不断开放。
转述者抹了抹溅上脸膛的人血,尖细地发出了非人的声音:“看那,就在正前方,展开来了由无数新星系诞生而吐蕊的万丈霞光,美妙极了!”
话音未落,却传来“嘭咣”一声。五妄看见站台上射出一道弧光。原来,所谓的候车人尽皆诱饵,此时,全息幻影一般,悉数不见了踪迹。而隐蔽在静压室和屏蔽门后面的几座炮台,则开始了射击。
五妄意识到,列车误入了狼之族的设伏。这是一个比龙之族还要险诈的、通过控制盖然性而掌握了身体变形技术的部族,在黑暗世界里拥有强大势力。他们利用原子的震颤率而设置各种迷幻通道,以诱猎同类。
实心的石头炮弹击打在机车上,“砰砰”乱响。忽然,有炮弹命中了驾驶室,从蒙皮破裂处侵彻而入。石头飞旋着爆崩开来,尖削的碎片击中了转述者。他开怀大笑,绕着腰轴转动了一百八十度,身体便从胸脯那里折断成了两截,腔子里滚涌出大堆腥臭的内脏,噼噼啪啪摔在地板上。
“转述者!”
“新奥!”
“引路者大人!”
人们哭叫。五妄想起了车长十七世死亡时的惨烈一幕,便赶忙把手指放进嘴里,拼命吮吸起来。
这一次,列车没有停下来,它加速通过了杀气重重的站台。车体两侧“吧唧”喷涌出飞沫般的烂银流光,以及“嗤啦”闪烁的紫色雾霭,那是空气在活塞般的车头前方压缩,并受到列车运行产出的高热挤迫,所挥发出来的各种有机化合物。
驾驶室里血肉模糊。幸存者在嚎叫。澄子在哪里呢?澄子也被击伤了。五妄心情矛盾地抱住澄子,胸膛贴紧她快速起伏的乳峰,恐慌地回忆着他们以前无休无止交配的情形。随后,她的心跳开始变慢,仿佛沉入了一条由矿石与腐尸汇聚成的暗河。
“大爆炸、大爆炸……”澄子不住地念叨,瞎眼中渗出血水来。
五妄用指甲猛掐女人骤然间硬起来的乳头,试图使她转移对死亡的注意力,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抚自己的畏惧之心。
“不要紧的,乖孩子。一切会好起来的。”她嘴唇因失血而一片青紫,却反过来安慰五妄,“仔细地保护你的眼睛吧,看清楚了再往前面走!”
保护眼睛!看清楚了再走!五妄第一次听出了澄子心底最隐秘的绝望。或许,她其实从来没有相信过有关天堂的假说?而她却一直在他面前伪装出追求真理的诚意。五妄心中忽然对澄子生出了感激。
这时,他看到前方锃锃闪亮的钢轨间,连续起伏着崩岩般跳纵的数列身影。那是高速奔跑中的鼠群。它们被机车前部的空气正压所催逼,拼死也要追上黑暗,却被杂散电流击打得醉汉一般。
五妄预感到了危险,便抛下还在喘气的澄子,离开驾驶室,躲进了后面相对安全的车厢。
十一、战场打扫者
失控列车的车厢中,照明熄灭了。机车又用惯性余力冲过几个站台,便沉沦进了再复被黑暗完全统治起来的地下王国。忽然,“哐当”一声巨响,它撞上了什么,便停下了,或许到达了世界尽头?一些尸身被震得飞了起来,还没坠地便发生了解体。但车门居然自动打开了,一些伤者爬下去,拖着一段段残缺不全的躯干,嚎啕大哭着钻进了漫漫长夜。
五妄也想逃离,却看到列车被一大片水流星似的泛滥亮光包围。满是毛边的光弧勾勒出了人类的幻象轮廓。不是火把,也不是灯具,是一些进化出了身体发光本领的人类。
这个部族全由女性组成。她们体形高大,脸庞、腋下和胸脯长满长毛,然而阴部却是毫发不生,肉唧唧、红乎乎地向外翻卷着突出。她们的头上,扎着高耸的双髻。她们鼻孔很大,手脚很大,额头也很大。她们拖曳着膨胀得发亮的胯部,在岩石间无比灵活地攀越和跳跃。她们呼啸着,吹着打孔石头做的笛。她们都纹了身,脸面胀得通红。由于皮下化学物质的作用,她们通体都会发光,而液体般透明的乳房,水晶一样璀璨,犹如两盏大灯笼。
在凄厉的笛声中,女人们骂骂咧咧地涌进车厢,用页岩般的大手麻利地翻检并搜寻着。五妄早就听说,在隧道世界里,有一些女人是杰出的战场打扫者。
五妄未能逃走,活着的男人都成了发光女人的俘虏。她们把他们带到一个新的站台。在那里,她们强奸了他们。
十二、阿尔图塞自治体
女人属于一个叫做阿尔图塞自治体的组织,这是一个由不同地域的人氏组成的新概念部族。五妄所乘的列车撞上了女人们用作储藏室的一节废弃车厢。
她们的主体营地是一个跨岛式站台,吊顶和龙骨还算基本完好,并与另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贯通。那是一处尚未坍塌的早期人防工程,玻璃钢箱体中储存有大量的水和食品,甚至还有一个处于半运转状态的循环水泵,可以用来处理从高处渗漏下来的雨水。这使阿尔图塞自治体的文明程度居于相对先进的位置,超越了地底的狭隘小团体利益之争,有可能代表人类进化的新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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