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讨论发言,坦率与热烈,可以说是过去党的会议上少见的,或许是现实现状逼使与会者不得不谈。
会上的“神仙”在会后的言谈中,变得更加直率,更能反映庐山会议前期领导者们对严峻的社会经济形势、对党的领导的失误的沉痛反省。
田家英、吴冷西、胡乔木、陈伯达、李锐等为毛泽东所倚重的“才子”们在7月6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聚合在一起。他们对目前形势的看法在交谈以后,显出沉重的忧虑。
应毛泽东亲自之邀而来的彭德怀元帅,在这种气氛影响下,也作了不同凡响的发言。他说:“1957年整风反右以来,政治、经济一连串的胜利,党的威信高了,得意忘形—说得意忘形可能重了点,总之是脑子热了点……去年忽视了工作方法六十条一切经过试验这一条。吃饭不要钱,那么大的事,没有经过实验。总之,大胜利以后容易热,就是熟悉的经验也容易忘记。”“裤子要自己脱,不要让人家拉。江西还在讲去年增产百分之六十七,这是脱了外裤,留了衬裤,要一次脱光,省得被动。”
“过日子,国家也要注意风景区,人工湖可以慢点,浪费很大。好多省都给毛主席修别墅,这总不是毛主席让搞的。”
“毛主席与党中央在中国人民心目中的威信之高,是全世界找不到的,但滥用这种威信是不行的,去年乱传主席的意见,问题不少。”
有人在暗示彭德怀,不能再“放大炮”了,但他全然不理,又提出去年毛泽东曾经给他安上的“算账派”、“观潮派”帽子之事:“什么‘算账派’、‘观潮派’……帽子都有了,对于广开言路有影响。有些人不说真话,摸领导人的心理……解放以来,一连串的胜利,造成群众性的头脑发热,因而向毛主席反映情况,只讲可能的和有利的因素。在大的胜利中,容易看不见、听不到反面的东西!”
人们都紧盯彭德怀,有人恨不得堵上耳朵,也有人已经在手心里攥出汗来了。
彭德怀积郁久矣,一吐为快,但他哪里知道,他的讲话记录被柯庆施悄悄地呈送给毛泽东。
夜已经很深了,庐山显得格外宁静,点缀在群峰之间的灯火,似乎也在沉默。此刻,彭德怀十分焦虑。毛泽东既然把大家请上山来,就是要好好总结一下近年来的经验教训,我为什么不能找毛泽东谈一谈,坦陈自己对目前国家社会经济形势的看法?
但是,他未能见到毛泽东,因为他刚刚睡下,警卫礼貌地挡了驾。
彭德怀决定用写信的方式向主席坦陈自己的看法。
信终于送出去了。
但让彭德怀意想不到的是,这封信给他带来了人生悲剧,庐山的平静也终于被打破了。
第二天,会议重新编组,会议代表人手一份《意见书》,结合原定的《会议纪要》进行讨论。
最初的“神仙会”的那种飘逸的气氛全然消失了,整个会议已经开始转向,为目前形势和中央决策大唱赞歌的人越来越多,对彭德怀的公开的和间接的指责也越来越多。彭德怀郑重声明:这是私人信件,不是什么意见书,要求中央收回,但已经迟了。
也就是在《意见书》下发的当天,“理论权威”康生给毛泽东写了一个条子:“我斗胆建议,不能姑息。”他“提醒”毛泽东,这封信绝不是偶然的;多年来,这位“老粗”就与党同床异梦,如此等等。
没有多久林彪来到了庐山,他的到来无疑是给批判彭德怀的大火再添一把柴。
历史往往也就这么复杂,彭德怀铮铮真言把自己推入地狱门口的同时,却使另外一个人获得渴望已久的机会。
性格内向的林彪,虽然在休养,但他对政治风云的这种变幻却十分敏感。他对鼓吹神话般的乌托邦主义给神州大地带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灾难并没有亲身感受。他住在四周山清水秀、豪华舒适的别墅里,像相门中的公子,顿顿吃的是美味佳肴,怎么能体会到流浪街头的叫花子的苦衷?但敏感的神经已经告诉他,一场风暴迟早要来临。
7月23日,毛泽东讲话的日子,是庐山会议发生转折的日子。这一天,毛泽东在会议上做了长篇激烈的讲话。
庐山飞云雾(6)
彭德怀意识到,自己的信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委屈之情涌上心头。他要向主席表白: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在会议室门口,彭德怀迎住毛泽东:
“主席,我的信是给您个人的,没有让大家讨论……”
毛泽东径直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等他把话说完。
刚强的元帅难以承受这沉重的打击。他还是不明白,事情怎么到这种地步?
在强大的压力下,彭德怀作了检讨。
7月31日,这天上午10时,毛泽东主持召开了政治局常委会议。出席的有政治局常委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彪,政治局委员彭真、彭德怀、贺龙等,以及黄克诚、周小舟、周惠、李锐等。彭真让李锐作记录。
毛泽东宣布会议开始,主题是批判彭德怀。
第一个发言的是朱德。他虽然不再明显地袒护彭德怀,但批判也是泛泛而论。
“隔靴搔痒。”毛泽东抬起腿来,用手在鞋面上比画了几下。他对朱德在庐山会议的表现一直不满意。
毛泽东的话音刚落,林彪忽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彭德怀的鼻子,大声怒斥:“你彭德怀一贯对毛主席不忠,心怀二心!”
接着,他历数彭德怀的“罪行”:“在抗日战争时,你违背毛主席的指示,独断专行,自作主张,搞了一个百团大战!在你的眼睛里还有毛主席的地位吗?”他自问自答地一挥手,“没有。你根本看不起毛主席。你自以为身经百战,打下了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老子天下第一。谁的话也不听了。你不是真心实意地来干革命,而是‘入股’来了,你一脑子旧军阀主义思想。你这种老大自居的思想不仅表现在国内,让你带兵出国作战,你又表现大国主义思想,不尊重朝鲜同志。你是《三国演义》里魏延式的人物,后脑勺上长着反骨。平时,你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的模样,艰苦朴素、不摆架子、平易近人。这些是假的,到关键的时候,你的反骨就露了出来。毛主席亲自制订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是自有人类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伟大创举。人民公社,是跨入共产主义的金桥,好得很。你睁开眼睛看看,世界上有哪一个国家,钢铁产量能在一年之内翻番,粮食产量能在一年中成倍增长?”
他环顾了一下会场,又说:“没有,这种古今中外所没有的奇迹,只有在毛主席的领导下才能实现。可是,你对这些鼓舞人心的奇迹横挑鼻子竖挑眼,百般刁难,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把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总路线攻击得一无是处,一塌糊涂。难道毛主席和党中央都错了,惟独你彭德怀正确?你也太缺乏自知之明了!”他越说越激动,“你彭德怀懂得个屁!你懂得什么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吗?”他用一种刀子似的眼光狠狠扫了一下彭德怀,冷嘲热讽地说:“你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你就像《封神演义》里的申公豹,眼睛长在后脑勺上,人家看是好事,你都看成坏事,人家看成坏事,你却看成好事。在你的眼里,一切都是颠倒的。中国人民,不,全世界人民都承认我们毛主席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他领导我们打了天下,取得了革命的胜利;建国以后,又是在毛主席的亲自领导下,在政治领域、经济领域、思想领域里取得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这是有口皆碑的。可你却跳出来反对毛主席,反对毛主席制定的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你究竟想干什么?”他提高了嗓门,又说:“你是不是想把毛主席赶走,你上台?你太不自量力了。让你这样满脑子旧思想的人上台,中国只能退到旧社会中去,中国人民还要受二茬罪……”
在整个批判彭德怀的过程中,林彪的发言调门尤其高。当时有不少人处于观望态度:或思想不通,或撕不开面子。惟独林彪一改以前和彭德怀的关系,大肆给彭德怀滥加罪名。
随后,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定,即刻召开八届八中全会,定在8月2日。毛泽东对彭德怀的斗争有了新的部署,这并不因为他的检讨多么诚恳而变动。
那天,实到中央委员147人(缺席44人),列席15人,与会者共162人。
第二天,大会一致通过《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和《为保卫党的总路线、反对右倾机会主义而斗争》的决议。
由于在会上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同情和赞同彭德怀的意见,也一同把他们打入反党集团的成员。
这次庐山会议受益最大的就是林彪,他踏着彭德怀倒下的身躯当上了国防部长,挤进了党和国家要人的行列里。
在南巡视察中,毛泽东感觉到林彪一伙要搞武装政变。他发出警告:少数人不要跟林彪干坏事。十二年后,林彪走完了他的“O”形路。
历史往往是那么有趣,当年林彪打倒彭德怀后,仍不甘心还要再踏上一只脚,也许是报应,林彪在同一地点、同一类型的会议上,完成了他的“O”形路途,跌入了庐山的深渊。
为了动摇林彪在党内军内的反党根基,1971年8月14日,毛泽东离开北京,到南方各省巡视一番。这是一个英明的决策,但在当时也确实存在着危险。
毛泽东的南巡行动,使林彪一伙惶惶不可终日。他们极力寻找机会,乘毛泽东外出下毒手。8月16日,毛泽东到达武汉,住了10天,与湖北、河南的党政军负责人谈话5次,除了解各地的问题外,主要是谈1970年庐山会议这场斗争。毛泽东南巡的谈话后来作了整理,形成《毛主席在外地巡视期间同沿途各地负责同志的谈话纪要》,其中谈到林彪集团问题的有:
庐山飞云雾(7)
“希望你们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思想上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党的路线正确就有一切,没有人可以有人,没有枪可以有枪,没有政权可以有政权。路线不正确,有了也可以丢掉。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我们这个党已有五十年的历史了……有人要分裂我们这个党,都没有分裂成。这个问题,值得研究,这么个大国,这样多人不分裂,只好讲人心党心,党员之心不赞成分裂。从历史上看,我们这个党是有希望的。”
“1970年庐山会议,他们搞突然袭击,搞地下活动,为什么不敢公开呢?可见心里有鬼。他们先搞隐瞒,后搞突然袭击,5个常委瞒着3个,也瞒着政治局的大多数同志,除了那几位大将以外。那些大将,包括黄永胜、吴法宪、叶群,李作鹏、邱会作。他们一点气都不透,来了个突然袭击。他们发难,不是一天半,而是8月23、24到25中午,共两天半。他们这样搞,总有个目的嘛。”
“我看他们的突然袭击,地下活动,是有计划、有组织、有纲领的。纲领就是设国家主席,就是天才,就是反对九大路线,推翻九届二中全会的三项议程。有人急于想当国家主席,要分裂党,急于夺权。天才问题是个理论问题,他们搞唯心论先验论,说反天才,就是反对我。我不是天才。我读了6年孔夫子的书,又读了7年资本主义的书,到1918年才读马列主义,怎么是天才?那几个副词,是我圈过几次的嘛。九大党章已经定了,为什么不翻开看看?《我的一点意见》是找了一些人谈话,做了一点调查研究才写的,是专批天才论的。我并不是说不要天才,天才就是比较聪明一点,天才不是靠一个人或几个人,天才是靠一个党,党是无产阶级先锋队,天才是靠群众路线,集体智慧。”
“林彪同志那个讲话,没有同我商量,也没有给我看。他们有话,事先不拿出来。大概总认为有什么把握了,好像就成功了。可是一说不行,就又慌了手脚。起先那么大的勇气,大有炸平庐山,停止地球转动之势。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又赶快收回记录。既然有理,为什么收回呢?说明他们空虚恐慌。”
这些谈话对林彪集团是致命的打击,林彪一伙必然千方百计地要打探到这个谈话的内容。林彪手中虽然有一定的军权,但在毛泽东看来,中国人民解放军是信得过、靠得住的。他在谈话中曾说道:
“我就不相信我们军队会造反,我就不相信你黄永胜能指挥解放军造反!军下面还有师、团,还有司、政、后机关,你调动军队来搞坏事,听你的?”
在这段话中,毛泽东似乎察觉到林彪一伙要搞武装政变,他发出警告,同时也告诫军队,不要跟林彪干坏事。
毛泽东在武汉做的谈话,一时没有传到林彪的耳中。毛泽东也做了交代,大家都先不要传达,他讲的是个人意见,先打个招呼。
8月27日至9月2日,毛泽东到了湖南长沙及江西南昌,这两地稍住了几天,先后接见了湖南、广西、广东、江西、江苏、福建等省的党政军负责人,并做了不少谈话。在南昌时,毛泽东听取了江西省负责人的汇报,在南昌地区做了参观。他看到了林彪在江西建造的一个巨大工程。
这个工程不在地上而在地下,是一个指挥用的工程。它可以指挥全国。江西省委负责人说,这件事是中央下达的任务,江西搞了很多年才完成的。可是毛泽东根本不知道。这引起毛泽东高度的警觉:这是林彪打着中央的旗号,向下下达的任务。毛泽东作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战略家,一看这个工程,就了解个大概了。这是林彪搞政变后,企图另立中央,实行南北割据用的一个指挥机关。江西这个工程搞了那么多年,毛泽东一点不知。毛泽东参观完这个使他“大吃一惊”的工程后,没有在南昌久住,就匆匆地奔向浙江杭州。
9月3日至10日,毛泽东在杭州逗留。这是林彪一伙组织的所谓“联合舰队”活动的地方,也就是要实施“武装政变”阴谋计划基本力量的所在地。毛泽东到杭州是很危险的,也许毛泽东在杭州期间已估计到或察觉了什么。9月8日午夜,毛泽东刚吃完夜餐,突然下令将停在杭州笕桥机场附近的专列立即转移。9月10日下午3时,又突然说:“现在把车调回来,我们马上就走。”并告诉别人,不要让林彪死党陈励耘等人送行。毛泽东采取的措施使他得以安全地离开杭州。
9月10日近晚,毛泽东的专列到达上海,停在虹桥机场附近的吴家花园处。此时,林立果“联合舰队”收到了上海发来的密语情报:“王维国因病住院了。”下毒手的时候到了,林立果等估计毛泽东会在上海住几天的,然而出乎意料,毛泽东乘专列到上海后,并没有下火车,毛泽东就在专列上过了一夜。11日上午,许世友从南京赶到上海,直奔专列,毛泽东在列车上接见了他。但是,没有准许安排在上海谋杀毛泽东的林彪死党王维国上火车。事后,王维国长叹一声,一下子瘫倒在停车场休息室的沙发上。可见,毛泽东对王维国等人已有了高度警惕。11日中午,毛泽东叫许世友等人下车去吃午饭时又把王维国叫上了车。这种时叫时不叫,使王维国不知所措。11日下午,毛泽东又突然下令列车离开上海,直奔北京方向。这一行动完全出乎林彪一伙的意料之外。
9月11日晚,毛泽东的专列正以全速向北京驶去。晚上20点多钟,毛泽东的专列驶过苏州车站,平安地掠过硕放铁桥。南京、蚌埠、济南、天津都过去了,毛泽东不让停车。专列风驰电掣,昼夜兼程。9月12日下午4时列车到达丰台车站时,毛泽东下令停车,并把吴德、吴忠等人叫到了车上,进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