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让李从璟不愉快的是,他看到了对面不远处坐着久违的吴靖忠。吴靖忠一脸孤芳自赏的傲气,抚着自己的花白胡须,对一桌子好酒好菜视而不见,气场大的像天王老子。
“老匹夫!”李嗣源看到吴靖忠,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骂了一句。
周围的人都坐着与身边的人攀谈,声音都不小,像菜市场一样,没办法,都是武将,现在又是礼崩乐坏的乱世。清风吹进大厅,卷动帷幔低垂。
李嗣源一句话骂完,吴靖忠好像心有所感一般,向李从璟父子望来。李嗣源先前就与吴靖忠不合,因为李从璟在淇门的事,心中有恨,这会儿也瞪回去。李从璟见吴靖忠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里很不爽,暗道这厮装逼的境界有些高啊。
“老匹夫。”李从璟见吴靖忠朝自己望来,张大嘴,比了个口型,没发出声。但他相信吴靖忠已经看到了,而且看明白了,因为吴靖忠气得鼻子都歪了,花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李从璟露出开心的笑容。
戴思远攻怀州时,他向朝廷求援,吴靖忠故意拖延时间导致救援不力,还跑去神仙山准备闹事,这些,李从璟自然不难知道,而且也记在心里。
章三十一 宴会风波()
(第二更。)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李存勖终于出现在大厅。这位大唐皇帝,并没有直接出现在上首他的位置上,而是从大厅正门进来,大笑着与群臣亲近。显现出其平易近人的一面,好叫人知道他君臣关系融洽。
“吾皇万岁!”在座众人,无论文武官员,皆从座位上起身相拜。
李存勖笑着让众人免礼,从门口到他的座位之间,跟很多官员说了话,尤其是对武将。
“老将军坐镇幽州,保我大唐后方无虞,我大唐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对付伪梁,老将军功劳之大,言辞难尽。”李存勖拉着李存审的手,一副很是感慨的模样,“就是北方苦寒,让老将军受苦了,但也唯老将军能胜此重任。老将军身子骨近来可还好?”
李存审激动道:“陛下放心,臣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要保北地无虞。契丹夷族想要入侵河东,除非是踏着臣的尸体!”
李存勖关怀道:“老将军言重了,何至于此!老将军是我大唐北地长城,身子骨要紧。”
李存勖边说边走,花了很长时间才到他的位置上。
李从璟看着李存勖和众臣说话,眼前这样一幅君臣相宜的画面太美,他不敢直视,同时,他心里很庆幸李存勖没过来拉他的手。他庆幸,是因为李存勖对他,还没到要在公共场合,有意显示重视、拉关系的地步。若是真到了那一步,也就意味着,李从璟不再是李存勖放心亲近的那批人了。
真要亲近,平日干嘛去了,还非得等到这种大场合。这说明这些人平日根本没机会跟李存勖亲近,属于核心圈之外的人。
真正信任亲近的人,是不需要在人前故意表现的,李存勖不来拉李从璟的手,正说明他还没把李从璟当外人。
接下来的宴会,在愉快热闹的气氛中进行,李存勖自然免不了趁机发表一些“郓州、孟州一战而克,梁军望风而逃,李将军父子乃我大唐奇才,如此大功,当此之时,正当普天同庆,今日宴饮,聊表朕心……可惜中原未克,先王遗愿未了,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望诸君来日同力,早日攻灭伪梁,振我大唐国威”之类的演说。
而臣子们当然要拍马屁,无非是说“陛下雄姿英发,乃千古明君,文韬武略,伪梁指日可灭”云云。
李存勖最后道:“灭梁,固朕之愿,余心之所向,虽九死犹未悔。”
李从璟也看明白了,为他和李嗣源庆功无非是个由头,借着他们大胜的机会,凝聚人心灭梁才是正题。
宴会进行到中期,李存勖走下王座,与民同乐。
作为这场宴会表面上的功臣,李嗣源父子受到众臣轮番敬酒恭贺。
这期间李从璟跟从马直都指挥使李绍斌,这位昔日主将和从马直诸大将,也都叙了不少同袍之谊,还相约过两日再好生相聚。
李嗣源之后又带着李从璟去认人,跟大唐一些实权大将混个熟脸,来日好互相照应。这些将军看到李从璟,免不了夸赞一句虎父无犬子,李嗣源立即就要哈哈大笑,很是得意。
这些武将多得是草莽之人,未必识得多少礼数,又多是桀骜不驯之辈,李存勖称帝没多久,一门心思灭梁,来不及制定太严格的礼制,所以宴会到后来,武将之间相互拼酒以至于勾肩搭背,简直跟酒楼差不多。
“哼,世道不古,空使竖子成名!”一个饱含讽刺的声音,在李从璟耳边响起。
李从璟和李嗣源循声望去,果然就看到吴靖忠。本来父子两人没打算理会这老头,煞风景,不过吴靖忠一来嫉妒仇家风光,二来方才被李从璟骂他“老匹夫”给气着了,这下主动找茬。
看到李从璟父子望过来,和一群武将坐在一起的吴靖忠,也不看李从璟,冷冷道:“一时得意,未必一世得意。乳臭味干的小子,还是不要太嚣张得好!”
这下两边围坐在一起的人,都发现吴靖忠和李从璟之间的火药味了,一起望过来。
李嗣源大怒,自家儿子被人家这样挤兑,哪里忍得下去,当下就要还击。李从璟拉住李嗣源,道:“父亲,这种对手何劳你出马,交给孩儿就好。”
李嗣源看了李从璟一眼,点头道:“好,为父坐着看便是。”
李从璟也不看吴靖忠,心想你会装逼,老子也会,嘴里毫不留情道:“得意总比失意要好。我还年轻,机会多的是,可不像老将军,这辈子恐怕没什么指望了,不知老将军这些年可打过胜仗?”
李从璟这话可谓刻薄至极,吴靖忠花白胡子又是一抖,却没有立即失态,而是冷笑道:“竖子好生没有教养,除了嘴皮子厉害一些,还有什么长处?年纪轻轻伶牙利嘴,日后怕也是个靠一张嘴搬弄是非吃饭的主!”
吴靖忠话说的简直恶毒,李嗣源怒气更甚,李从璟却浑然像是没听见一般,脸不红心不跳,淡淡讥讽道:“要说嘴皮子厉害不厉害,晚辈不敢逞强。不过晚辈是不是靠嘴吃饭,天下人有目共睹,倒是当日魏州一战,老将军身受重伤,而敌将张郎却没事人一般,依旧生龙活虎,险些攻克魏州。要不是晚辈后来取了他人头,只怕下回见了他,老将军的面子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咯。”
“说得好!”吴靖忠没说话,李嗣源已经忍不住赞扬起来。
李从璟谦虚道:“父亲过奖了。”
这两父子竟然唱起双簧来。这下可是气昏了吴靖忠,他大声道:“竖子安敢如此目中无人!”
“将军万不可先输了气势!”吴靖忠身旁一个年轻将军忙道。
在一旁年轻将领的劝慰下,吴靖忠收拾好心态,再次出战,他又冷着脸讽刺道:“竖子对敌本事如何,老夫不知。不过日前在淇门时你杀李继韬部属,抢夺他的兵马,却是事实,李继韬是不是想叛国,又是为了什么逼迫而叛国,还有待评说。哼,翅膀没长硬就开始咬自己人,也不知翅膀硬了会如何?莫不是要吃了我等?”
吴靖忠这是说李从璟日后可能反叛,其言诛心。李嗣源闻言恨不得上来跟吴靖忠拼命,武将本就脾气火爆一些,何况吴靖忠因为和李嗣源一些往事,就一直对付李从璟,关心之下,李嗣源恨不得撕了吴靖忠。
李从璟知道,与人吵架,首先是比拼心态,你越是表现出对他言辞的不在意,没什么反应,那对方就会越怒,因为那意味着他白使劲儿了;你越急越在乎越失态,对方就会高兴,因为他得逞了。
其次,吵架不比辩论,它是没有逻辑性的,所以千万不要想从逻辑上驳倒对方,你只需要怎么刺痛对方怎么说就行了。说到底,吵架就是一件给对方找不痛快,而让自己痛快的事,这种事本来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唯有不在乎对方说什么,自己首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哦,这不是李从璟博览群书得出的结论,而是他后世玩游戏遇到喷子时,得出来的经验。
李从璟又淡淡开口了,他目不斜视,好像眼中根本没有吴靖忠这个人,道:“晚辈不才,回魏州之前才领三千人一战克怀州,二战败河阳军,三战克孟州,四战败戴思远。老将军若是有本事,也去做一番这样的战绩让我等瞧瞧?对了,老将军乃大才,或许只用三百人就可以做到了。”
说完,李从璟还禁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举着酒杯,看着杯里的酒,语气挑衅意味十足,道:“不过,老将军,你行吗?忘了说,此去怀州可是有好几百里,可别颠散架了你的老骨头,前几日你率军前往,不就只走到了半路就走不动了么……哈哈哈哈!”
言罢,李从璟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捂着肚子差点儿滚到地上,就像是看到了格外有趣的场景。
李嗣源等人也是忍俊不禁。反观对方的人,已是一个个气得脸色如同猪肝。
“竖子!”吴靖忠拍案而起,再也克制不住,气得浑身颤抖,手指着李从璟,想说什么,却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看那样子,只怕是要吐血三升。
李从璟好歹止住笑,慢悠悠端着酒杯站起身,瞥了吴靖忠一眼,慢条斯理道:“一把老骨头了,活了一个甲子,竟然还要去趁口舌之利!难道骂赢一个还未及冠的后生,老将军就那么有成就感?还是说你已经老得只能动嘴皮子了?”
吴靖忠怒不可遏,抄起一支羊腿就向李从璟砸过来。
忽然他转念一想,貌似就算自己骂赢了这个臭小子,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吧?反倒是骂输了,可就丢人丢大发了——这竟然是一场有败无胜的交锋?
李从璟伸手接住羊腿,呵呵笑道:“多谢老将军馈赠,看来老将军想通了。不过,这一下可真是没什么力道,软绵绵的如同小娘子撒娇一般……”
吴靖忠气极,只觉得热血上涌,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就是一口鲜血喷出——竟是被活生生气得吐了血。
“好小子,有你的!”李嗣源却觉得分外畅快,拍着李从璟的辈说道。
“父亲过奖了。”李从璟谦虚道。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旁边的人,看着这两父子,都是怔怔不能言。
不过不少人已经打定主意,日后一定不能跟李从璟吵架,看吴靖忠那悲惨的模样,活生生的前车之鉴,纯粹找虐啊!娘的,真有那一天,直接先把自己打晕得了,免得受罪……
“李从璟!”吴靖忠身旁的武将们大怒,就要上来跟李从璟动手。
李从璟一把丢掉羊腿,浑身气势一变,脸色阴沉如墨,目露凶光,恶狠狠道:“今日陛下宴饮,你等真要让陛下难堪?”
“……”这些武将闻言,一时举棋不定,毕竟李存勖可就在边上呢,动动嘴皮子没大事,真要动手,那不是打李存勖的脸吗?李存勖怒威之下,这些人脑袋都可能搬家。
李从璟一挥手,低喝道:“要报仇,来日方长。现在,还想要命的都滚回去!”
武将们面面相觑,终于还是罢手,其中一人自然免不了给自己台阶下,道:“李从璟,你给我等着!”
见一场可能的斗殴,被李从璟三言两语消弭于无形,吴靖忠那一方人,吃了亏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干生气,李嗣源毫不吝啬夸奖,道:“现在为父终于知道,那吴老儿为何几次三番对付你,都被你反戈一击了。臭小子,干得漂亮!”
李从璟嘿嘿一笑,道:“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章三十三 从天而降()
(第二更。)
从李存审府上出来,已是夜幕低垂。李从璟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第一次来拜访李存审,竟然会跟他座谈那么久,谈到兴致高昂时,中间两人甚至连吃饭都忘了。
李存审固然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军事家,在大唐与周德威齐名,堪称帝国双壁,但李从璟好歹来自二十一世纪,又用了十多年时间来了解这个时代的军事,两个时代的军事知识融合淬炼之下,也不乏精辟见解,特别是一些奇思妙想。
通过这一次座谈,李从璟对如何融合两个时代的军事思想,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拜入李存审门下,是李从璟此番魏州之行的意外之喜,这其中给予李从璟的价值,将是目下无法衡量的。不得不说,李从璟确实好运气,他甚至不无得意的自言自语道:“难道我积攒了两辈子的人品,终于开始爆发了?”
这一日李存勖并没有召见李从璟,甚至是次日,皇宫里也没有传来任何消息,看来李存勖倒是不急,或者有其他事务和心思。
傍晚,沐浴在夕阳下的兴唐府,慵懒随性,李从璟独自打马来到东市一家有名酒肆前。他方到酒肆,就有接客小厮笑迎过来,为李从璟牵过马,然后自有人带他进店。
之前李从璟曾与从马直都指挥使李绍斌等想约,今夜在此相聚。对他们这些武将来说,平日难得闲暇之时,除却寻欢作乐,便只剩下跑人际关系。
大厅里人满为患,李从璟跟小厮上了二楼厢房,进门时,李绍斌等人已到,见到李从璟,李绍斌立即起身,大笑迎过来,“从璟,你可算是来了,不过你来晚了,废话少说,先罚三杯!”
李从璟与众人打过招呼,在李绍斌的招呼下靠窗落座,笑道:“都指挥使有令,从璟安敢不从?”
之前李从璟在从马直时,只是李绍斌麾下一员小卒,现在时过境迁,李从璟位居一州刺史,统领百战军,虽然份量还无法跟李绍斌等同,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李从璟前途远大。
李从璟并不拿捏身份,从马直是他出世第一站,这里面的关系于他而言很是重要,从马直作为李存勖亲军,里面的将领一旦外放,必是高官要职,日后能照料的时候多得是,李从璟自是要与众人好生亲近的。
高脚大圆桌围着十来个武将,闻言都是哈哈大笑,其中一人笑道:“之前璟哥儿在我指挥时,出了名的酒量大,你们想要放倒他,那可是不容易!”
“如此厉害?那今日可要好生见识一下。在此之前,从马直中酒量我是数一数二的,现在看来我从马直中果然是人才辈出,难不成我这大酒保的位置,今夜要不保了?”李绍斌笑着向李从璟举杯,“来,璟哥儿,别藏着掖着,咱们酒杯里见真章!”
李从璟正微笑举杯,已有人揭李绍斌的老底,道:“都指挥使你就拉倒吧,你那酒量,数一数二垫底还差不多。兄弟们出来饮酒,哪次不是你醉得最凶?”
李绍斌脸上顿时挂不住了,佯怒道:“妈了个巴子的,就你能喝,老子再能喝,被你们一轮,那还能有个好样子在?”说着又看向李从璟,“璟哥儿,今日你可得跟老哥站在一个阵营,灌趴这群混蛋!”
李从璟笑道:“无论如何,今日能与诸兄畅饮,实在是人生快事,这里面我最小,也不矫情,反正是不醉不休!”
众人大笑,纷纷举杯。
李从璟临窗而坐,窗外酒楼后是一条城中小河。河水荡漾,水面上花灯盏盏如萤火,在水波中如同繁星。小河两岸,则是数不清的小贩摊位,各种物什五颜六色,在灯光下分外绚丽。小河不远处,有一座拱桥,桥上不乏才子佳人。
因了这小河周边的美丽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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