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鼻息而活,想爬到一个更高的位置而已,乱世当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这样做没什么错吧?其实我和你没什么两样,都是为了权势,大哥,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是不是?”
他说得很认真,就像一个学生在回答先生的问题,甚至他的眼神中,都充满了虔诚——对权势的虔诚。
“你……”皇甫绍颤抖的手指着陈青林疯狂的脸,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说不出却又不甘心。
他的确不甘心,精心谋划一场,为别人做了嫁衣裳,最终背叛自己的,是他最亲近的人。
“大哥,你对我指手画脚随意使唤了这么多年,我为你鞍前马后服侍了你这么多年,今天我不过是拿回我应得的东西罢了。”陈青林低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凝视着皇甫绍说道。
这一刻,李从璟甚至从陈青林眼中看到了满满的深情,那绝对不是虚伪的东西,怎么看怎么真诚,陈青林继续道:“你我都是娘生爹养的,谁也不比谁金贵,谁也不必谁下贱,没道理我应该给你做奴做仆。刀子用的久了,也会伤着自己,这个道理,大哥你难道不懂吗?”
“但你我好歹兄弟一场,你没完成的事业,就让我来替你完成好了。大哥,我送你先走一步了!”
说完,陈青林猛然拔出横刀。
热腾腾的血几乎还在冒着气,扑洒在陈青林脸上,让人再也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
蒹葭阁已经面目全非,一片狼藉。
李从璟坐在楼梯上,让人去找了一壶酒来,一手酒杯一手酒壶,自酌自饮。桃夭夭坐在他身旁,捧着她自带的特制茶杯,默默喝着清水,散乱的长发随意披散下来,几乎遮住了她整张脸。
一双长得让人嫉妒的美腿,在楼梯上伸直了叠放在一起,因为她总是短皮裤长皮靴,长腿的曲线暴露无遗,尤其是露出来的一片雪白大腿,总是磁石一般吸引着男人的目光。
当然,也吸引着李从璟的目光。他甚至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瞧。
“好看吗?”埋头喝水的桃夭夭,忽然扭过头问道。
“当然。”李从璟很诚实很严肃的点头。
“要不要我切下来送给你?”桃夭夭身上又冒出腾腾杀气。
李从璟顿时受惊,惊异道:“那也太残忍了些吧!”
“登徒子!”桃夭夭冷骂一声,撇过头去,装模作样不理人。
李从璟嘿嘿一笑,桃夭夭忽然又扭过头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问道:“你先前问皇甫绍,要杀你的女人,有没有经过你的同意?”
李从璟向来是个诚实胆大的人,尤其是在女人面前,任何时候都不会露怯,所以他十分肯定的回答了桃夭夭的问题,“确实问过。”
“我是你的女人?”桃夭夭的身子稍微前倾,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刀柄上。
“如果你认为你这样就能吓倒我的话,那你就错了。”李从璟放下就被酒壶,很干净利落率先一把将横刀拔出,握在手里,这才回看桃夭夭,道:“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难道不是吗?”
有什么东西瞬间攀升至顶点,就要爆炸。
两只互不相让的小野兽,伏低身子龇牙咧嘴盯着对方,杀气在两人四周升腾。
一旁,林英将赵象爻拉过来,不确定的低声问道:“他们俩会不会打起来?”
赵象爻白了林英一眼,眼神就像看白痴一样,“你觉得大当家打得过军帅吗?”
“打不过。”林英老老实实回话。
“那就是了。”赵象爻老神在在道,“既然打不过,大当家怎么会真跟军帅打?”
林英如梦初醒,伸出大拇指赞叹道:“有道理!”
桃夭夭收起杀气,恢复坐姿,继续低头喝水,骂道:“无耻。”
李从璟叹了口气,将酒杯酒壶捡起来,继续自酌自饮,边喝边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少小离家,聚众结寨,庇护一方百姓,这样的生活傻子都看得出来不乏厚重的过往。其实我一直没想通,你怎么会愿意跟着我这个官军闯荡,为我做事。但你既然愿意做这个选择,实话说我很庆幸,所以我也很尊重你。”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看着桃夭夭的极美的侧脸认真道:“如果说我方才的话,让你感到不愉快,那么我郑重向你道歉。但不得不说,开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顺口,其实没太多别的意思。不过你应该知道,男人最不能忍受美人相激,美人的激励往往也是男人发力的源泉。”
李从璟说完,摆出一副笑脸,因为他已经做好了桃夭夭原谅他的准备。但等了好一会儿,桃夭夭别说答话,动都没动。
这让李从璟有些尴尬。
“登徒子。”好半响,桃夭夭低声骂了一句,头偏移的角度更多了,几乎将后脑勺甩给李从璟。
李从璟怔了怔,实在是不知桃夭夭怎么还要骂他。
长发遮住了桃夭夭的脸,也遮住了她的表情,李从璟没看到,桃夭夭瞥向一边的的脸上,嘴角勾起一抹柔和娇美的笑意,略带羞涩。
两人都不说话了,陈青林趁机过来向李从璟抱了一拳,恭恭敬敬请示道:“军帅,末将现在回去军营,召集全军投靠大唐,军帅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李从璟哈哈站起身,倒了一杯酒递给陈青林,在对方一副受宠若惊模样喝过之后,他道:“陈将军办事,本帅自然是放心的,我让林英跟你同去,我们已经联络好了城外的百战军,你们即刻打开城门,让大军入城。”
陈青林唱了个诺,和林英双双抱拳离去。
陈青林离开之后,桃夭夭忍不住问道:“你是何时策反了陈青林?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
在这次军情处的行动中,失误便在于对皇甫绍的把握,而让陈青林代替皇甫绍,领河阳军投诚,无疑是弥补这个失误的关键,一举扭转了局面,桃夭夭不能不好奇。
“谋孟州城是你们军情处的手笔,陈青林的一切信息都在你们手里握着,我来之后不过是顺手为之罢了。”李从璟随口答道。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其实这都是莫离的手笔,他最先窥破了军情处此行的漏洞,这才暗地里埋下了铺垫,李从璟来孟州之后,不过是启用了陈青林这个伏笔。按照莫离的说法,这回军情处行动有失误,经验教训要给,但行动也是必须要成功的。
桃夭夭“嗯”了一声,默默低下头。
李从璟能体会桃夭夭心中的感受,正想宽慰几句,有人来报,孟州衙门来人了。
蒹葭阁这里发生了火拼,孟州衙门要是不来人,那才是奇事。来的人不是寻常官差,领头的是刺史李有财本人。李有财身旁,跟着一身鲜红衣裳的第五姑娘。
一行人进了门,第五姑娘首先看到了李从璟,她狡黠而又纯澈的眼眸里立即放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流光溢彩,笑嘻嘻往李从璟这边跑过来,娇小玲珑的身子风一般穿过大堂的时候,像一只跳动的火焰小狐狸。
“军情处第五,见过军帅!”第五姑娘在李从璟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小模样要多庄重有多庄重,又笑眯眯看向桃夭夭,“见过桃姐姐。”
第五姑娘无疑已经日趋成熟,无论是行事还是思维,但李从璟瞧见她的模样,却像看到了一颗彩纸包装的糖果,很甜,他笑道:“听说你这回的任务是策反孟州刺史,结果如何?”
“就在那里,那个老头子就是孟州刺史,我把他带来了!”第五姑娘一指正站在大厅中的李有财,“不辱使命哦!”
说完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期待的看着李从璟,那神情俨然是等他表扬。
“做得不错,回去好好奖赏你。”李从璟哈哈大笑。
第五姑娘握起小拳头,小眼睛笑成月芽儿,雀跃道:“那是肯定要的!”
李有财默默站在大厅中央,没人能知道此时他心中的感受,他几乎是目瞪口呆看完第五姑娘炫耀成绩的整个过程,在心里不停问自己:这个乖宝宝真的是在我府上,让我无力反抗的那个妖孽吗?
李有财走上前,拱手行礼,“下官李有财,见过军帅。”
“先生不必拘礼,随意坐。”李从璟伸手随意一指,“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不用生分。”
李有财暗暗点头,心说这位百战军军帅虽然果如传闻中一样年轻,但举止还是颇有礼节,没有寻常得势年轻人的骄傲与盛气凌人,想到这,李有财上前两步,正准备坐下来与李从璟好好谈谈,眼神忽然怪异起来,因为他发现李从璟随手一指的地方,是楼梯。
作为一个读书人,作为一个文官,作为一州刺史,真的要不顾斯文去坐楼梯?
李有财心中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乖乖走过去坐下了。
眼见李有财坦然坐在楼梯上,李从璟微微眯起的双眼,才松开了。
这个李有财,可用。
章二十一 都是我的东西()
“军情处这样的机构,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其威能,实在是巨大。寻常将帅,能对敌方城池有所了解就不错了,哪里能做到如军帅这般,对敌情了如指掌,对敌将清楚如见自家人,这手笔,惊天动地。”李有财坐下后,首先开口。
“斥候是军队的眼睛,我不过是将斥候的作用扩大了些,先生谬赞了。”李从璟打量着李有财,谦虚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军帅以军情处数十人,利用河阳军内部矛盾与争斗,分化瓦解孟州守军实力,不费一兵一卒,而将孟州纳入囊中,将‘谋战’之道发挥的淋漓尽致,下官实在是佩服之至。”初次见面,又是降臣,李有财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李从璟给李有财递过去一杯酒,淡然笑道:“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城为上,破城次之。打仗就要死人,古往今来,未闻战场之胜,有不死人者,多少而已。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虽是用兵固有之理,然作为将帅,如此战法却非良战之法。”
“孟州,若用百战军攻城,以百战军之战力,旦夕可下,然修橹轒輼,具器械,徒耗物力财力,攻城而蚁附,将士死伤三分之一而拔城,军之祸。是以百战不殆,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
“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古今良将皆知此理,却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哪怕是一场战争?”李有财接过李从璟的酒一口喝下,话一出口流露出一股书生式的怅然,“打仗就要死人,然而将帅们总说慈不掌兵,他们口中的打仗就要死人,却是为他们无能谋划出更好的战法、为他们只会指挥将士血拼寻找借口,今日得见军帅,方知何为为将者的仁慈。”
李从璟见李有财评点军将军争,虽然有些道理,但仍旧不失为书生之见,有些想发笑,忍着没笑出来打击这位年纪已经不小的文官。
穿越以来,李从璟从他所见的书生文官中,都看到了一股古代书生特有气质,无论是莫离、卫行明卫道父子、王不器,还是眼前的李有财,都有那种气质。
他们怀古伤今,他们胸中有百姓有天下,他们仁爱而且想要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他们对这片土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沉的爱,虽然他们不一定做到了多少,可能迂腐,可能迷失,可能堕落,可能一辈子也只是将这些东西埋在心里,这些东西虚无缥缈不可琢磨,甚至看不见摸不着,永远无法实现,但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始终没有丢弃,而后在一言一行中不自觉表露出来。
这些书生气,大概源于他们自小所受的圣人教诲,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仁爱四方;他们不忍见百姓受苦,不忍见生民涂炭,总有一个世界大同的梦想,也因此李有财才会有这番言论。
书生气,书生气,到底什么是书生气?什么又是古人的书生气?
李从璟不由得想到,当后世的人在批判古代的书生文官的时候,他们到底在批判什么?他们可否知道他们在批判什么?
“书生治国,自古如此,并非没有道理,武人安邦,打下整片江山之后,还得将江山交给文官治理,文官比武将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他们凭什么治理江山?”李从璟默默的想,“大概,其中便有一个缘由,是那股气吧,那股书生气。北方游牧民族彪悍敢战,甚至能攻灭中原之国,但他们的文明呢?中华文明,为何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断送,是不是有这股气?”
李从璟陷入自我沉思,半天没理李有财,李有财等了半响,直到所有人都看着低头沉默的李从璟,他不得不提醒道:“军帅,下官说得可在理?”
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在看自己,心中自嘲:自己怎么一不小心陷入意识流了……
“为将者的仁慈……不敢当先生之赞。”李从璟驱散萦绕心头的思绪,微笑回应,“战场形势千万种,能用谋者十之一二,战争的胜利,说到底还是尸骨堆出来的。”
李有财怔了怔,寻思着道:“便是如此,但军帅没有让孟州经历战火,岂不是功劳?”
李从璟洒然一笑站起身,拍拍屁股,认真的问李有财:“你知道为何我不用大军打孟州么?诚然,不用大军攻城,损失可小上不少,用军情处谋城,也是上策,但这是果,不是因。”
“因,是什么?”李有财下意识的问。
李从璟迈步前行,在李有财面前看了他一眼,认真道:“因为孟州,一定会是我的啊!”
在李有财疑惑的目光中,李从璟不无得意道:“追根到底,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夺人夺粮夺地盘。夺来做什么?夺来用,用来增强自己的实力!”
“既然如此,你可见过有那个家主,会闲着没事用自己的刀,打砸自家的财物?没有。因为家里损失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家主的损失。孟州也是如此,既然它一定会是我的东西,那我为何要给他造成损伤?”
“一件完整的家具,一个毫发无伤的孟州,才能立即拿来用啊!”
望着李从璟潇洒出门的背影,李有财呆愣无言。他以为他有些了解这位年轻的军帅了,但是现在,他发现他一点儿也不能跟上这个年轻人的思维。
怪异而新奇的思维……霸道的思维!
…………………………
戴思远很恼火。
不仅恼火,而且憋屈,烦闷。甚至说,一切表达情绪的负面词语,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他的恼火并不出奇,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戴思远的这几日的事情之后,恐怕都会跟他一样恼火。
渡过黄河之后,为了给北上大军清理道路,也为了回击李从璟,戴思远以精锐偏师,火速进军,奇袭阳坝和简山寨。大军到了阳坝之后,碰到了李从璟唱出的空城计。
这本没有什么,在戴思远的处理下,偏师杀退夜袭唐军,取得胜利。至此,戴思远仍然是骄傲的,因为李从璟的计谋没有得逞。
但变化就发生在攻打简山寨的时候。五千精锐,攻一座小小军寨,两日都没攻下。之后瞧着总算要攻下来了,大军主力传来消息,一万二的大军,被李从璟拦道夜袭,以未知兵力击溃。
最后逃出生天的,仅仅三千余人。
主力军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戴思远领偏师奇袭,就是为大军开道,好叫怀州之前无险可守,大军可以直捣黄龙,攻打怀州城。现在,大军没了,偏师的行动就成了一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