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高脚桌,只有几张案几,旁边有一套茶具,一位侍女正在煮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中间空了一大块地方出来。皇甫绍很少来这种地方,却也知道空地是留出来表演歌舞的。
上首一人,坐了主位,正是桃夭夭,慵懒随性的坐姿,长发散乱。身后两位精壮汉子,负手而立,一身煞气,面无表情,与房间内的布置格格不入。
“桃大人好雅兴,竟然挑了这么一个好地方,让我这个军伍汉子好生不适宜。”皇甫绍略微一抱拳,在陈青林的陪同下,不客气的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上茶。”桃夭夭随口吩咐了一句,身子靠在靠背上没动,“皇甫将军来得很及时,既然如此,你我也就不耽搁时间,直接说正事吧。河阳军中该死的人都已经死了,皇甫将军独掌大权,是否可以打开城门,迎百战军入城了?”
侍女将茶碗轻轻放在皇甫绍面前的案桌上,他慢条斯理拿起来喝了一口,呵呵笑道:“不急,不急,如今大势已定,一切都已成定局,桃大人何必急于这一时?说起来,与桃大人此番合作很是愉快,你我一见如故,之前没有时间好生聊聊,如今正得了时间,又在这样一个好地方,不是正该不负此情此景吗?”
桃夭夭冷笑一声,丝毫不给皇甫绍面子,淡淡道:“孟州之事,虽是经由你我之手,但我个人跟你却没有半分交情,你的交情,还是跟百战军跟李从璟去说吧。我只要完成我的任务即可,而现在,这件事只剩下你开城迎军了,皇甫将军打算何时开城门?”
桃夭夭不买他的账,皇甫绍没如何生气,不过说出来的话,却意味复杂,他看着桃夭夭揶揄道:“孟州城门现在不是开着么?”
“你耍我?”桃夭夭身子前倾,逼视着皇甫绍,冷冷问。
皇甫绍将茶杯举到眼前,左右旋转,目光落在茶碗上,淡淡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桃夭夭发出一声嗤笑,再次靠回靠背,懒洋洋道:“皇甫绍,我们既然能将你捧上来,自然也能将你撵下去,你可得为你的言行负责,百战军军情处可没心思跟你闲扯。”
皇甫绍大笑,“桃大人,你莫不是以为你选了这么个热闹的地方,我就不敢如何了吧?这蒹葭阁是你选的不错,但这孟州城,却是我皇甫绍的地盘,难道你以为凭借一座楼,你就能抗衡一座城?”
桃夭夭手一抖,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身子已经从案几后一跃而起,人离开座位的时候,已经长刀在手,风驰电掣般一刀向皇甫绍斩去!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不喜欢跟人打机锋,就更别说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去东拉西扯了。
她行事果断,向来雷厉风行。眼下形势,无论如何,先将皇甫绍制在手里,无疑是打破一切可能有的阴谋的釜底抽薪之法。
然而,桃夭夭刚动,陈青林也动了,在陈青林动手之前,皇甫绍就已经动了。
金属交接的碰撞声在空中炸响,桃夭夭势在必得的一刀,却在半空砍在了皇甫绍的短刀上,她双眼一凛,身形有进无退,刀式变幻,本来斩向皇甫绍面门的一刀,直取他的脖子。
但皇甫绍好像是有预料一般,在桃夭夭刀锋靠近之前,错步拉开距离,避过杀招的同时,脚步再进,竟然反守为攻,挥刀斩向桃夭夭前胸。
突然的变故出乎桃夭夭意料,她眼中闪过一抹惊讶,显然是没料到皇甫绍在她全力的攻势下,还能还手。无数次的武艺磨练,让她的动作快过她的思维,身子向后一翻,一个筋斗避过皇甫绍挥来的一刀,同时拉开与皇甫绍的距离。
但在桃夭夭起身时,动作快得不可思议的皇甫绍,已经进步跟上,一脚踹向桃夭夭。
瞳孔瞬间睁得极大,桃夭夭双臂护在前胸,挡下皇甫绍这一击,但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还是让桃夭夭始料不及,身形被迫后撤。
随即,桃夭夭看到逼近的皇甫绍,嘴角有一丝阴险至极的冷笑,再次一刀向她斩来。
本来已经退到窗边的桃夭夭,挡下这一刀之后,在浑厚的力量下借势撞破窗子,身子跃出窗栏的时候,桃夭夭看到雅间中,原本站在她身后的两名军情处锐士,正死在陈青林的刀下。
喷涌而出的鲜血,洒在屏风上,染红了少年牧牛图。
逃出雅间,又跳过走廊,桃夭夭落在了丫字型楼梯一侧的木栏上。
而这时,桃夭夭脸色变得更加不好看。
蒹葭阁大厅内,两拨人杀成一团,彩色的帷幄被刀锋撕碎,飘舞在空中,如同天女散花一般。花草零落四处,五颜六色的花瓣飘飘洒洒,像放肆的歌舞。而随着惨叫声不时迸射的鲜血,则是这幅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房门紧闭,出口有人把守,无论是青楼姑娘还是客人,都逃不出去,也成了最先丧命的一批人。桃夭夭带来埋伏在各处,以防万一的军情处锐士,面对数倍于己的对手,战斗艰难。
这是青楼,人间春色弥漫的地方,而当春色化作秋色,凋零的就不止是落叶,还有生命。这个时候,这是坟地。
皇甫绍紧跟着破窗而出,落在桃夭夭对面,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原来之前那次交手,是你故意隐藏了实力。”桃夭夭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境,盯着皇甫绍道。
“不如此,怎么让你相信,我是能被你控制的?”皇甫绍笑得很开心,“只有让你以为你随时都能掌控我的生命,你才会对我降低戒心,才不会想着其他的办法来对付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坑你啊。”
章十九 你知死吗?()
“就像现在。”皇甫绍看着自己手中的短刀,手指在刀锋上轻轻摩擦,“即便是你之前已经想到,我可能会反水,可能会在今天会面时做手脚,安排人来拿你们,但你以为你能在我动手之前,很轻易的制住我,就像你方才试图做的那样。”
“可惜……”皇甫绍啧啧摇头,看向桃夭夭的眼神中充满戏谑,“天不遂人愿,这回桃大人你注定是要失望了。”
“这么说来,从一开始你与我们合作,打得就是借刀杀人,而后过河拆桥的主意了?”桃夭夭这时候已经冷静下来,连语气都恢复之前的满不在乎,唯独看向皇甫绍的眼神有些异样,“我想不明白的是,大唐如今蒸蒸日上,梁朝江河日下,大唐灭梁是大势所趋,这个时候,你不趁机投向大唐,反而还与大唐结怨,你真的想清楚了?”
皇甫绍哈哈狞笑,狂放不羁道:“有什么需要多想的?今日投靠大唐,即便是有河阳节度使的位置,追根到底,不过是李从璟手下一个小卒,处处要仰人鼻息而活!不投向你们大唐,我还做我的节度使,却是孟州说一不二的人物,军政大权系于我一人之手!在孟州这个地界上,我的话就是皇命,我想要谁死谁就死,我想要谁活谁就活,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我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你说,这两者放在你眼前,你怎么选?”说着,皇甫绍直视桃夭夭,眼眸中有疯狂的火焰在跳动,“至于天下大势,未到最后一刻,谁敢说谁一定是赢家,谁一定是输家?输赢,不在别人怎么说,不在别人怎么看,而是在自己手里握着!”
“你想赢,你就去争;你想得,你就去拼;就像现在,我要做孟州第一人,我就去做了!”皇甫绍的模样愈发意气风发,这让他身后的陈青林都跟着激动起来,“生逢乱世,凡有血气者,皆得有争心;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
他这一番话,发自肺腑,说出口竟然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就连桃夭夭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志气。
但也仅此而已,桃夭夭看皇甫绍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白痴,“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史书上为何为记载那么多自不量力谋反被诛的人,这些人不乏大才之辈,不乏智慧非常之流,难道他们就看不清楚,他们的举动会失败?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他们都跟你一样,被权势的**,遮住了眼睛,蒙蔽了心灵,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蠢事。”
桃夭夭叹了口气,认真道:“皇甫绍,你真的很傻。”
“败者之论,我又岂会放在心上!今日之局,你死我生,难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皇甫绍冷笑不迭,刀尖指向桃夭夭,“至于你,桃大人,若是你识相,束手就擒,孟州自然有你一席之地。若你不识时务,作困兽之斗,这蒹葭阁,就是你的坟墓!”
桃夭夭被皇甫绍疯狂的姿态惹得有些无语,她看皇甫绍的眼神,甚至带上了怜悯,“就算你今日能杀了我,那又如何?大唐灭梁之后,你这个对唐军动手的人,也难逃一死。这些姑且不论,难道你觉得李从璟会放过你?”
皇甫绍面色沉下来,咬牙一字字反问道:“李从璟?”
“他能以几千百战军,击败戴思远两万人马,难道你觉得他攻不下一座只有不到三千人驻防的孟州城?”桃夭夭心平气和的说,她觉得她已经没有必要和皇甫绍生气了,一个正常人是没有必要和一个疯子生气的,“就算他不攻下孟州,前日军情处能杀朱茂财,来日就不能杀你?”
皇甫绍微微仰起头,这让他在这一刻看起来显得很高傲,他的语气也确实很高傲,“桃大人说得很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等我收拢天威天武军,不用他李从璟来孟州,我自会去攻下怀州,除掉他这个后患!”
他这话说得很自信,让人听起来都觉得跟真的一样。
“好了,桃大人。”皇甫绍心情已经平静下来,他淡淡的看向桃夭夭,手中的短刀移动到最好出手的位置,“你们军情处整日算计别人,那就得有被人算计的觉悟,今日你栽在我手里,那就让我来结束你的使命好了。”
话音未落,皇甫绍身形已动,奔出两步,跃起一刀,斩向桃夭夭。
势在必得的一击,皇甫绍全力施为。
这一刻,桃夭夭心中叹了口气,她脑海中想的是,为何她这辈子碰到的两个强有力的对手,都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前番李从璟兵发神仙山,与她对阵时,下手可也没留半分情面。
难道自己就真没有一点女人味儿?
随着年龄增大,桃夭夭也开始不自觉苦恼这个问题。
李从璟……他娘的,老娘怎么就死在你前面儿了?!
桃夭夭愤怒的睁大双眼,耳边忽的传来一声巨响,随后就看到已经冲至身前的皇甫绍,突然停住脚步,几乎是同时,一道细小的虚影几乎是贴着他眼皮掠过,皇甫绍惊诧的眼神桃夭夭看的一清二楚。
皇甫绍抽身急退。
一片碎瓦在面前落下。
“皇甫将军方才那句话说的好啊,整天算计别人的人,就得有别人算计的觉悟。”一个平和随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过,你要杀我的女人,你经过我的同意了?!”
诧异万分的皇甫绍和愤怒万分的桃夭夭,同时抬头望去,随即都看到了甩着一条腿坐在屋檐上的那个人。
那个家伙手里的劲弩还没放下,他头顶的屋顶凭空破出来很大一个洞。
“你是谁?”皇甫绍愕然之后,生出一股极大的怒气,“敢对老子下阴手,你死定了!”
那家伙撇撇嘴,脸上没有一点儿相信的神色,“原来你不认识我,那你方才还说要攻下怀州,除掉我这个后患,看来是在放屁了?”
皇甫绍脸色变了变,“你是李从璟?”
屋檐上坐着的人还没答话,桃夭夭已经愤怒的吼道:“李从璟,你要在屋檐上装…逼装到什么时候?给我滚下来!”
和李从璟相处的久了,桃夭夭也知道装逼这个词的用法。
屋檐上的李从璟呵呵一笑,很正经的回答了桃夭夭的问题,“我千里迢迢赶过来,路上也是很累的,一见面你就拆穿我的面目,真的好吗?”
桃夭夭白皙的脸顿时黑如浓墨。
“好了好了,下来了。”李从璟摆摆手,在下来之前,他一握拳,“破门!”
破门两字一落,轰然几声大响,二楼的窗户、一楼的大门和窗户,轰然碎裂,无数劲装青衣汉子,跃入楼中,从四面八方杀向正在和军情处锐士鏖战的皇甫绍随从。
李从璟在桃夭夭身旁安稳落地,将劲弩丢给影子一般跟在身边的林英,整了整衣袍,走到桃夭夭跟前,哥们儿一般拍了拍她娇嫩的肩膀,沉重的叹了口气,道:“不好意思,来晚了些,不过总算及时赶到。”
也不知为何,桃夭夭杀气腾腾的盯着他,好像一个不留神就会将他剁成肉饼。
“你就是李从璟?”场中局势的变幻已经很明朗,李从璟带来的人让皇甫绍陷入险境,但他却还沉得住气。
李从璟转身面向皇甫绍,大步走过去,笑道:“你是皇甫绍,我知道。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李从璟,百战军军帅,大唐怀州刺史。”
眼见李从璟见老友一样快步走来,皇甫绍不由得后退了两步,好与他拉开距离,不过估计是觉得自己退步输了气势,皇甫绍赶紧稳住了脚步,戒备的看着李从璟,沉声道:“李从璟,别怪老子没警告你,这里是孟州!就算你的人现在比我多,但你孤身犯险,性命有虞!”
“所以我要是识时务的话,救完人赶紧走才是上策,对不对?”李从璟脸上笑容不减,不过总算是止住了要跟皇甫绍见礼的意思,“多谢你的关心,不过用不着。今日我既然来了,不取你的性命走就,未免太亏了些。皇甫绍,你知死吗?”
他的语气很认真,笑容依旧,但杀气却怎么都掩盖不住。
皇甫绍握紧了手中的刀,丝毫不避让直视李从璟的眼睛,沉声道:“这里是孟州,有我河阳军在此,难道你以为我在外面没留人?不用多久,我自有大军来援,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从璟很认可的点了点头,很严肃的说道:“你说的确实在理,所以我不应该再耽搁了,应该立即取下你的人头。”
说到这,李从璟往后退了一步,一挥手,“动手!”
林英看到李从璟的动作,立即进身一刀劈向皇甫绍。
要是一般人面对李从璟说翻脸就翻脸,可能会手足无措,但是皇甫绍不会,他一直在警惕着李从璟,包括李从璟身旁的林英——那厮一身煞气,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这会儿李从璟指令一下,林英就扑过来,皇甫绍立即挥刀迎上去。
“青林,清道!”皇甫绍的刀挡住了林英的刀,他还不忘给身后的陈青林下指令,让他清道准备退路。
但是皇甫绍虽然挡住了面前的刀,却有一把刀从背后插进了他的后心。
皇甫绍艰难的回过身,就看到手中刀已送进自己身体的陈青林,正恶毒的盯着自己。
李从璟摇摇头,叹息道:“我说动手,不是给我身后的人下令,是给你身后的人下令,你可明白?”
章二十 乱世是滋生野心的温床()
满楼的花团锦簇中,血溅如花,散落各处的断木碎纱,和尸体一样没有温度。皇甫绍艰难回头,盯着一刀给了他致命伤的陈青林,一字字问:“为,为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嘴里都要多涌出一口血。
陈青林看着皇甫绍,目光里没有逃避,这意味着他没有愧疚,他也一字字回答:“大哥,是你说的,想赢,就去争;想得,就去拼。我不过也是不想仰你鼻息而活,想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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