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是如何看出来的?”老汉两碗酒喝得面红耳赤,难得的是神智还很清醒,闻言瞪大了眼睛。
李从璟笑着道:“我见大娘子的篮子里有好几双鞋底,最大的那几双可是比你老脚下的鞋还要大,这里外我又没看见旁人,故而有此一问。”
老汉伸出大拇指表示钦佩,“中原来的郎君,果然见多识广,郎君说得没错,咱家那小子。。。。。。也就是花娘她丈夫,就在边军里做个伍长,方才跟郎君说到,李廉使移镇到了灵州之后,州里上下面貌大改,但还有个事没来得及说,那就是军中的饷银给得比之前更多了,哈哈,要不是咱一把老骨头了,咱也想从军呐,这样的好日子,咱自己不好生护着,再给蛮子糟践了,岂不可惜?”
说到这,老汉忽然面色一黯,叹息道:“可谁曾想到,大战说来就来,听过往的行人说,灵州那边有数十万军队,也不知是真是假,咱家那小子,现今也不知如何了。上回见他,还是在州城的时候,那会儿他正在城墙当值,日头大啊,我和花娘瞧见他满头大汗,就在城墙下大声叫他,那小子也不知看没看见我们,反正头都没偏一下,咱也知道军纪严明,容不得他擅离职守,可老远看着,还是觉得心酸心疼哩。”
“郎君是不知道,这小子跟把花娘娶进门没多久就走了,至今连孩子都没见过几面,每回孩子闹着要阿爷的时候,可是叫人揪心,也不晓得他回来的那些时日,这孩子记住他阿爷的模样没。听说这回大战分外惨烈,黄河西边的城池都丢了,军中将士死伤无数,也不知他阿爷还回不回得来。。。。。。要是回不来了,这孩子以后恐怕连他阿爷长甚么样都不知道。。。。。。”
老汉说得感伤,那边做鞋子的“花娘”已经开始抹泪,肩膀微颤,压抑的抽噎声不忍听闻,李从璟一时没有言语,老汉看着抽泣的大娘子,又长叹道:“花娘自打进了咱老吴家的门,这些年可没享过一点福。操持家务教养孩子就不必说了,难的是见别人家夫妻出双入对,有甚么事都有家里儿郎出头,她自个儿却形单影只,碰到难处也没个倚靠,只能自己咬牙撑过去,咱们能帮的地方少,这些年她可没少独自垂泪过。唉,谁让她嫁了个军人呢,就只得忍受这份不易。。。。。。”
“花娘手艺好,但凡稍有空闲,就会给吴春那小子做鞋,再到处托人给送过去。麻烦人的时候多了,免不得要给帮忙的人一些酬谢,这对她来说又是不小的负担。。。。。。这些年下来,她也不知做了多少鞋,咱是数不清了,可她自个儿脚下穿的,缝缝补补就那么一双,也没见给自己换上一双新的。。。。。。”
夕阳向晚,余晖洒进屋墙,平添几分寂寥,李从璟站起身,走到花娘桌前,低着身子道:“眼下我正要去灵州,你若有做好的鞋,我可以给你带过去。”
花娘抬起头,泪痕密布的脸上满是错愕和惊喜,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有的有的。。。。。。”
约莫是酒喝得有些多,老汉起身的时候,差些没站稳,好奇道:“灵州正在大战,郎君缘何要此时过去?”
李从璟站直身,对老汉说道:“我也是大唐军人,正要去灵州参战。”
离开铺子的时候,李从璟手里多了两双崭新的布鞋,老汉和花娘出门相送,没少言说感谢的话,直到李从璟走远了,两人还在门前目送。
“这位郎君。。。。。。他果真能到灵州,把鞋子送到吴郎手上?”毕竟先前素未谋面,花娘禁不住有些小担心。
老汉倒是没这份心思,虽然跟对方认识不久,但他觉得以对方的气度衣着,明显不是寻常人等,断然不会承诺没把握的事。
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则让两人完全没了担心。
随着他们目送的那个郎君走远,城外有百余精悍汉子,从各处汇聚到一起,列队跟随在对方身后,那百余汉子手里握着的,可都是军中制式横刀,而衣袍下来隐隐露出的精甲,更是彰显了他们的身份非凡。
花娘瞪大了眼睛,吃惊于对方的排场,而阅历和眼力都胜出一大截的老汉,已是暗暗心惊,不禁呢喃道:“我的老天爷,李廉使下来巡视的时候,也不过带这么多人,这郎君到底是何等身份?”
离开城前一段距离后,李从璟仍未上马,手里握着的布鞋,让他心头有种别样的滋味,夕阳西下,余晖千里,田舍悠然,道上行人稀少,只有荷锄而归的农人。
今日见到的花娘,让李从璟不禁开始想念某些人,某些正在朔方履行职责的人,刀光剑影,尸山血海,天下未平,征战不休,大唐的辉煌与功业足够大,置身其中的个人实在太过渺小,身不由己的生死与苦痛,使得一切都倍显厚重。
正要上马的时候,前方有一支骑队奔行过来,李从璟停下了动作,走出两步,好整以暇站在马前,他已经看到了骑队当先的那个人,黑发红裳,妖艳如火。
对方利落下马的时候,李从璟已经张开双臂,但对方却在他身前下拜行了礼,“军情处第五参见陛下!”
李从璟没有放下轻抬的双臂,“起来。”
第五姑娘起身,看到李从璟还保持着这个动作,不禁霞飞双颊,羞涩低首。
李从璟无奈,只得道:“过来。”
林英和丁黑都是有眼力劲的,转身挥手,让护卫们都转过身去。
那边军情处的锐士,也都齐齐转身。
第五姑娘这才如一团火焰一般,投进李从璟的怀抱。
章四十七 旦为私利百般斗 暮见禁军万事休(3)()
回营时众人策马缓行,间或有游骑斥候从旁奔驰而过,第五姑娘与李从璟说起前些时候的鹿鸣寺之行,其中的惊险之处和第五姑娘的应变,让李从璟也暗暗心折,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当年在长和县那个握着剪刀瑟瑟发抖的豆蔻少女,早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各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优秀战士,从古灵精怪的凶猛萝莉到而今大杀四方的小妖精,李从璟对第五姑娘向来有所溺爱,很难说不是在对方的成长道路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与初遇桃夭夭时对方就已经成长为一个完全品不同,第五姑娘也算是李从璟一手教导出来,虽然这本养成记并无太多可供赘言的地方,但感情的投入却是没有半分折扣,所以这会儿李从璟看第五姑娘的目光就格外柔和,只是这眼神落在第五姑娘心里,感觉却是有些怪异,因为她极为纳闷的从中读到了一种异样的情愫,那情愫,以她的认知来说,像极了男人看女儿的目光。更新最快
“如此说来,崔玲珑虽然被石敬瑭所抛弃,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供出甚么有用的消息,是铁了心不打算出卖石敬瑭?”李从璟问第五姑娘。
第五姑娘点点头,语气有些复杂,“崔玲珑虽然活该被千刀万剐,但对石敬瑭倒真是死心得很呢。”
李从璟笑了笑,这样的事并非不可理解,对崔玲珑而言,石敬瑭就是她存活的全部意义,虽然石敬瑭抛弃了她,她却不愿背叛石敬瑭,或者说无法背叛,很难说崔玲珑没有受虐倾向,李从璟来自后世,见多了女神虐我千百遍我待女神如初恋的事迹,也就不以为奇。
“朔方之事差几已定,往后军情处可以出力的地方已是不多,接下来该往河西去了。”军情处办差,关键就在于先动,话说到这里,李从璟想起方才在汤饼铺子里,与吴春阿爷的谈话,“你到朔方已有些时日,接触的人和事都应不少,照你来看,边地百姓与河西各族之间的关系如何?亦或者说,仇恨和敌视深到哪种地步,是否会影响往后朝廷王化各族,使得各族之民皆为我唐人,永消边患与两者大纷争的国策?”
此事李从璟还未跟其他人详论过,当年他出镇幽州时,虽也要处理契丹人与幽云百姓的关系,但彼时的方法简单得多,无非战与杀而已,现下李从璟所处的位置不同,要谋求各族和谐共处,难度无疑会大很多。
第五姑娘虽然对政事涉猎不多,但这并不代表她不知其中深浅,闻言低首沉吟片刻,没有舍长就短跟李从璟讨论细节,而是言简意赅道:“非一时之功,得需百年之力。”
这番一针见血的见解,让李从璟稍怔,事实的确如此,无论是用大唐日益复苏且在不断进步的科技文明,改善河西、西域的生存条件,还是用唐文化去教化这些地方的百姓,让他们识君忠国仁义友爱,亦或是修缮道路加强边地与中原的联系、方便军队出动,还是加大各地的驻军军力等等,的确都不是一时之功,是需要持续不断努力的。
心念于此,李从璟看第五姑娘的眼神就更是柔和,其中的溺爱之色也更浓,当然也不乏对她南征北战辛苦的感同身受,夕阳的余光如此温暖,洒落在李从璟肩头,格外诗意潇洒,第五姑娘看着李从璟,心跳不禁加速,扑通扑通直跳,脸颊也红了。
天降日暮,李从璟回到营中,正巧安乐、温池两城的军报到了。
。。。。。。
进犯灵州的三方势力中,以夏州和甘州回鹘的军力较强,故而攻打安乐、温池两城的军队,便是由甘州回鹘和夏州军队为主,其中,又以定难军的杨光远为领兵主将。
温池城与安乐城相距不远,自灵州城至安乐,先要经过温池,两城互为犄角,是为灵州南部门户,地位之重要不言而喻,夏州、河西联军守住这道门户,朝廷禁军便无法进入灵州,朝廷禁军要驰援灵州城,这临门一脚就得先迈进去,而后才有“登堂入室”的可能。
夏州、河西联军一路疾行,及近温池。
远处可见山峦,山体绵长,起伏和缓,如浪如云,而温池城便坐扼山峦要道,随着视野渐小,平野渐窄,众人便知目的地快要到达。
黄土高原范围广阔,也不是处处皆丘壑、望山跑死马,温池一带,位在边缘,地势和缓。秋日时节,草木枯黄,平川之地,更显肃杀,远山近岭,平添危机,矮山土包之间,千百步之地,或平坦或高低起伏不大,官道便在其中。
“再往前三十里左右,便是温池城,眼下天色尚早,传令下去,加紧行军,今日务必赶到。”杨光远熟读地图,对地标参照物格外上心,眼见前方低山绵延,便知自身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见日头刚到中天,心想黄昏前要抵达温池城并不难。
在杨光远身旁的是甘州回鹘里的大人物,唤作药罗葛阿咄欲,与甘州回鹘首领药罗葛狄银乃是同族,他眼中有蛮子特有的狂热与骄横之色,闻言嗤笑道:“既然城池在望,三十里的路程,我精骑转眼即到,还请杨将军允我先行,必为大军打开城门!”
杨光远等着左右帮他翻译完药罗葛阿咄欲的话,微微皱眉道:“各部人马本是同行,临战岂有分兵之理,将军稍安勿躁。”
药罗葛阿咄欲闻言,使劲儿甩了一下马鞭,冷哼道:“大军出击,岂能没有先锋,如此简单的用兵之法,杨将军难道不知?区区温池城,彼若见我回鹘大军之兵强马壮,必定吓得屁滚尿流,那城池说夺便夺了,也就不用麻烦诸位入城,岂不妙哉?”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让杨光远心头一阵反感,眼下他虽然坐拥近万兵马,奈何藩属不一,他自身名为主将,实则回鹘人与吐蕃人对他并无多少敬意,此番急袭温池、安乐两地,他们这些兵马就是先锋,如若夺得两城,后续定然会有援军赶来加固防线,若按常理,先锋军该藩属单一才是,以便军令畅通,于眼前而言,最好莫过于定难军来先夺这两城,然则军议之上,回鹘、吐蕃人并不同意如此用兵,虽然药罗葛狄银与杜论禄加表面上说,是不愿定难军独自啃硬骨头,实际上,无非是不想让定难军独得两地。对回鹘与吐蕃人而言,攻占了大唐城池,就意味着可以抢钱抢粮抢人,温池、安乐又非小地方,他们怎会容忍定难军独自享受这两块肥肉?
眼下药罗葛阿咄欲想要先行一步,虽然话里句句不离用兵之法,句句皆是为他人着想,实际上,无非也是想抢先入城,夺得抢掠财货人丁的先机,只是他这番话,将他的狂妄自大勾勒得淋漓尽致,在他眼中,温池就如不设防一般,若没有兵马到、城池即克的把握,他也不会如此着急。
如今,灵州境内,兵马大多集结在黄河沿线的灵武县与灵州城,他处几无重兵,一路南行,联军在路上倒也有些零星战果,虽然收获不多,但也足以助涨药罗葛阿咄欲的嚣张气焰。
“温池乃是重地,必有重兵把守,即使没有重兵,仅是城中青壮协防,也是莫大麻烦,将军还是不要轻言冒进得好。”杨光远说道,虽然一路上受够了药罗葛阿咄欲的不服管教,但为了大局着想,也不好发怒。
药罗葛阿咄欲面色不屑,言语轻慢,“甚么城中青壮,你们唐人种地食菜,生活安逸,早就没了血性,哪里能跟我回鹘勇士相提并论,我们策马狩猎,食肉饮血,人人悍勇,一人足以当你唐人十个!杨将军不让我先行,是怕我抢攻不成?”
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换作一般军中血性汉子,早就让对方走了,但杨光远不愧是良将,虽然气得面色发青,犹能含怒不发,不过语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将军所部,不过三千兵马,此番冒进温池,即便不惧温池城坚,难道就不怕碰到朝廷大军?禁军精甲二十万,可没一个好相与的!”
药罗葛阿咄欲脸色一变,显然也意识到有可能碰到大唐禁军,不过犹豫之色一闪而逝,又大肆叫嚣起来:“甚么禁军,在我回鹘勇士眼中,你们唐人个个都是软脚羊,我们岂有怕你们的道理!”
杨光远黑脸道:“将军或许不惧,但却不能坏了大事!”
好说歹说,终于让药罗葛阿咄欲打消了先行的心思,不过对方很明显心中不忿,未走两步,见到不远处有个村落,也不跟杨光远讨要军令,打了声招呼,直接就带兵双眼放光的席卷过去,在他们眼中,哪怕只是一介寻常村落,那也是财货汇聚之地,最不济也能抓些人丁回去当作奴隶,是万万不可放过的。
杨光远斜眼看着回鹘兵马奔出,心头不禁冷笑:一群蛮贼,野兽习性,难成大事!
不时,又见对方冲入村落中,杀人放火,扰得村里昏天暗地,听猖狂的笑声与凄厉的哭声,杨光远渐渐牙关紧咬,半响,吐了口唾沫,骂道:“狗日的蛮贼,待我等大事有成,誓要将尔等宰而烹之,烹而食之!”
正如此想着,有小校策马从前方驰来,急声向杨光远禀报,说是游骑逾期未归,“十里之内,斥候互相可以望见,十里之外的游骑,按照惯例,两刻前就该归来复命,却迟迟未见人影!”
杨光远心头一声咯噔,脚底猛地升起一股寒意,直冲脑门,暗道不好,不等他有所反应,眼角忽然瞥见一道亮光,在阳光下一闪而逝,他连忙望向不远处的矮山山顶,除却依稀林木,却甚么也不曾看见,心惊之下,忙令斥候前去查看,斥候奔驰而出,未几,方至山下,军前斥候回报,有敌军截杀己方斥候,十里之处的地界上,如开黄泉之门,凡越界之斥候,皆不能归来。
杨光远大惊,斥候被如此截杀,非是寻常事,这往往意味着斥候已经进入敌军控制范围,而眼下的敌军,到底是大举杀来的朝廷禁军,还是温池守军在故弄玄虚?
杨光远不敢大意,艳阳高照、风和日丽,他却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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