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李从璟来到一处花园,他接着想到:“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的确不是圣人。但因为不是圣人,我就要放弃向圣人靠近,放弃对自身修为的追求?”
眼见百花盛开,鼻嗅万物芬芳,李从璟停住了脚步,“国失进取之心当亡,若朕无进取之心,又如何能让这个国家始终进取?”
“如何提升自身修为?”李从璟想着这个问题。
忽然间,他转身,看向侍卫统领丁黑,他走到丁黑身前,身手一探,就在丁黑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拔出了他腰间的长剑,听着长剑出鞘的清脆剑吟,李从璟的精神世界如有石子落湖,其中玄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移动身形,挥剑而舞,一套剑法行云流水般挥洒出来,刹那间,花瓣纷飞如大雨,寒光纵横如鱼鳞,剑吟声声如雪崩,李从璟的黑袍身影在花园中起承转合,动若马踏飞燕,气如阳春白雪,这一副画面顿时有了高山流水的意境,玄而又玄。
丁黑起初诧异,但观看李从璟舞剑,不久就双目满是震惊,连敬新磨在身旁毫不客气的一句“你的剑就这样让陛下夺走了,你这侍卫统领的反应是怎么回事”的诘问,都恍若未闻,在丁黑眼中,只觉眼前李从璟舞剑的身影妙不可言,那剑法也隐约超乎于“术”的范畴,而达到了“道”的意境。
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桃夭夭正在登楼赏景,李从璟出现在视野中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直到看到李从璟忽然在花园中停下脚步,默然许久,又忽然拔剑而舞,使得花园中“鸡飞狗跳”,她哑然心想:“这厮疯了不成?”
但这个想法一闪而逝,她心中忽然有所触动,紧接着眼神就有了变化。她对李从璟理解至深,通过对方的言行举止,不难感应到李从璟的心境想法。这下看到花园中落英缤纷、五彩斑斓的情景,尤其是李从璟浑然忘我的状态,她察觉到了一股难言的超然之气。
“这厮。。。。。。莫不是悟了?”桃夭夭瞳孔微微睁大,她看着花园里的场景,看着李从璟舞剑的身影,心弦渐有触动,恍惚间,内心有种不真实的空灵感,斯情斯景,她竟然体会到了平沙落雁、夕阳箫鼓般的意境。
“这怎么可能。。。。。。日居深宫,也能悟道?然。。。。。。若不是悟了,我又怎会有这种感应?”
不同于丁黑隔着一层窗户纸的震惊、桃夭夭触摸到门槛的感应,敬新磨等人则是一脸茫然,只是好奇陛下怎么忽然有了舞剑的兴致,当然,他们也能看得出来,那身影是极潇洒的,那剑法是极高明的。
此时,李从璟心中一片清明,衣袂飘舞间,他想到:“品性、心境、人格,正如才学一般,当日日笃行,日日修行。正如这武功剑法,总有进步的空间,总有更高的境界。治国之道,理政之法,初学如识字,知其表而不知其意,蹒跚学步,再学如精读,知其脉络,而能懂其精要,则可健步如飞,有此基础,再学如作文,腹中万千言,心有那天地,挥毫洒墨间自有名篇,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正所谓知精而后知神,知神而能得一。凡彼万形,得一后成。”
惶然间,李从璟知道了个人修行当不满足的道理,更加知道了该如何提升修为的道理。为善是修行,制怒是修行,练剑是修行,批阅奏章是修行,治理天下也是修行。凡彼万物,莫不是修行。得进取之法门,日日努力,识得万物之精要,方能感受到其**通的道理,得一而后无事不通。
做事有境界,学问有境界,人生亦有境界。
噌的一声,一袭扁舟般的身影,燕雀般从敬新磨等人身旁掠过,桃夭夭一剑在手,青丝如瀑,迎向正在舞剑的李从璟。
敬新磨等人面色大变,正要有所行动,忽然听到李从璟一声“来得正好”,便都齐齐止住了动作。
桃夭夭掠进花园,一人舞剑,立即变成了两人对练,大雁展翅般的两个身影,在刀光剑影中往来纵横,百花齐放,万叶飞舞。
“人存在的意义是甚么?”李从璟一剑挥动,便是一问发出。
桃夭夭挥剑相迎,不闻她出声,只听有剑吟。
“我存在的意义是甚么?”李从璟又是一问。
他身如鹰燕,她身如燕雀。
“君王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李从璟三问。
每一问,都是终极问题。
花海叶雪,无声有声。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两人跃上假山,李从璟声如轻歌。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两人越过游廊、越过湖面,李从璟声如钟磬。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跃上小亭之顶,李从璟收了长剑,声如海浪。
花落,叶落,花园重归平静。唯有丁黑、敬新磨等一大群人,急急忙忙赶过来,抬头望着亭子顶上相对而立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茫然。
桃夭夭也收了剑,脸上无悲无喜,“你悟了?”
李从璟随手一挥,长剑滑过一刀干净利落的直线,插进丁黑脚前。
李从璟眼中似有三千世界,又似空无一物,“你悟了?”
桃夭夭顿了片刻,“似悟似没悟。”
李从璟负手看着桃夭夭,“无所谓悟,无所谓不悟。”
两人落回地面,一起来到亭中的木栏前,并肩望向干净清澈的湖面。
片刻后,李从璟道:“始皇大业,无字可述,太宗功业,有迹可循,然则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他们。”
桃夭夭终是笑了,她看着李从璟的侧脸,笑意犹如天边的一抹晨霞,“你不会像始皇帝一样,太过威重,也不会向太宗一样,骄傲自满。天下功业如今到了你眼中,也不过是云天的一抹远景。身为皇帝,你不会弃之不顾,但作为李从璟,哪怕是抓在手里了,你也不会因之骄狂,你会时常看着,却不会有太多留恋。”
“弃之不是弃之,也不是不弃之,抓住不是抓住,也不是不抓住。”李从璟笑了笑,“风过疏竹,雁渡寒潭,事来则应,事过则休。在其位则谋其政,活这一世,便是这一世。”
桃夭夭没有去依偎在李从璟怀里,李从璟也没有去握着桃夭夭的手。
李从璟握住了桃夭夭的手,桃夭夭也依偎在了李从璟怀里。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就是意义。
存在没有意义。
存在就是存在。
存在无所谓有没有意义。
一阵微风拂过花园,有花开,有花落。
章三十七 一日朔方一日战 能得几人见州城(8)()
黎明是黑暗的花朵。
吴生被伍长吴春叫醒,他睁开眼,看到天地交界的远处,有一团团半黑半红的云霞。河畔上的堆堆篝火还未熄灭,炭火依旧在燃烧,灰尘在晨风中蒲公英似的飞散。几块石头堆叠在一起,在远近各处围成了不少简易灶台,柴薪在其中燃烧,铁锅里冒着热气,饭食的气味像是未曾睡醒的清晨,晕眩沉重的让人脑门不适。
前方的战阵依旧严整,交战声此起彼伏,激烈的一塌糊涂,将校的喝令声从未休止,不停有伤员被抬到阵后来。河面上的浮桥像是一柄巨大长剑,在血火中从东岸刺到了眼前。桥上的定难军将士密密麻麻,一如山风被挤在峡谷里,呼啸声如泣如诉。箭矢在四处横飞,尸体在河面上沉浮,血腥味盖过了鱼腥味。夏日的清晨无关朦胧,金黄的阳光洒落,吴生感受不到半分暖意,他觉得自己就像身在冰天雪地中,空气清冷寒风凛冽,让人从骨子里感到恶心作呕。
站起来的时候,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都在撕裂,寸寸筋骨都如同插上了细针,似乎有箭头钻进了脑袋里,刹那间的刺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周围都是起身的同袍,和吴生一样在勉力活动着四肢,迎着还不太刺眼的阳光,吴生看到黄河彼岸上延伸着一道铜墙铁壁,抢戟如林旌旗如云,游骑奔驰的脚步卷起缕缕沙土,有种叫你壮烈赴死的残忍气质。
“战事已经进行了两日两夜,贼军攻势愈发猛烈,看来贼将急于渡河,他们不想再拖下去了。”蹲在地上就着肉汤吃蒸饼的时候,吴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吴生,他的腮帮鼓如鱼泡,咀嚼的动作分外用力,这些都表明他想尽快结束手中这个无关战斗的差事,“但凡上阵,至少得战斗两个时辰,我们是最先跟贼军对上的,也是最为疲惫的,今天或许就是最后一战。。。。。。咱们伍已经只剩下你我俩人了,不要给死去的兄弟丢人。”
缺了个口的陶碗里冒着热气,哪怕是清晨,也让人感到热得不舒服,吴生点点头,一口气将肉汤喝干净,麻木的舌头没有尝出热汤有甚么味道,事实上他甚至忽略了汤还滚烫,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正在激战的河畔,定难军的浮桥已经搭建了大半,最后的数十步是最关键的部分,也是绝佳的战场。
两天两夜了,没有一刻消停,将士们轮番上阵、歇息,黄河里早就又多了数百具尸体,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事了,似乎只剩死人这一个主题。彼此厮杀,这是军士的职责,也是军士不可回避的命运,吴生期望着能把定难军赶回去,对方若是知难而退自然最好,但这种可能性很小,除非有巨大的伤亡。
日上三竿。
吴生跟着战阵来到河畔,准备替换前阵的同袍。浮桥的尾端,也就是西岸面前,是排排并列的船舶,上面还只有简易木板,铁锁未来得及将他们串联,定难军要完成这最后的工程,将浮桥修完,就必须将河岸清理出一块空地,朔方军要阻拦对方搭桥,就必须守住这最后的阵地。
弓弩是主力,河岸上地形宽广,朔方军的排排弓弩手可以发挥最大战力,一轮攒射之下,浮桥就变成了刺猬。浮桥上的定难军弓弩手,无法将阵型摆宽,威力逊色不少,但他们到底是有备而来,大盾很多,这就要靠朔方军的近战士卒,将他们杀回去。
浮桥不止一条,而是两条。
但也仅此而已,定难军准备得再充分,也无法无视河面的宽度。
浮桥西端两侧的河面上,双方都有船舶纵横,船上将士以弓箭手居多,各自策应己方将士,同时也将对方船舶作为射杀目标。
战斗很残酷。
浮桥西部尾端,船舶上横搭的木板已经叫鲜血染透,没有一寸地方还是本来颜色,插进木板、船体的箭矢,散落各处的兵刃,密集到几乎没有容人落脚的地方。断手断脚也到处可见,还有些看不出部位的碎肉,血腥的船体上还有处处焦痕,那是朔方军意图火烧船舶留下的残迹。
就在方才,定难军的冲锋被打退,浮桥尾部空缺了一段出来,但是定难军很快又重新扑上来,不给朔方军毁坏浮桥的机会。
吴生来到阵前,透过盾牌的缝隙,可以清晰看到箭雨下定难军在不断前行,他们的大盾丝毫不弱于朔方军,虽然路途中有不少将士中箭倒地,但空白很快就被填上,整个战阵已经快要逼得很近,吴生甚至都能看到盾牌后那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尤其是一双双嗜血而冰冷的眼神,如同鬼火一般。
随着都头一声令下,早已把横刀换作铁斧的吴生,和同袍一起上了船舶,踩在那一条条不稳定的木板上。
两阵撞在一起,盾牌手们齐齐大吼。这一轮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盾牌手更加强壮,若是己方盾牌手能在撞击、挤压时,将对方撞翻、挤翻,那无疑会让对方露出空档,而己方就能趁机杀进。盾牌手都是身强体壮之辈,撞击声沉闷而又浩大,震得人心颤而又血液沸腾,同袍们紧紧跟随其后,死死盯着前方,在心中默默计算出手的时机和方位。战阵之中的残酷搏杀,很多时候将士只出手一次,就能取得杀伤敌人的效果,或者落入被敌方杀伤的境地,所以不出手则已,出手必定竭尽全力,在这种情况下,时机和方位的把握、争取就分外重要。
吼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刺中对方的将士身体前躬,被刺中的将士身体后弯,砍中对方的将士气拔山河,被砍中的将士栽倒在地。时间在双方最前面的将士第一波出手的时候,似有霎时间的定格,然而不等战果被看清,紧随其后将士的第二波出手已经发起,彼此之间并没有多少缝隙。船体在摇晃、起伏,将士们脚步越是重,动作越是大,船体摇晃、起伏的也就越激烈,吴生看到通道两段的将士,在撞击中身子不稳,接二连三的倒进河中。
阳光在此时本不该太热,然而此时照耀在将士的甲胄上,却显得分外炽烈,耀眼而又刺眼,挥斩的兵刃仿佛带着金光,流汗的一张张面孔通红得犹如烙铁,飞溅的鲜血格外不真实,谁看谁都觉得像是怪物,连惨叫怒吼声都似远似近,好像在空气中飘荡碰撞。
——然而,如果有将士产生了这种感知,就意味着他已经受伤,即将死去。
吴生一脚重重踏在木板上,铁斧用力砍在对方的大盾上,他感到大盾往后挪了一分,那应该是对方盾牌手脚步被震得后退的结果,不等吴生举起铁斧再度斩下,身旁的同袍已是一斧头砍在大盾上,这下让那未站稳的盾牌手彻底没了重心,身体栽倒、盾牌也歪了,吴生和同袍抓住时机,挥动铁斧杀入对方阵中。
铁斧虽然不如横刀灵活,但威力无疑要大些,但凡用力用到了实处,砍在敌人身上一定破甲,轻则带出一片血肉,重则直接将对方砍倒。用铁斧作战的将士,若是出手间不能一击伤敌,则会吃铁斧不灵活的亏,在回手再击的空档中,被对方杀伤,所以善用铁斧者,不出手则已,出手一定有战果。
脚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因为血流在木板上而不是地上的原因,不时有人踩着血滩滑倒,撞倒一片人,木板到底不是将船舶全都覆盖了,所以还有人在逼仄的船体中厮杀,一击不中就得抱着对方摔进河里——落水的越来越多,双方纵横在浮桥两侧的船舶,彼此射杀,既杀对方的落水者,也抽空救己方的落水者。
各种声音杂乱无章,轰炸着人的耳膜。
场面看起来混乱不堪。
一个多时辰的厮杀,朔方军仗着甲坚兵利,取得了一些进展,将定难军逼退了不少的距离,但战斗远未到停止的时候。到得此时,朔方军将士开始用巨斧去砍浮桥,尤其是去斩铁链。铁链本身就很坚固,需要力壮者用巨斧不停劈斩,船体晃荡的厉害,挥斩铁链的难度不小。还有后进者不停往船体上泼油,只待撤退的时候就纵火焚烧。
双方的将校都在大声喝令,定难军要保浮桥、保铁链,朔方军要断浮桥、断铁链,血淋淋的厮杀犹如野兽在撕咬,战斗中的将士,不是畏惧了就是疯狂了,后者在鲜血与死亡的刺激面前,已经毫无理智可言,杀红眼的只想往前冲,哪怕与敌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吴生脚下一滑摔倒在地,连带着撞到两三人,好歹铁斧没丢,拼命在身前挥舞,一名定难军将士寻机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处,两人在血泊中滚了半响,沾了一身血,落进了船体里。
吴生被对方抵在角落,掐住了咽喉,没多时一张脸就涨成了青紫色,战斗多时,他早就疲惫了,此时双臂拼命拍打对方,去抓对方的眼睛,却因为力道不够,没发挥甚么用。不时,他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不是别人的,是他的鼻孔里涌出了两道血来。鼻血淌进了嘴里,染红了牙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