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刘信有意停了下来。果然,郭廷谓立马问道:“如何布置?”
刘信心头满意,心情愉悦,思维也比平日迅捷不少,“唐军要来攻我,兵锋必然直指涂山。故而依仗涂山排兵布阵,就是我军的机会。”
芦苇荡中,孟平让人拿来军情处绘制的舆图,在地上铺开,指着涂山娓娓道来,“涂山地势,东西略长,南北略窄,东边略高,西边略低,大体呈梳子状,山岭如梭,地势较为陡峭,大部分山体并不适合布兵、扎营,唯一可供扎营的地方,在于靠近淮水的西边山坡南端。刘信只在山上扎一营,非不愿多扎营垒,实不能也。”
以涂山西北角为界,西北角以西,淮水是南北走向,自南向北流经西北角后,成为东西走向。
刘信扎营的矮山包,便在最西边,一方面是地势使然,四面坡度较缓,另一方面也是靠近淮水上的水师。
孟平继续道:“因涂山地形如梳,故而山岭之间,可藏兵马;又因刘信营垒扎在西面,故而北面也可藏兵马;再因为水师在淮水上,故而敌贼能从西面登岸。”
“一言以蔽之,若是我军攻打刘信山寨,极有可能四面受敌。”
“情况于我有利的地方在于,刘信扎营的山包并不高,山坡也较容易攀登。但饶是如此,对方毕竟掩有地势之利,无论是据营而守,而是俯冲我军,都大为有利。”
言尽于此,孟平看向诸将,“故而此战要胜,战事必定不能持久,持久则对我不利。而要速胜,战法必要安排妥当。刘信此人,自命不凡,此为可趁之机。故而本将的计策是,直取刘信!”
“如此,本将需要一员勇冠三军、能舍身往死的猛将,在我军甲士攻上山营,两军战事胶着之际,骤然出击,一举将刘信斩杀!万军从中,谁能凭借二三十骑,逆势而击,为我取来刘信首级?”
众将肃然相觑。百战军恶仗不知打了多少,他们久经沙场,岂能不知其中凶险?
就在这时,一人挺身而出。
涂山,吴军军营,刘信擂鼓聚将,排兵布阵。
一切安排妥当后,刘信来到辕门,举目而望。
涂山与淮水之间,有一块狭长平地,宽不到千步。千步之外,吴军楼船一排一排,桅杆如林。
刘信心道:“此地地形狭窄,又有我水师在侧,唐军从南面而来,必不会涉猎此地。”
刘信又向南面看去。
南面即是先前他追击百余唐军的方向,田野广阔,方圆数里之地,足为战场。若是唐军从南面进攻涂山军营,最不济可以避免被楼船强弩攻击到。
刘信心道:“南面虽然足为战场,但本将居高临下,在涂山指挥全局,却是不会轻易下山。只要本将不下山,唐军就得爬坡而战。届时唐军深入战场,我军仍可从东西两面夹击,再协同以山上军营反扑,可谓尽得地利,败之易也!”
正想着,刘信双目微缩,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南面地平线上的滚滚烟尘。
他站得高,看得远,不多时,地平线上冒出一条黑线。这条黑线须臾便加粗加长,而后逐渐变成一片黑色湖泊。
涂山南面,本是大片农田,然而黑色湖泊所过之地,农田自然不免面目全非。
兵祸之所以为兵祸,可见一斑。
也不知过了多久,刘信双目陡然有瞬间的睁大,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对方的旌旗。
“竟然是百战军!”刘信心头微微泛寒,百战军的战绩他当然有所耳闻,去岁东川玄武县一役,使之名声大噪。
刘信心道:“倒是一支精锐,就是不知与我吴军骁勇相比,到底谁会更甚一筹。”
孟平策马在阵前缓缓而进。
百战军的脚步声很重很有节奏,如同踩在人心脏上,让人的心跳都不禁与之合拍。这时候的百战军将士,会感到山河的脉动,都与他们的呼吸节奏是一致的。
大军军阵四面八方,游骑往来如飞,卷动烟尘四处翻腾,为大军探知周围情况。居于阵前的孟平,成为游骑们散开的始点与归来的终点,一条条军情相继传入孟平耳中。
大军轰隆隆的脚步声沉重有力,而眼前的涂山却静的出奇。
终于,百战军军阵在田野上停下来。
天地顿时安静异常,落针可闻,只剩下游骑战马哒哒的马蹄声,与一声声喝令。
然而安静只是暂时,很快,大军开始变阵。望楼被架设起来,战鼓、令旗、号角率先各就各位,排阵使高居望楼,下达布阵的命令,而后在令旗指挥下,马军、大盾手、弓箭手依次进入各自位置。整个军阵如同一盘流沙,由整体分为许多部分,又由部分迅速归为整体。
当军阵变化完成之后,原本看起来浑厚沉稳的军阵,顿时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孟平仍旧在阵前,在这个时候,去涂山正面山麓、两翼与后侧侦查的游骑,相继驰回,向孟平传达各地的侦查情况。
在万余人大阵变化的巨大动静中,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涂山周围,以至于军阵左右更远的地方,已经有一些个游骑倒在地上,身躯一动不动,唯有流逝的鲜血带走了生机。
这就使得,一些个战马奔回军阵时,马背上并无骑兵。
这些战马奔回军阵,就会有马军将士策马上前,默然将战马牵回来。至于马上骑兵的石首,现在却不是收殓的时候。
那些游骑之所以死亡,不是因为中了埋伏,而是他们深入的某些地方,是敌军不希望他们深入的,所以他们会被截杀,若是奔走不及,就有可能丢了性命。
大战未起先死斥候,大战将起先死游骑。
斥候、游骑的死亡,当然有其价值。
孟平很快了解到,涂山南面的哪些山麓里,隐藏有吴军伏兵,而观其地势与相应情况,彼处的伏兵又该有多少人。至于涂山东西北面,游骑深入了多少步受到截杀,也就意味着多少步后面可能有伏兵,若是彼处有伏兵,依照其距离,他们又会花却多少时间冲到本阵,而要监视这些地方,又该把后续游骑放在甚么位置。
如此种种,都迅速在孟平脑海中推算出来。
涂山吴军军营,刘信看罢百战军的布阵,与百战军游骑的分派,脸色凝重起来。
窥一斑而知全豹,他已然了解到,眼前的百战军,的确不是浪得虚名之辈。
郭廷谓虽然少经战事,但作为濠州观察使,自然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他很快变色道:“军阵严整,调度周密,探知战场充分,不骄不躁,章法有度,不动如山,动若雷霆,此辈不好相与也!”
刘信听见郭廷谓长他人志气,难免心中不痛快,冷哼一声,“徒有其表者众,能征善战者寡;假把式好装,真功夫难练。水深几许,涉足乃知,金重几两,称过方晓。如今两军还未交战,便就断言敌军精锐,未免为时过早!”
郭廷谓触了霉头,有些尴尬,连日相处,他已颇为敬重刘信,当下自然无意忤逆对方,“无论唐军如何,我大吴将士骁勇善战,却是毋庸置疑,眼下有将军统兵调度,此战便是李从璟亲至,也讨不到半分好处!”
刘信心里这才痛快了些,“那是自然!”
孟平已经登上望楼。
临阵野战,望楼只是临时由组件搭建,并不太高,与涂山军营更是不能相比,但此时孟平站立望楼之上,却也足以俯瞰战场。
他身旁站着排阵使,对方道:“吴军分明兵多,又占据有利地形,眼见我军来攻,却不摆起大阵与我军正面接战,只敢据山上之营而守,而埋伏以重兵待击,刘信此人,气量可鄙!”
这是实话。
但却不全对。
孟平淡淡道:“战场之事,要气量何用,能胜即可。”
他看向涂山敌营,如同与刘信面对面,平静道:“以为躲在山上就能保全自身吗?那你未免太过天真。”
“传令安重荣,攻营!”
令旗动,鼓声起,军阵遂出。
攻山上之营,自然用步军,安重荣领步军袭向涂山。
步军军阵出动之后,两翼马军,同时分出一股,去护卫安重荣左右。
这时候,天空无日,只有阴云。
涂山军营上的吴军,连营门都不出,全都龟缩在营中。等黑压压的唐军攻上山来,刘信下令,以弓箭迎之。
百战军号称大唐第一精锐,当先便是装备精良。前阵甲士,悉数举起大盾,将弓箭挡在外面。间或有箭矢透过大盾,射在甲士身上,相当距离下,也断难穿透冷锻甲。
章十六 孟平涂山击刘信 潞王三战李德诚(3)()
涂山军营,见百战军果然开始攻上山来,郭廷谓喜上眉梢,“唐军入瓮矣!”
他先前还有些担心,若是唐军不来攻营,只在山下列阵,怕是还有些麻烦。
刘信则是脸色微寒,“唐军何其托大!我营在山上,他又没能探明我军伏兵,竟然就敢贸然攻营,是不将我刘信放在眼里么?”
郭廷谓不怕唐军托大,就怕唐军谨慎,让他们的布置都付诸东流,此时神色振奋道:“唐军贸然攻山,必会陷入我军四面埋伏,此番必败矣!”
他站在山上,对唐军军阵看得清楚,所以知道己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
郭廷谓的话,刘信自然认同。百战军表现出来的东西,的确是一支精锐之师,刘信心中已有评判,当跟吴军之精锐不相上下。但此时刘信却已认定,百战军主将太过自大。
刘信心想:素闻百战军在李从璟统领下,南征北战,鲜有败绩,现在看来,其军或许善战,但常胜之师,难免恃功自傲,如今观之,百战军的确太过膨胀。
念及于此,刘信冷笑,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此番定要叫对方好看,好让他们知晓,大吴有我刘信此人!
安重荣、赵弘殷领军来到山前,他俩脑海中浮现出孟平方才的交代:“贼军营在山上,山脚下的木材都被伐去,可见其营中必有木、石。你部将士,皆着冷锻甲,寻常弓箭奈何不得,唯独木、石沿山而下,威力非凡。待得攻山时,要散开部曲,尽量减少木、石的威胁。”
安重诲、赵弘殷早已对部曲有过交代,此时一声令下,部曲立即以队为单位,顶着牛皮大盾,各自散开,向山上冲去。
两三千将士,左右散开有数百步,前后相继,沿着缓坡攀登,袭向山上军营。军阵阵型看起来散乱,但绝不是没有章法。聚散离合只在须臾之间,本就是军阵变化的基本要求。
吴军军营的位置并不高,百战军很快就攀爬过了近半的距离,再往前,他们就要进入强弩的射程范围。将士们起初的动作,虽也不曾拖泥带水,但也算不上快。到得这时,全军骤然加速,将攻势提了上来。
果不其然,几乎与百战军加速同时,头顶上有箭雨倾泻而下。
但百战军却浑然不惧,他们本就是爬坡,所以身子弓的很低,又有大盾挡在前面,如同墙壁一样,足以将他们的身躯护卫住。除此之外,几名将士共用一面大盾,托举在头顶上,也不怕弓箭落下来。
队正们则要密切注意军阵前方的动静,控制阵型的方位,同时他们不停左右观望,控制阵型的速度——见到的,自然是以同样模样行进的军阵。
这些军阵,既像是千足蜈蚣,又像是快速爬动的乌龟。
箭雨滴滴答答打在盾牌上,叮当作响,杀伤力有限得很。这倒不是吴军无能,而是百战军军备的确优良,他们既然号称帝国第一精锐,首先便要军备条件一骑绝尘。
不多时,山前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不用想,必是吴军开始倾泻木、石。
“前阵握紧大盾,后面的,抵住前面的将士!”赵弘殷身在军阵中,他从大盾缝隙中抬头一看,就见一块圆木当头滚落下来,立即大声吼起来,“阵前有圆木滚落!”
阵中的将士们纷纷凝神提力,牙关紧咬。忽然间,轰的一声巨响,大盾一顿,前阵的将士受不住力,就要往后退、倒。幸好他们身后的同袍,早就奋力顶住了他们后背,这才没让他们倒下来,军阵也给稳住。
圆木还好一些,运气不好,军阵正好碰到百斤大石的,那大石撞在大盾上,阵后的将士吃力不住,首先就是胳膊剧痛,手臂被震断,口吐鲜血的也有,而后巨石冲破大盾防御,砸进阵中,立即冲乱军阵,让将士们死的死、伤的伤,引得阵后将士四下躲避。
“不许退!都给老子爬起来!持盾,再上!”有队正爆发出雷鸣般的大吼,重新组织军阵。伤、亡的将士或者顺着山坡滚落,或者抱着身体倒在山坡上,但没甚么伤势的,则迅速爬起来,举起大盾再聚集到一起,又往山坡上行进。
除却军阵小了些,并无其它不同。
分散军阵,以队为单位,除却减少伤亡外,更重要的,能减少混乱。
木、石并非都是当头砸下,也可能没有撞到前阵,在山坡上滚落时歪了方位,而从阵型侧翼砸向军阵的,各种情况不一而足。
安重荣的军阵在最前,他往身后望了一眼,视野很好,入目是前赴后继的一个个军阵,广布在山坡上,迅速前进。木、石携势而下,到处翻滚,颇为骇人。
“贼军无备,营中木、石必不多,冲过这阵,就能杀进营中!”安重荣大喊,激励士气。
吴军营地中的木、石的确不多,若是给他们十天半月准备,也远不能与城池中的木、石储备相提并论,此时吴营中的木、石,多半是修建营地余下的。如若不然,他们也不用等百战军爬山过半,才开始倾斜木、石。
但此时佯攻山营,最大的威胁,却不是木、石。
吴军营地,刘信、郭廷谓面色都不轻松。且不说百战军攀爬山坡的速度,超过他俩预计,对方阵型分而不散,防护严密,也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郭廷谓酸溜溜道:“莫非李从璟把全军盾牌,都给了百战军不成?”
刘信没有说话。他看到的东西更多,盾牌多不稀奇,牛皮大盾多才奇怪,攻营的百战军,举的可都是牛皮大盾。大盾这东西,用途远不及甲胄,谁没事制造这般多牛皮大盾?
正因为这些大盾,让吴军弓箭基本都成了摆设,杀伤少的可怜。若非顾忌停止以弓箭压制,唐军会冲得更快,他都要阻止将士继续消耗箭矢了。
当然,劲弩还有颇有斩获。
正想着,刘信双目微缩。视野中,一块巨石砸乱了唐军一个军阵,一名将士为躲避石块,摔倒在山坡上,失去大盾防护,立即被利箭射中。但是紧接着,那名将士就爬起身来,轻描淡写将甲胄上的利箭拔出来,顺手丢在一旁,在队正的喝令下,没事人一般速度归阵了。
“这怎么可能?!”刘信心头一震,在这样的距离下,弩矢足够破甲,但看那唐军拔矢的模样,轻松的完全不像受了伤。
刘信随即着重观察,这一下,他心头震惊更甚。
因为他看到好几个唐军将士,被几支利矢射中,然后那些唐军随手一抹,抹杂草一般将那些箭矢抹掉了。。。。。。
更有些唐军甲士,索性懒得理会身上挂着的箭矢弩矢,他们跑出几步,那些箭矢弩矢就垂了下来,像布条一样挂在甲胄上——这完全是弩矢没有射进内甲的表现!
最叫刘信气愤的是,有个跑动动作特别大的唐军甲士,跑着跑着,那箭矢竟然自己脱落了。。。。。。自己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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