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大人,仪坤军报!”
刚到院子,就有人疾步来报,耶律敏正被扶着走下木撵,看见来人的神色,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差些没站稳。
报信者满头大汗,神色惶急。
耶律敏双手握紧了衣角,心头猛地跳个不停,只是一个刹那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他这回真的遭逢未有之战败,不得不引军退回,她一定会紧随其后跟过去。
去家舍国,只追一人。
四年前她做了一个不能说错误的决定,这些年却没少为此失悔,这回她下定决心,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作为这个天下最接近顶峰那群人,耶律敏很清楚他眼下的处境,两川生乱、朝廷异变、边镐北上。。。。。。他这回若是在北境失败,引得卢龙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那么卢龙军将不复能制衡草原,如此草原与幽州,将强弱易势、攻守易行,他之前出镇幽州所做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有很多人的人生,是容不得哪怕一次失败的,一次失败,都可能一无所有。。。。。。
耶律敏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她抬起头,视线越过院墙,落于黑夜的无尽远处。
我绝不会让你一无所有,因为,即便你失去一切,至少还有我陪着你。
耶律敏站好了身子,目光从容看向报信者,她已做到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今日唐军攻城,仪坤败绩,城池被破,主帅战死!”报信者道。
耶律敏怔了怔。
没甚么能形容这一瞬间她的心情。
“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回禀宰相大人,日落之前,唐军即已攻占城池,大军伤亡数千,余者皆尽被被俘,耶律黑格大帅力战而亡!如今,如今仪坤州已被唐军夺下,其军先锋游骑,已向北边来了!”报信者跪倒在地上。
耶律敏由侍女扶着,她的手握紧了侍女的手,后者疼得脸红耳赤,却不敢有分毫表示。
这一回,耶律敏忍住了泪。
也忍住了笑。
。。。。。。
在耶律敏手下吃了一顿冤枉鞭子,韩延徽回去之后仍是痛的龇牙咧嘴,在路上哀嚎的时候,心里没少诅咒耶律敏,大有君子今日受辱,每日必定十倍奉还的志向。
好在身上伤口虽多,却基本都没伤着筋骨,只是看起来触目惊心罢了,耶律敏到底没往死里折腾韩延徽。在榻上被上了一身药之后,韩延徽也总算缓过来一口气,不再惨叫个不停。
与韩延徽私交甚笃的韩知古,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探望,他俩出身类似,遭遇雷同,地位也相差不多,是因平日里各视对方为知己,就眼下而言,韩知古也是站在耶律德光一方的重量级人物。
在闻听韩延徽诉说了今日遭遇后,韩知古甚感义愤填膺,与韩延徽一起低声将耶律敏大骂了一通,后者道:“耶律敏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对某下如此重手,无外乎依仗有李从璟在后相助,也自觉身系殿下入主西楼之关键,所以携重自威而已。殊不知,待得殿下入主西楼,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韩兄此言甚是。”韩知古附和,“如今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之战正值关键时候,分身乏术,而殿下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如入无人之境,天下群雄莫不望风归附,势力已然大成,入主西楼已是不可违逆之势!”
“那耶律敏却还天真,自以为依附李从璟便可高枕无忧,真是笑话!”韩延徽咬牙切齿,“闻听李从璟已经到了仪坤州,耶律黑格并未出城迎战,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仪坤州城防如何,你我心中皆是有数,只要耶律黑格不犯糊涂,李从璟以区区卢龙两万之卒,想要硬撼契丹半壁江山?真是不知死活!”
“韩兄所言甚是!”韩知古连连点头,“李从璟年少得志,难免骄狂,目中无人是在所难免的。天下英雄,试问他会将谁放在眼里?这等得志便自以为比天还高之辈,最是经不起挫折,一旦遇事不顺,便会丧失理智。仪坤州城防坚固,李从璟一战不胜,必定倾尽全力再战,再战不胜,必定死磕不停,哼,届时休说他无从后退,便是意识到事不可为想要抽身,却也来不及了!”
韩延徽历经世事,眼光见识皆非常人可比,心下对韩知古这番论断很是赞同,“一旦李从璟在仪坤州兵败,耶律敏将再无依仗,饶是她如今把持了些许权柄,却又如何?殿下有你我相助,不消多久,便会让她成为孤家寡人,到得那时,她内失党羽,外失强援,如何处置于她,还不是看你我怎么高兴?”
“正是如此!”韩知古称是,“韩兄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能百倍讨回!”
两人正说着,有人急急忙忙赶来,说是仪坤州战报传回来了。
韩延徽闻言欣喜,不顾伤势之痛坐起身来,“速速报来!”看向韩知古,眉飞色舞,“某与兄台打赌,今日之战,李从璟败矣!”
韩知古哈哈大笑,“韩兄何其狡猾,此等必然之事,如何打赌?若是要赌,不如赌那唐军伤亡几许。某能断言,今日之战,唐军伤亡必定过千!”
他说完,那报信者已经进门,韩延徽正要进一步夸大言辞说“我赌唐军伤亡一千一百”,就见来人神色很不好看,焦急惶恐之态尽显,未等他询问,那人已是噗通跪地,凄声报道:“大事不好!仪坤败绩,主帅战死,唐军夺城!”
“什么?!”韩延徽、韩知古双双惊起,神色难看,如见鬼魅。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韩延徽双目失神,脸上火辣辣的,忽而暴怒起来,“你竟敢虚报军情,是不知死吗?!”
“小人不敢!那唐军已遣精骑北来,想是先锋无疑,依其脚程,怕是明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闻听此言,韩知古顿时失魂落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念叨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韩延徽脸白如纸,身体力量瞬间全失,一屁股坐倒,正要悲呼一声苍天无眼,屁股上的伤口被刺痛,疼得他龇牙一声哎哟。
章三十八 黑云催西楼()
仪坤州之役,契丹军败绩,此事太过出人意料,这是众人之前从未想过的局面。唐军不可能拿下仪坤州,这才是所有人的共识。如今不仅仪坤州被攻克,而且还是在一日内之被攻克,对于熟知仪坤城防的人而言,这是怎么都无法理解的。
更何况数万契丹军,不是战死就是被俘,逃出生天者寥寥。
这也难怪韩延徽要说来人谎报军情。
直到来报信的人详细描述了战场情况,大部分谜团才得以解开。
“天罚。。。。。。绝对是天罚!”报信者说到最后,已经深陷今日所见所闻的骇人场景中不能自拔,双目僵直着不停重复这句话。
韩延徽与韩知古相视良久,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天罚这种事他们自然不太相信,但除却天罚,在他们现有的认知中,又的确没有其它答案能够解释仪坤州的战况。
两人感到脊背一片冰凉。
若是天佑大唐,那么契丹不就成了天之弃子?
好在韩延徽与韩知古也非易与之辈,慌了一阵子神,很快反应过来当下该做什么,仪坤州兵败之事他们暂时难以窥见真因,但今日不知,来日却还有机会知晓,但有些事若是不立即应对,只怕就没有明日了。
仪坤州兵败的消息既然被他们得到,那耶律敏想必也是知晓了的,毕竟双方派去盯着仪坤州的人手都差不多。
耶律敏是李从璟的依附者,是契丹国内绝对的亲唐派,这是韩延徽与韩知古都知道的事情。
眼下,耶律敏与耶律德光既是同盟,同时却又是契丹权柄的争夺者,这也是毋庸置疑的事。
就当下而言,西楼城中的契丹权贵,无外乎四部分。一者皇权派,是耶律倍的忠心之臣;二者亲唐派,以耶律敏为首;三者亲耶律德光派,以韩延徽等人为首;其四则是骑墙派与其他小势力派。
耶律敏以亲唐派第一人,而受耶律倍重托,主持西楼大事,看似怪异,实则不过寻常事。
除却第四派,前三派势力划分,排除权力斗争的因素,说到底还是政治理念与政治方向的不同。亲唐派认为,契丹需要与大唐友好相处,才能维持草原安定繁荣,亲耶律德光派则认为,只有耶律德光才能让契丹富强昌盛。
其中,皇权派或者说耶律倍一派,与亲耶律德光一派是为死敌。而皇权派与亲唐派之间并无根本利益冲突,只是政治理念的不同,两派的根本目的还是为契丹着想。所以后两者在大多数时候可以相安无事,便是有斗争,也可控制在一定程度之下——前提是契丹没有与大唐国战。
古往今来,这种情况多不胜数。赵宋一朝,每逢辽、金南侵,多有主和的,排除其贪生怕死等诸多因素,从某种程度上,可视其为亲辽、亲金派。千年之后的近代史,无论是北洋军阀还是国民政府,亲…美派、亲德派、亲…日派各派林立,也是众所周知的。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某些时候,某些派系会忘记自身身份而产生质变,由亲某派变成投降某派。这些姑且不论。
就眼下而言,耶律倍西征前不知韩延徽是亲耶律德光派,对耶律敏亲近唐朝的程度也认识不足,这是他的失策。但对韩延徽、韩知古而言,当下他们却是知道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的——没有李从璟从中搭桥,就没有耶律德光与耶律敏的联手。
所以韩延徽、韩知古此刻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机。
派系斗争,从来刀光剑影,甚至可称鲜血淋漓。
原本,耶律德光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各地官吏大多望风归附,可谓势不可挡、一帆风顺,耶律德光一派自然士气大涨,人人弹冠相庆。
若是耶律德光就此顺利入主西楼,其派自然能顺利执掌大部分权柄,成为契丹国内具有绝对优势的势力集团。
反观亲唐派,情况就要微妙得多。李从璟虽然也从卢龙发兵,但却不得不面对仪坤州防线,其战胜负难料、生死难知,若是李从璟不能突破防线北临西楼,亦或是来的太晚,就不能对西楼的亲唐派形成有效支援。
此消彼长,亲唐派必然遭受打压,势力大减,甚至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耶律敏权力受限,朝不保夕。
所以今日韩延徽去见耶律敏,在耶律敏面前有种种无礼、拿捏姿态的举动,并非全是小人得志的表现。
韩延徽是在替整个亲耶律德光派,向以耶律敏为首的亲唐派,传达压制、胜利的信号,进一步说,是在宣示权势,宣示本派的地位。
原本,耶律敏在事实面前,应该承认亲耶律德光派的权势、地位,默认对方接下来的行动。
接下来,亲耶律德光派作为胜利和势大的一方,会在西楼展开对亲唐派的打压,将亲唐派的官吏从重要、有分量的位置上挤下去一部分,而换上他们自己的人,为耶律德光入主西楼做好准备。
一言以蔽之,交接权力,收拢权力。
——至于皇权派,自有耶律德光以对待死敌的方式来对付。
然而耶律敏的反应出乎韩延徽预料。
韩延徽在吃了一顿鞭子的哑巴亏之后,之所以还敢与韩知古大骂耶律敏,也是因为在韩延徽看来,耶律敏不过是掌握了从半个皇权派,向半个耶律德光派转变的主动权。
掌握了一部分主动权,的确可以保持、维护一部分亲唐派的利益,但还不够。从长远来说,仍是避免不了被耶律德光打压。
直到现在,李从璟一日破仪坤,并且引军北上,一切才变得不同了。
这是根本性的改变。
因为那意味着,李从璟极有可能与耶律德光同时兵陈西楼。
如果那种情况出现,也就意味着亲耶律德光派与亲唐派,不过堪堪打了一个平手。
但实际上,那并不是一个平局。
如前所述,西楼城中的皇权派与亲唐派并无根本利益冲突,但与亲耶律德光派却是死敌。
所以西楼城中的亲耶律德光派,在先前耶律倍执政时,是没有生存空间的,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这部分势力很小。就是这很小的一部分势力,先前还在千般隐藏自己的身份。
现在的西楼城,皇权派、亲唐派、骑将派势力都很大,与之相比,亲耶律德光派就显得不够看了些。
这无疑对耶律德光是极为不利的。
关键在于,如果没有亲唐派的存在,耶律德光在入主西楼之后,还能很快掌握大权,再慢慢消化其它诸派。
但是现在不同。在有亲唐派存在的情况下,面对耶律德光入主西楼的情景,很多人宁愿选择投向亲唐派——特别是皇权派人士。
韩延徽在去向耶律敏宣示本派的胜势与地位时,看起来慢慢悠悠,实则并非不着急。他急着得到耶律敏对他们地位的默认,然后趁机在西楼壮大势力,好迎接耶律德光。
如果日后真出现李从璟、耶律德光同时出现在西楼城外,而两者皆对彼此形成有效牵制的情况,那么西楼城中的权力交替、变化,则基本由西楼城内部解决,外面的人只能干看着。
不消说,耶律敏必定会实力大涨,亲唐派必然成为最大获利者。
也就是说,耶律德光历经千辛万苦起兵,即便最后顺利推翻了耶律倍,最大的获利者也不是他自身,而是国中借此时机实力大涨的亲唐派!
追根揭底,是唐朝!
而韩延徽、韩知古担心的是,耶律敏在得到李从璟仪坤大胜的消息后,会因为未来已经可以期望,而不失时机立即展开行动,对亲耶律德光派开始打压,并且去拉拢骑墙派。
若是寻常人面对眼下的情况,会因为李从璟还没真到西楼,中间可能还有变故,周全起见,不会立即行动,以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韩延徽、韩知古却知道,耶律敏不是这样。
因为耶律敏与李从璟的关系不一般。
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李从璟能争取到耶律敏与耶律德光联手!
“这婆娘今日敢不留情面鞭笞韩兄,可见她内心实际暴戾得很,自从那日在坊间遇刺,耶律敏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心狠手辣铁面无情。。。。。。韩兄,这婆娘现今有变成疯婆娘的趋势啊!”韩知古忧心忡忡,面色苦的厉害。
韩延徽咬咬牙,眼中露出狠戾之色,“事到如今,看来西楼是免不了一场腥风血雨了!通知耶律赤毂,调集人手,准备起事!”
韩知古大惊失色,“韩兄,耶律赤毂可是你我在军中的最大依仗,此番殿下还未到西楼,你我贸然行动,若是万一有什么闪失,耽误了殿下的大业,你我万死莫赎!”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韩延徽目露杀机,“眼下唯有调集甲士围住北院宰相府,将耶律敏幽禁府中,西楼的局势才能搏上一搏!若是任由形势变化,而不作为,待到耶律敏先动了手,你我一败涂地,日后就会成为千古罪人!”
“这。。。。。。”韩知古迟疑不定,“韩兄,真要如此?真要动用刀兵?”
韩延徽不顾浑身伤痛,咬牙从榻上起身,“从来权力争夺最是血腥,哪有温和的时候?西楼平静得够久了,既然权力交替总是免不了阴谋与流血,我等身在局中,何惧之有!”
韩知古还是下不了决心,“然则耶律敏手中也是握有兵马的,城防军姑且不说,她本身身为契丹王公,亦有私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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