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跟李绍城是老伙计了,昔年他二人在百战军中同为李从璟左膀右臂,彼此间再熟悉不过,这回见领兵前来帮忙的是李绍城,郭威既是高兴,心中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高兴是因为两人配合起来很顺手,对战局有利,不是滋味是因为郭威自觉没能完成任务,如今还要老友前来帮忙,难免有些惭愧。
李绍城是趁夜赶到东阳的,彼时万州军正与东阳守军激战,城墙内外灯火通明可比白昼,甲士们往来奔驰杀声震天,双方将士都在抵死力战,攻城方不给守城方喘息之机,迫不及待想要破城而入,守城方则死守城头一砖一瓦,不给攻城方丝毫破绽。
东阳城战斗如此激烈,口衔枚、马裹蹄的静难军在黑夜中悄悄靠近时,便显得悄无声息,然而饶是如此,在距离东阳城十里之时,李绍城还是下令大军停驻,他和夏鲁奇两人只带了一队亲卫便去万州军大营,寻郭威商议战事。
“李从珂、石敬瑭两位节使领兵去了成都,为你我制造声势、迷惑孟老贼,顺带牵制成都兵马,益州近乎是一马平川之地,他二人能牵制成都的时间很有限,你我必须赶在这之前拿下东阳。”兀一见面,李绍城便单刀直入主题,半句寒暄也没有,“大帅限定的期限,是至多不能超过三日。”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郭威,身上还带着一股腾腾直冒的热气,连呼吸都还未平稳下来,“守备东阳的两员贼将,都是孟老贼的心腹,是以东阳贼军很是齐心,多的是悍不畏死之徒。不过有老兄前来相助,要夺下城头并不难,难就难在要彻底将贼军赶击溃。”
“临行前大帅就已说过,要夺东阳恐有激烈巷战,老弟且给透个底,巷战到底会激烈到何种程度?”李绍城皱眉问。
“只怕非一日之功。”郭威严肃道,并不避讳。
李绍城望向混战中的东阳城,稍作沉吟,沉着的眸子里闪过刀刃一般锋利的光芒,“既是如此,你我二人需得身先士卒,城池不破,不离战阵!”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也没有商量的意思,颇有些命令的意味,若是寻常人听了难免心中不舒坦,郭威却已顾不上这些,他本也是这个意思,遂点头道:“眼下距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静难军可速做准备,待到天明,你我两部合力,给予东阳城雷霆一击!”
“正合我意。”李绍城颔首,随即向夏鲁奇抱拳,“天明后某与郭将军二人要奋躯向前,坐镇中军、调度各方就拜托夏帅了!”
夏鲁奇见郭威、李绍城奋不顾身,又战意坚决,就知道他无需客套,结合郭、李二人表现,只怕李从璟遣他跟李绍城同来,本就是为了这个,遂当仁不让担了这个担子。
当世军队作战,对将帅依赖性极高,将帅带头冲锋对全军的作用也非同寻常,然则李绍城、郭威两人,一个节度使一个防御使,以如此尊崇之位而断然身先士卒,这让夏鲁奇不得不对李从璟的治军之法高看一眼。
想当年梁晋争霸时,梁帝坐拥中原国力强盛,却抵挡不住晋王兵锋日盛,以至于屡屡败绩,这与梁帝惯于稳坐大梁,而晋王每每亲临前线只怕分不开关系。
天亮前夏鲁奇已与郭威、李绍城两人交接、协调完了指挥事宜,天明后,东阳城外号角齐鸣,鼓声震天,携带各种攻城器械的万州军、静难军,铁甲海潮般涌向城池。
居于战阵后方的夏鲁奇,看到李绍城与郭威的旗帜飘扬在前,引领着海浪前赴后继,晨阳在东天露出头来,东阳城很快被抹上一层亮彩,在夏鲁奇不动声色的目光中,他知道这座城池一定会被铁甲浪潮吞没。
现在,只希望牵制成都的李从珂、石敬瑭所部不要出现什么纰漏,让静难军与万州军能有三日时间来了结此间战事。
章七十一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5)()
李从珂、石敬瑭所领共计四千余护**、保义军,是以大军前锋的姿态进抵成都城下的。大军前锋抵达,往往意味着大军即将对城池展开争夺,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守城方若是不够强大,最应该做的,便是全力备战——李从珂、石敬瑭自然也希望孟知祥作如是想。
护国、保义两军进抵成都郊外时,成都城即已响起警钟,钟声悠扬绵长而又沉重,无论是城外田亩中的百姓,还是官道上来往的行人,闻之无不都迈开步子仓惶奔入城中,零星的一些商贾,或手忙脚乱驱赶着载货的驴车,或惊慌失措的背负珍贵财物,一面惶然四顾,一面往城门涌去。
大唐的天下,百年前便有扬一益二之说,成都的繁华由此可见一斑。
成都既然如此繁华,城池自然也是很雄伟的,比之梓州城要大了许多。城池雄伟,且繁华,军事防备力量相应也就强,孟知祥经营西川,不会不对西川心脏成都大加修缮。
成都的坚固,大抵也是孟知祥抵抗王师的底气所在。
李从珂、石敬瑭率部进抵成都郊外时,远远望见城外连接如海般的肥沃农田,各处数不清装饰奢华的庄子,以及城外密集成林的民居,鳞次栉比的商铺,眼中都有惊讶之色,他们只听闻成都繁华,却没曾想成都繁华到这个地步。
城外都是这番模样,更不用说城内了,繁华恐怕难以想象。
有唐一代的城市市坊体制,到了唐末五代时期,逐渐被打破,突出特点便是坊墙的破坏、拆除,以及城外商业街的兴起,导致这种景象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商贸的日趋兴盛与市民生活的日益多彩,原本显得死板的市坊制已不能满足新时代的需求。
作为天府之国的腹心,成都农业、手工业、丝绸业、商业繁盛,乃是大唐西南的商业重心,非只如此,蜀中山林水秀,更是人文荟萃之地,且不说李白、杜甫、王勃等人曾在此留下痕迹,便是本土产出的有名文士也多不胜数,佛教亦很是兴盛,北郊的昭觉寺便闻名天下。
这且姑且不言,在李从珂眼中,成都只是一座需要攻克的城池,石敬瑭或许想得多些,眼下却也不宜有多的其它念头,两人领兵至此,随即在城外列阵,威逼城池,同时开始扎营,清理城外障碍物——民居民房等都是攻城的障碍——的事宜,做足了先锋的戏码。
这厢护国、保义两军散开不少甲士去纵火烧房,四处破坏地方,淋漓尽致的演绎“兵灾”的具体含义,那厢孟知祥得报来到城头,看到护国、保义两军如此肆无忌惮,不禁皱起眉头,却是不大乐意了。
“护国、保义两军既到,想必贼军主力就在不远处了,看来李从璟那厮意欲不顾东阳,单刀直入攻我成都。大帅,眼下贼军兵势正盛,李从璟那厮又诡计多端,不可小觑,当下我等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得好。”孟知祥身旁,苏愿献策道。
说苏愿面有忧色倒显得轻了些,若是往细处看,不难发现苏愿眼中的惧怕之色,孟知祥淡淡看了苏愿一眼,对方的情绪哪里瞒得过他的明察秋毫?不过孟知祥也不说破,观察护国、保义两军之余,问身旁的心腹将领:“李从璟果真倾尽主力来成都了?”
“并未发现。”那心腹将领道,“据斥候探报,贼军主力尚在新都——不过已有出动迹象,若说城下贼军是其先锋,倒也不为过。毕竟新都距离成都,不过五六十里而已。”
孟知祥略作沉吟,遂哂笑一声,指着城外的护国、保义两军问:“谁为本帅出城击溃此部贼军?”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解,成都驻军在分出一部分到东阳后,已经不多,大部还是新卒,作为骨干的老卒已不到五千之数。正因如此,先前在军议时,成都方面已经制定了依城固守的策略,特别强调不能轻举妄动,轻易损耗了那些老卒。
老卒死一个便少一个,四千余老卒本就力量有限,哪怕只是稍有折损,都是莫大危机。城前的护国、保义两军虽不是王师禁军,却也颇有战力,出战必用老卒,用老卒则会折损老卒,若是平白损失了千百个,成都还怎么守?
孟知祥话说完,也不等待,众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便紧接着道:“既然诸位都不愿出战,本帅便亲自出城一遭又如何?”说罢,转身走下甬道,喝令集结三千将士。
众将见状错愕不已,他们没想到孟知祥战意如此坚决,此时知道说甚么都已无益,无不争先请求领兵出战,然而孟知祥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点将聚兵。
少顷,兵将集结完毕,孟知祥翻身上马,喝令打开城门,随即率领精悍甲士杀出城去。
留下那些平日里自诩勇武、早先便在人前发誓要死保卫成都城的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无不懊恼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任由他们捶胸顿足,此时也只能干看着孟知祥驰骋奔驰。
城外李从珂、石敬瑭正在指挥部曲清理战场,忽见城池城门洞开,孟知祥擒着一面大燾,一马当先,率领西川兵将杀出,气势如虹,顿时惊愕不已。
他们原以为孟知祥只能瞧着他们干瞪眼,却不曾想对方竟然遣兵出来与他们交战,更不曾想年过耳顺之年的孟知祥会亲自出阵——他们本来想着,就算成都甲士要出战,也得等上一两日不是?这般仓促出战,难道孟知祥就不怕他们身后有大军主力?
话虽如此说,李从珂、石敬瑭也惊讶,但既然对方出城了,他们却也不惧,两人向来对自己的部曲有些信心,对孟知祥这种下马威式的举动,也不陌生,当即聚兵迎战。
护国、保义两军虽有些部曲散开各处,去做些清理战场的事,但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却也留下了两千部曲,严阵以待,为的就是防备成都将士出战,这会儿一面率领这两千将士迎击西川军,一面命令余者从四处赶回结阵,准备接应。
然则西川军却并未直面迎上护国、保义两军,他们在出城之后,便分成了十余股,如同大河分成数股小溪,直奔那些焚烧房屋、清理障碍的护国、保义军将士去了。
这些护国、保义将士四散各处,各处力量都不大,更是还未从破坏地方的状态中撤出身来,就更别说结阵自保了,仓皇之间哪里经受得住西川精锐的打击,面对敌方娴熟的弓马技艺,只能死伤成片。
李从珂、石敬瑭没想到孟知祥竟然如此狡猾,当下应对不及,眼睁睁看着西川将士四处杀戮两军将士,都不禁愤怒不已,随即两相勉强也分了兵,去各处应对。
激战半响,待护国、保义两军稳住阵脚,在各处收拢了将士,勉强与西川甲士势均力敌时,西川将士却又在孟知祥的指挥下,从各处聚了兵,来冲护国、保义两军的主阵。
这一散一聚都是西川将士主动,自然也让他们占尽了先机,护国、保义两军应对的迟缓些,免不了被西川军冲溃阵营,又死伤许多将士。
待李从珂、石敬瑭气急败坏的再度回身来战时,孟知祥又散了兵马,这回却是收兵回撤了。护国、保义两军追赶不下,正在恼恨的时候,西川将士爆发出阵阵大笑,那孟知祥更是极尽嘲讽之能,对李从珂、石敬瑭冷嘲热讽,说甚么“似这般只会狼奔豕突的狗屎,也配来跟西川勇士叫阵,且速归去,休得再丢人现眼,让那李从璟再遣别的兵将来。”
孟知祥出战这一场,交战时辰虽不长,战法却运用得当,少不得杀伤了保义、护国两军三两百将士,尤其在场面上,更是显得游刃有余,潇洒好看得紧,成都城头上那些西川甲士,尤其是新募士卒,起先面对王师压境,难免心有压力,此刻见了这等景象,也只当王师是徒有虚名,那些传言都当不得真,西川将士端得是勇冠天下之辈,孟知祥更是主宰一切的九天之上的人物。
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与赞美声中,孟知祥归了城中,眼见将士们士气高涨,他满意的点点头,老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城外聚集起兵将的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对着高城厚墙直瞪眼,气得满脸通红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只得悻悻然收了将士,不再如先前那般张狂的去清理战场。
且说护国、保义两军这等战况被军情处火速报知给李从璟后,帐中参谋处众幕僚都对李从珂、石敬瑭两人谩骂不已,更有奉劝李从璟及早换将,免得误了东阳大事的。
李从璟却不紧张,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淡淡道:“护国、保义两军虽然先吃了点亏,毕竟因为孟老贼狡猾,他等的任务本就不在为大军先锋,城下败了一阵也无伤大雅。李从珂、石敬瑭两人都是军中宿将,往后自会小心行事,无需多虑。”
李从璟这番做派并非演戏,李从珂、石敬瑭虽说在孟知祥手里吃了瘪,那不是两人太不经事,而是对手实力强横,但要说两人都是草包却又未免言不符实,眼下虽然输了一阵,他二人必会挣回脸面来。
只是拖住成都三日而已,若是连这个任务都完不成,李从璟要将两人打落深渊,恐怕连李嗣源都没有话说。
李从璟固然对李从珂、石敬瑭有信心,但他二人究竟有没有让李从璟“失望”,且听下回分解。
章七十二 谋战更比力战难 取得东阳去成都(1)()
上回说到李从珂、石敬瑭在成都城下吃了亏,被孟知祥摆了一道,死伤了三两百将士,面对高城厚墙,虽恼羞成怒却偏又无可奈何。
两人从战场上退下来,一边面沉如水的下令将士收拢伤员,一边免不得凑到一起商议目前的处境,尤其是石敬瑭,更加知道以他目前的情况,是万万犯不得错的,在这成都城下立了功会不会被记上一笔很难说,但只要犯了错,李从璟铁定会翻脸不认人。
伐蜀之战刚开始时,石敬瑭在剑州败了一阵,李从璟便要斩他脑袋,之后虽然留了他一条命,但处罚不可谓不重,后来石敬瑭去跟李从璟示忠,虽然李从璟看上去像是信了,但到底信没信石敬瑭心中是有谱的。
说到底,他和李从璟两人谁也不可能真的信谁。
之后好不容易凭借攻伐剑州城之战,用部曲性命换来了重领大军的机会,玄武城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形势看起来正一片大好的时候,李从璟又派他来成都打掩护,这看似是个立功的机会,但实际上危险指数高的离谱。
孟知祥是个什么人,石敬瑭还是有些了解的,那绝对是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又臭又硬的老狐狸,若非立场相对,石敬瑭打心里不愿承认,其实孟知祥实在有枭雄之姿。
要从这个家伙手中捡到便宜,非得花费十二分的精力才有可能。
“三兄,孟老贼出城迎战,看似是为给你我下马威,然细思之,只怕大有文章。”石敬瑭拉着李从珂,对他低语道:“依我看,这老贼只怕已经看了出来,你我并非是作为大军前锋来的,如若不然他岂会轻易出城与你我交战?”
“你是说老贼已知你我二人是为拖住成都,为东阳争取时间而来?”李从珂不禁有些惊讶,眼见石敬瑭点头,不免咋舌道:“那该如何是好?成都一马平川之地,老贼若是铁了心,要遣兵马救援东阳,有的是路走,你我只怕拦不住他!”
“为今之计,只有三条,若能都做到,三日的时间未必不能拖延住!”石敬瑭盯着李从珂,神色很是严肃,“其一,不能叫东阳的信使靠近成都,让老贼知晓东阳又多了我军援兵;其二,不能叫成都的信使去到东阳,道理是一样的;其三,若是老贼遣兵马去救援东阳,你我需得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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