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军军阵已乱,要杀穿梁军乱军并不难,难的是杀穿军阵后,李从璟自己还好好活着。
从马直是晋军中的精锐,而从马直亲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一支利箭很快就追上了正指挥梁军撤离的张朗。
那身银甲,分外显眼。
张朗也发现了李从璟率领的这支彪悍骑兵,李从璟远远看到张朗手臂挥动几下,就有一群骑兵带着一群步兵朝自己涌来。那群步兵奔出两步,半数停下脚步,却是一群弓箭手,箭头指向半空一阵抛射,箭雨就朝李从璟等人落下来!
此情此景,可见张朗调度颇为有方,梁军士卒中也不乏精锐。然而李从璟没有半句言语,只是举起圆盾,而目光又狠戾了几分。
若是从高空俯瞰,就能看到,在李从璟身后,正是激烈混战的梁晋两军主力,而在他面前,则是清一色在撤离的梁军,身周晋军已经很少。李从璟的一百从马直,就像冲离海面的蛟龙,跃向另一片海洋。
正因此,梁军弓箭手才不担心会误伤自己人。
这时,不少人都注意到了这支独自冲向梁军的骑兵。
魏州城楼上,一名白发将军眼露异色,他便是这魏博军主将吴靖忠,因为负伤,此时没有出城与梁军交战。眼下他指着李从璟,问身边的人,“此子何人?”
“看不清楚,不过之前从未见过,想来是个无名之辈。”身边的人回答道。
吴靖忠冷哼一声,轻蔑道:“无知小儿,仗着有几分武力就敢冲敌军黄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谁说不是呢。”那位文官附和道,眼中也有不屑之色,“约莫是想立功想疯了吧!”
乱军中,从马直都指挥使将梁军一名将领斩落马下,抬头间望到冒着箭雨冲锋的李从璟,变色道:“这厮疯了么,这么点人就敢冲着张朗杀过去?”
他的亲卫道:“这厮我认得,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将军的长子李从璟。”
都指挥使暗叹一声,“李将军何等英雄,戎马一身鲜有败绩,却不想生了一个如此没有军事常识的儿子!”
亲卫愤愤道:“只可惜跟着他的那些袍泽,却要平白死在这里。”
说完,两人又投身到厮杀中。
远处,李存勖默然不语。李绍荣担忧道:“擒杀敌军主将,或顺风追杀,或以多围少,或趁乱为之。可恨那张朗跑得太快,让从璟不得不脱离主战场去拼杀,从璟危矣!”
“张弓没有回头箭。”李存勖平静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冷酷,“从璟是成是败,是他的命数。运气这种东西,本就是实力的一部分。你我见过多少惊才绝艳却早亡的勇士?福将福将,有福才有福将。”
李绍荣点头道:“晋王说的是。常人只知道百战百胜是为名将,却不知再智勇双全的将领,到了战场上真要屡战屡胜,还得上天眷顾。”
“你我无需多作挂怀,看着便是。”李存勖似是不愿多言。
好在李从璟等人冲杀得快,梁军弓箭手只发了一箭,便不敢再射,两军已经撞到了一起。
李从璟一槊将对方领头骑将挑下马,已是杀得满眼通红。身为主将,李从璟怎会不知现在自己快要身处绝境?面前的梁军虽然不多,却也不少,且不说杀光他们要耗费多少时间,只怕那时再也不见张朗踪影。而身后不断响起的惨呼和闷哼声,如撞针般撞击在李从璟心口,他不用回头就知道,百名从马直已是伤亡惨重。而现在,他离张朗尚有三十来步的距离。
三十步,成败之别,生死之隔。
擒杀敌将,这个天大的功勋背后,也是天大的风险。而此时,李从璟等人近乎已陷入死局之中。
眼前梁军越来越多,李从璟压力大增。
“难道老子莫名其妙穿越而来,却要莫名其妙死在乱军之中?”李从璟不甘心,他甚至有些愤恨,“前世一生碌碌无为,成天只知道感叹生不逢时,浑噩度日,一无所成也就罢了。而今生,老子十年间苦练武艺,多少寒冬酷暑手不释卷,熟读兵书。而今,老子诸子百家烂熟于心,胸有治国之策,手有搏虎之力,却仍要注定一事无成?”
情急之下,“咔擦”一声,在连杀十数梁军之后,因为用力过猛,李从璟手中马槊崩断。马槊崩断的声音让他微微一怔,
一步一骑两名梁军看准时机,一上一下同时挥刀向李从璟斩来。
李从璟眼睛微微眯起,他仿佛看到死神向他走来,精神有一刹那恍惚。
李从璟条件反射般一偏身子,对方的马槊从他胸前而过,锋刃划破他的柳叶甲,划破他的皮肤,疼痛感来得异常强烈。
电光火石间,李从璟伸手抓住刺来的马槊,同时手在腰间一探,只见刀光一闪,横刀已然滑过那步兵的脖子,一颗大好头颅就此搬家。接着李从璟斩断马槊,借着战马前冲的当口,马槊插进梁军骑士的喉咙!
“李队正,当心!”身后的从马直好像看出李从璟处境不妙,出声叫道。
又是两刀一左一右同时斩来,间不容发之际,李从璟身子后仰,刀锋贴着他面颊站过。
他这一仰头,一个物什从他胸口破碎的战甲中跳出来,出现在李从璟视野中。
骄阳似火,月型玉佩变得灿烂而透明。
李从璟眼神一凛。
“吼!”忽然间,李从璟猛地一声大吼,横刀一连斩出数道光影,“碰碰”声不绝于耳。刀一横,切断一名梁军脖子,刀一竖,斩下一名梁军手臂。
“老子不甘心!”李从璟蓦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多少年来,平庸,失意,怀才不遇等种种负面情绪一直笼罩着李从璟,在公司要看上司脸色,明明那些窃据高位者蠢得跟狗一样,自己却只能迎合他们,在外面要看客户脸色,让你装孙子你装重孙子都不行。自己有抱负有理想,却拼不过一个关系世故,辛辛苦苦攒钱创业,也是败在一个官二代手里。
所以穿越到这一世,李从璟才能忍受十年寂寞!
自己走过了千年时光,又从幽州辗转数百里来到魏州,自己走了那么久,又走了那么远,难道就是为了来这里送一个死?
李从璟不甘心!
“张朗,老子定要取你人头!”李从璟的吼声,承载了千年的厚重。
随手甩出横刀,将面前一名梁军狠狠击落,面对面前刺来的数柄长枪,李从璟硬生生勒住马缰绳,战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这个当口,李从璟却已抄起背负的长弓,一只铁箭搭在弦上,弯弓如满月,箭头准确无误锁定三十步外,正打马而走的张朗!动作之快,让人只能看到最初和最后的部分。
在马蹄还未落下之际,箭已离弦!
“嗖”的一声,铁箭已穿透三十步的空间,一箭将那银甲将军射落马下!
战马在梁军铁枪刺入的时候发出惨嘶,李从璟在战马摔倒之前,提起马鞍边的备用长槊,滚落马背后,手握长槊中端,怒吼一声,槊头横扫一圈,那刺杀了战马的梁军,纷纷惨叫,捂着喷血的脖子倒在地上。
“奉晋王令,取张朗项上人头,挡我者死!”
一声暴喝,声如洪钟,震耳欲聋,竟然一下盖过了周围的厮杀声。已经杀成血人的李从璟,浑如来自地狱的杀神,从地上一窜而起,长槊一抖,挡在他面前的数名梁军顿时脖颈没了一半血肉,生机全无。骇得周围梁军面无人色。
“竖子休得张狂!”一名梁军骑将冲杀过来,大喝一声,气势不凡,想来也是一个勇将。
眼看梁军骑将就要将李从璟身子撞飞,李从璟长槊向后一滑,槊尾撞击在一名偷袭的梁军胸口,将其击倒,而梁军骑将长槊已到近前。千钧一发之间,李从璟却不退反进,右脚向前一步,脑袋一偏让过长槊,左手同时护在脑前,右手带着长槊忽然向前一溜!
长槊如长蛇,自下而上贯穿了那骑将的胸腔。战马跑过,而骑将的身子却挂在李从璟单手伸出的长槊上,如一截干肉!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脚步不由自主向后退却,看李从璟的眼神如见鬼神。
李从璟头一偏,看到了什么,立即一脚将口中不停冒血的骑将踹飞,助跑两步,脚步原地一转,长槊离手飞出!
“张朗,拿命来!”
众人随着长槊飞离的方向望去,就见长槊前方,被李从璟一箭射落马下的张朗,正在众人搀扶下上马——之前李振藩那一箭虽然劲道非常,却失了准星,只是钉在张朗肩膀上!
“将军当心!”已有梁军失声大喊。
然后一切已经为时已晚,长槊眨眼间已经到了张朗眼前,在他骇然的眼神中,穿透他的身体,将他带飞出去。
落地后的张朗,被长槊钉在地上,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已是死得不能再死。
李从璟翻身跨上一匹战马,从地上抽起一根丈八马槊,朝天举起,冷冷环视周围惊恐不定的梁军一眼,一字一顿道:“杀张者,晋阳李从璟!”
章六 余心之所向()
相比较之前的怒吼,李从璟最后一句话,无疑来得平静得多。只不过这话落在众人心底,惊起了阵阵波澜,也让在场所有人都记住了李从璟这三个字,记住了这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
杀敌主将的消息,迅速扩散开来,战斗随即进入尾声,除却溃逃的梁军,余者俱都再无抵抗的信心,纷纷投降。
从马直都指挥使往地上吐了口带血唾沫,遥遥望向那个马上的身影,狠狠道:“真他娘的有种!”
魏州城楼上,白发将军吴靖忠犹自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唯独李存勖,此时大笑曰:“我晋军今日又多一骁将!”
李绍荣远远望见那个提着人头,打马回奔的年轻人,不由得想道:“此子,不亚于其父李嗣源啊!”
李存勖没有立即进魏州城,而是立马在城前,等着李从璟策马而回。在他身后,众多将领官吏都随着他的目光,看向眼前那个一身血渍的从马直军士。
李从璟身上的柳叶甲已经多处破损,面前一大块跟吊着布条一样,怎么看都狼狈不堪,像一朵狗尾巴花。
“从璟幸不辱命,带回张朗人头。”李从璟翻身下马,高举张朗死不瞑目的头颅。
李存勖挥手让李绍荣将人头收了,上前去扶李从璟,他自然不敢受此大礼,连忙起身。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李存勖一副老大宽慰的模样,“给本王长了脸。”
跟在李存勖身后的众人自然是纷纷附和,夸赞李从璟少年英雄,又说李存勖慧眼识人云云,最后不忘提到灭梁指日可待如何如何。
“昨日本王曾言,若是你能取得敌将人头,必重重赏于你。今日你果不负本王所望,本王自然也要兑现诺言。”李存勖抚须道,“你如今官职从九品,斩杀敌军主将,本王便连升你三级,任命你为从马直副指挥使,官至正八品。”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才升三级,李从璟心中并不如何欣喜,这算是压低功劳了,指挥使是一营主将,一营五都,为五百人,况且李从璟还是个副官。只不过再往上,十指挥为一军,一军主将为都指挥使,那可是军中大将了。
“谢晋王恩典。”李从璟略带欣喜道,不管如何,能升官总是好事,也不枉他拼命一场。
“晋王英明。”吴靖忠这时上前一步,呵呵笑道,“只是晋王,按律擒杀敌军主将可为千夫长,李副指挥使又年轻有为,当此大争之世,正是该重用之时。况且李副指挥使于乱军之中纵横捭阖,斩首无数,若是只封八品,恐怕军中不服啊!”
李从璟看了白发将军一眼,心中奇怪,这厮谁啊,老子又不认识,为何无缘无故帮我说话?不过还真说到我心里去了……看来,这老家伙是个好人啊!
李存勖摆了摆手,算是回答了吴靖忠,看似随意问李从璟道:“从璟,本王封你副指挥使,你可服气?”
李从璟就算再不懂事,心中有些想法,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出来,当即理所当然道:“从璟能有今日,全赖晋王提拔,今日大胜,都靠晋王掌控全局,众将士奋力拼杀。至于斩杀张朗,我从马直军士谁人不能?从璟区区微末之功,冒然升任副指挥使,已是惶恐,唯忧辜负晋王所望,怎会不服?”
李从璟说完,看到李存勖点点头,倒是颇为满意样子,心里暗暗撇嘴。这时候接触到吴靖忠微笑看向自己的眼眼,立即回了一个笑脸。
众人不欲在此多作逗留,前后拥簇着李存勖进城。
李从璟站在护城河的河桥边,看着眼前尸横遍野的狼藉战场,眼神在午后懒洋洋的阳光下有些疲惫。方才那场搏命之战,他虽然表现得英勇,但战斗结束之后,已是精疲力竭。生死之间的徘徊,最是耗人精神,但也叫人成长。
“今日之后,李指挥使怕是要威名远播了,可喜可贺。”李绍荣笑着拱手称贺。
李从璟没想到李绍荣也没有进城,还了一礼,谦虚道:“李将军莫要打趣在下了。”
李绍荣扶刀而立,也望向眼前残败的战场,声音轻飘飘的传进李从璟耳中:“李指挥使乱军中取敌将首级,搏斗间九死一生,却只是官升三级,可知为何如此?”
李从璟刚刚还奇怪作为李存勖亲信,李绍荣为何没跟着李从璟进城,闻言于是肃然道:“李将军请教我。”
李绍荣也没矫情,淡淡道:“这天下都是晋王的,晋王岂会吝啬一个六七品官?只是李指挥使年纪尚轻,眼下还不曾及冠,之前更无威名,根基尚浅,若是骤然过度提拔,引起各方嫉妒,那就不是栽培,而是捧杀了。晋王此番是为李指挥使着想,李指挥使当体会晋王一片苦心。”
一席话,听得李从璟悚然一惊,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李绍荣继续道:“不过李指挥使显然是个明事理的,你回答晋王的话,晋王也必定十分满意。只要晋王垂爱,李指挥使还怕没有一个锦绣前程?此战尚未结束,李某敢断言,日后有的是李指挥使立功的机会。”
李从璟对着李存勖进城的方向遥遥一拜,称谢一番,又对李绍荣道:“多谢李将军提点,从璟他日必有回报。”他想起之前那白发将军的话,起初还以为这厮是在帮自己说话,这时方才醒悟,这厮分明是不安好心啊!
这世道果真凶险,战场上明枪暗箭,战场下也是如此,当真是步步惊心。李从璟虽然不知那老头为何要害自己,却也知道,这世道有没有真君子难说,但永远不缺小人。
至于李绍荣,作为李存勖心腹,这种让下属体谅领导用心、让下属对领导保持敬畏的事,他不做谁做?身为晋王心腹,他与晋王,已经几乎是一荣俱荣一辱俱辱的关系。而且李存勖也会看到他的表现。
“这乱世之势,还真是让人忧虑啊!”李从璟暗暗自嘲。
李绍荣走后,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传话,让李从璟赶紧去见晋王。
李存勖没打算在魏州滞留多久,因此就在魏州刺史府暂歇。李从璟见到李存勖的时候,李存勖正对着一副舆图看得入神。
“从璟,本王有一好一坏两个消息要告诉你,你先听哪个?”李存勖见李从璟进来,笑得有些神秘。
李从璟接触李存勖的时间也不短了,这位晋王不仅有天纵之才,人格魅力更是让人折服,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能脱离刻板的君臣关系,让李从璟能感受到李存勖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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