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
次日,自申时起,长和城内就热闹起来,爆竹声尤为响亮,传到城外密林中,孟平心中不爽道:“这厮这会儿一定笑开了花,却不知道,今晚他的脑袋就会开花!”
“你的脑袋会不会开花我倒不知道,但是今晚,你也一定会笑开花。”李从璟笑着打趣道。
孟平嘿嘿一笑。李从璟将其踹走,“去看看云梯准备得如何了。”
李从璟朝长和城的方向望去,但见天空层云密布,长和城孤立在平原之上,大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态势。
看了一会儿天色,李从璟皱眉道:“今夜只怕会有大雪。”
李从璟所料不差。
到了夜里,果然万里飘雪。不到一个时辰,密林的树梢上,积雪已经极厚。雪夜中,密林里的百战军将士,即便是身体素质强悍,也已有不少人开始发抖。便是没有发抖的军士,握着冰冷弓弩刀柄的手,也是乌青一片。
几乎没有一场战斗,会在大雪之日进行。
人骨头都冻僵硬了,兵器都握不稳,还打什么仗?
何况还是一场攻城突袭战。
那简直无异于自杀。
但李从璟却知道,今夜这场仗,必须要打。
抛开此战关系甚大不谈,李从璟也希望自己的军队,能够胜任一切艰难险阻,虽雪山沼泽,不能阻碍其前行。他需要的不是一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支真正的至锐之师。
大雪会让人血液流动减缓,身体寒冰。那么,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血热沸腾?
“瑞雪兆丰年呐,这雪下的好!”
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如此感叹了一声。李从璟循声望去,却见一名年轻的军士,正在搓着手,抬头望着大雪遮目的天空。
李从璟认得这个年轻军士,他叫林英,不仅因为他在都试中表现抢眼,也因为他生了一张比一般女人都白净秀气的脸。
李从璟坐下来,笑着对林英道:“瑞雪兆丰年,确实如此。明年时,你家里当会有不错的收成。”
林英没想到李从璟会主动跟自己说话,先是有些激动,随即眼光黯然,低声道:“我和大哥已经没有家了。”
李从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林英的神态让他心中一阵发紧,他忽然想到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没有家的人?他站起身,走过去,拍着林英的肩膀,道:“无妨,本使相信,来日你儿子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林英也没想到李从璟会如此说,他愕然片刻,才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随即脸上荡开笑容,道:“跟着都指挥使,小子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李从璟也笑了,他直起身环视着众人,开口道:“尔等都是百战军的精锐之士,是真正以一当十的锐士,此番尔等第一次跟随本使出征,也是本使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带领百战军,对敌国作战。此战若成,功勋甚大,三百将士皆为百战军功臣,受全军敬仰,尔等已知。但此战之艰难,尔等可曾想过?”
一阵沉默之后,有人道:“哪有不出力就能讨着好处的事情,我等不怕艰难!”
“对,只要都指挥使下令,我们就敢杀出去!”有人接着喊道。
李从璟从不怀疑百战军的敢战,他接着道:“你我都是军人,军人为战争而生,因战争而存,既然做了军人,要么凭军功封妻荫子,要么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就是军人的宿命。生于乱世,这也是每个人的宿命。”
“头掉碗大个疤,怕死不是好鸟!”有人道,“自古富贵险中求!”
这是典型的悍勇之徒。
林英忽然站起来,大声道:“都指挥使,我有一句话想说!”
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道:“但说无妨。”他知道,自己方才与他说过话,表达过关怀和期望,受这个正面的心理暗示,林英此时应当分外有激情。
林英看着众将士,大声道:“小子林英,与在座大部分同袍一样,都是一个小农夫,家里也是世代务农。现在是乱世,生存不易,小子想说的是,像你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想出人头地,不拼命,还能拼什么?!”
三百将士闻言,都是一愣,半响没有人说话。
然后是突然爆发出的,排山倒海的叫好声。
李从璟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文文静静的林英,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间也不免惊讶。
“世道艰难,生存不易,一无所有的人,想要活下去,想要出人头地,不拼命,拼什么?”李从璟细细咀嚼着这句话,心中也是不免激荡。
连李从璟都是如此,更别说其他将士了。
不过李从璟虽然不惮众将士说话,但如此闹腾下去,便是有大雪作为掩饰,有斥候盯着外面,他也不免顾忌会被人发现他们的行踪,于是将众人的声音压下去。
“林英说的不错,这是一个属于战士的年代,你我若拼不起,就不配活下去。”李从璟道。顿了顿,他又说:“之前本使就告诉过各位,若是此战胜,尔等皆为本使亲卫,日后随本使驰骋沙场,建功立业。虽说军令无二,但如今,本使却改主意了。”
“都指挥使为何改主意?”众人都是一怔,很多人眼中甚至流露出浓厚的失望之色。
“因为本使决定,现在就任命尔等,为本使亲卫!”李从璟凛然道。
他这话一说出,众将士几乎都站起身来,激动不已。为主将亲卫,不仅是荣誉,是实力的体现,也是油水和大好前程的依托。
李从璟一看众人又要开始激动的嚷嚷,抬手压下众人昂扬的情绪,道:“既为本使亲卫,不可没有名号。尔等入百战军已久,可觉得有什么称号很是符合你们心中所想?”
他这一问,众人顿时思索起来,刹那间,不少名号都被报出来。什么兵戎都,锋刃指挥,前进军,都被喊出来,甚至有人喊杀人军。
最后还是孟平在和一些人嘀咕了半天之后,走出来,抱拳道:“军中…将士,蒙都指挥使厚爱,得以读书识字,这些日子以来,要说上至指挥使,下到寻常士卒,都心仪的一个称号,末将相信除此之外,没有其他……”
他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人高呼道:“君子!”
这人一喊,众人皆应。
孟平也笑道:“正是君子。”
军中启蒙,自然避不开儒家教育,实际上,请来的教书先生,几乎都是儒生。是以“君子”之称,早已成为一个标杆。
李从璟见众人都如此赞同,也认为甚好,于是道:“好,从即刻起,本使亲卫,即命名为:君子都!待回营之后,便授旗立号!”
众人在孟平带领下,皆拜道:“多谢都指挥使厚爱!”
李从璟见目的已经达到,随即面色肃然,道:“君子都既立,长和之战,便是君子都首战,更是百战军首战。本使令,君子都整装待命,一刻后突袭长和!”
章三十七 袭城()
每每想到房中那位小娘子,段振林就觉得心情极好。那可是一位可人的美人儿,他段振林这辈子见识过的貌美娘子也算不少,仅小妾就已有十多位,但是他觉得,跟眼下这位小娘子一比,简直都俗不可耐,不堪入目。
段振林自认为阅美无数,可是像这样的小美人,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娘子人虽小,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白嫩的皮肤,灵动的身段,段振林只要想起,都会觉得浑身燥热。
所以他对小娘子出逃这件事,丝毫不怪罪,但对负责监视的人,却是处罚得极为严厉。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喜宴上,段振林已是喝得面红耳赤,犹自不肯停手。忽见夜空飘雪,更觉尽兴。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将军此番纳妾,实乃普天同庆之事,末将再敬将军!”段振林的副将又举起酒杯,他已经喝得摇头晃脑,杯子都端不稳,却还不肯罢休。其实不仅是他,长和镇军上上下下,因主将大喜,都是醉得不成人样。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世道,每个人都朝不保夕,能得一时欢愉,享人生之乐,谁也不会放过。更何况年关将至,喜上加喜,谁还会亏待了自己?
但有的人偏偏就例外,比如说指挥使段灏。他敬了段振林一杯之后,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喝。当下,与他交好的军士劝他:“段指挥使,你我生逢兵荒马乱的世道,拼命搏杀方有如今之贵,今日将军大喜,又是年关将至,你还拘谨什么,来,喝一杯!”
段灏推开酒杯,不冷不热道:“正因为世道乱,求生不易,才更应该珍惜,不能有片刻放松,否则生死之差,只在一念之间。你想饮酒,找别人就是,恕段某不奉陪。”
那人见段灏如此作态,心中不快,冷冷道:“段指挥使,多心了吧。怀州本就不是四战之地,且年关将至,今日又是难见之大雪,难道如此情况下,还有人会来攻打城池不成?”
“有没有人攻打城池不重要,重要的是,戒备谨慎之心不可有片刻放松,否则今日因此放松,明日因彼放松,久而久之,便成习惯。到时纵有不虞,也来不及反应了!”段灏正色道。他本意是好心提醒,但这话在对方听来,就是在骂他放纵了。
果然,那军士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段指挥使何不去城墙上守着,防备敌军来袭!”说罢,再也不理他,去找他人了。
段灏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看着满座职在队正以上的将士,无不放肆醉酒,他气不过,骂道:“一群粗鄙之辈,鼠目寸光,难成大事,必遭横祸!”
说罢,段灏站起身,招呼自己亲兵过来,道:“你调一队人马过来,在府外警戒。”段振林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不为他考虑。
亲兵面有难色,道:“指挥使,外面大雪甚急,让将士们在府外戍卫,不太好吧?况且今日将军赏赐下不少酒肉,又是年关,大伙儿都盼着能放松片刻。”
“废话什么,按我说的去做!”段灏怒道,他怎会不知,今日军营中,他麾下将士还好一些,虽然喝酒但不至于醉酒,但另外一指挥……
亲兵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去照办。
段灏正准备回营,走出没几步,一名管事模样的人迎过来,对段灏道:“段指挥使,请留步。”
段灏认得此人,便停下脚步,“何事?”
那管事道:“听说段指挥使准备安排人手戍卫府邸?此事恐怕不妥吧。”管事没明说的是,你那是想保护段将军,还是有其他心思?陈兵府外,保护人跟杀人,都只是在一念之间。你这样做,犯忌讳了。
段灏道沉默一阵,道:“此事将军但有罪责,段某一力承担。”
管事叹了口气,道:“如此,请指挥使借一步说话。”
段灏只好跟着管事离开大厅,去了别处人少的地方。
………………………………
长和城城墙。
戍守城墙的将士,大多已经缩到城墙之下,背靠厚实的城墙,为自己遮挡风雪。嘴里一边往手心哈着气,一边咒骂这该死的天气。
但也有一部分将士,虽然也蹲着缩着身子,倒是好歹还是蹲在女墙后,没有下城墙。
一个军士抱着长枪,看着城墙下的那些军士,三五十个围成一堆,喝着小酒暖着身子,不平的向身边年长的军士抱怨:“伍长,凭什么他们能缩在墙下面喝酒吃肉,我们却要干蹲在这里,被风雪吹得跟后娘养的一样?”
伍长也正一肚子怨气,闻言怒骂道:“给老子闭嘴,你以为老子想呆在这里受冻?还不是指挥使的命令!”
年轻军士道:“今日将军大婚,赐下不少酒肉,听说全军队正以上…将官,都去喝喜酒了。可是我们却在这受冻,你说指挥使怎么如此残忍?”
伍长正准备说什么,旁边已经有人骂道:“嚷嚷什么嚷嚷?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这老天贼,你个直娘贼也贼,再说话老子撕烂你的嘴!”
伍长往旁边看了一眼,眸子里也有忌惮之色,叹了口气,道:“睡吧,睡着就不知道冷了。”
城墙下忽然闹腾起来,那脾气火爆的军士立即跳起来骂娘,不多时,下面有人喊道:“上面的,乡亲来给我们送酒肉了,下来喝一口!”
城墙上的军士往下看去,就见下面来了不少人,还推着车,为首的人正笑着作揖,“诸位军爷守城辛苦,我等平日里受诸位庇佑,得知今日将军大喜,诸位却要在这里受冻挨饿,遂带了些烈酒热肉过来,与各位同庆将军大喜!”
他这么一说,这些正因为受冻满肚子不爽的众将士,哪有不高兴的道理,全都围上来,“有甚酒肉,统统拿出来!”
这位中年模样的人笑道:“军爷不用心急,我等带的酒肉多得是,管够!只希望日后我等再运送商货进城时,诸位军爷能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一众军士,听到这人这样说,心道原来是个商户,倒是会与我等攀交情,心中尚存的那点疑惑也烟消云散。
城墙上,那些段灏麾下的军士,早就不爽到了极点,这时哪里还顾得许多,纷纷跑下来抢酒抢肉。
城外。
“公子,时辰到了。”孟平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挥手,“攻城!”
君子都众将士得令,嘴里叼着小木棍,抬着云梯,趁着大雪遮目,疾步小心向长和城而去。军靴踩在雪地里,沙沙作响,但在呼啸的寒风里,却又如此细不可闻。
他们像是奔行在黑夜中的幽灵,正在疯狂涌向自己的食物,小心翼翼,却又急不可耐。他们的血液早已沸腾,他们的肚子,早已饥饿难耐,他们的面目,狰狞而嗜血。黑夜,大雪,寒风,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四野俱寂,唯余茫茫大雪,天地无声,只剩下无家可归的野风在呼号,他们不知道十步之外有什么,他们甚至看不清同行的人。但在眼前,在不远处,有一座城,一座城中心正灯火通明的城。
那是他们的目的地,他是他们前进的方向,他是他们将要厮杀的地方。
他们握紧了手中的云梯,握紧了手中的弓弩,握紧了手中的横刀:那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们弓着身子,眼神却盯着前方,就如同野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般专注,他们快速靠近,却又步伐稳健,他们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够感受到自己血液沸腾的声音。
终于,他们触碰到了城墙。城墙何其冰冷,但对这些将士来说,简直比小娘子的胸脯,还要能温暖人心。
多达十几架云梯竖起来,悄无声息靠上城墙,他们嘴里叼着已经出鞘的横刀,像猿猴一样,顺着一根根阶梯,风一般向上攀援而去。
李从璟眼睛眯起,在城楼依稀的灯火下,他能看到,攀行在最前的孟平,一只手已经塔上了女墙。然后他看到,孟平的身子就那么消失在黑夜中,跃入了女墙内。
孟平猫着身子落地,他落地的地方,左右几步都没有人。他顿了一顿,最先的十几人,几乎是同时已经鬼魅一般落入城墙内。
城墙上有积雪,白色的积雪。
林英落地时,眼角已经撇到自己身侧就有一名蹲着的军士,但不等那军士反应过来,他的刀锋已经抹过了对方的咽喉!
一抹鲜红,飚撒在城墙上,落入白雪中,异样显眼,又格外美艳。
那军士捂着脖子倒下,双腿不停弹动,眼中尽是恐惧和不解。
孟平带人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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