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季良并未觉得如沐春风,相反,此刻他胆战心惊。
作为西川副使,身份非同一般,此番前来荆南,赵季良的护卫力量不可谓不强,他在街上逛得随意,实则远近明暗护卫就有数十人。别的股且不言,这楼里便有八名精悍护卫,门外亦有两人。
赵季良方才未闻任何动静,而此人能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意味着什么他岂能不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美景好酒,尚需君子为伴,若知阁下要来,季良必不会急于离去。”赵季良不着痕迹的将内心惊慌掩饰过去,儒雅风仪不曾有失,“来者是客,请坐。”
白袍年轻人也不客气,施然落座,赵季良为来人斟上一杯酒,微笑举杯道:“相逢即是有缘,季良先来一步,权作主人,敬客一杯。”
白袍年轻人满饮一杯,脸上笑意不减,“素闻先生风度非凡,乃当世名士,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幸甚。”
赵季良放下酒杯,叹道:“季良孤陋寡闻,也知秦王乃当世雄才,麾下更是英才济济,四大才子、八虎上…将之名已传遍天下,只是不知,阁下是四大才子中哪一位?”
须臾之间,即被赵季良猜到身份,白袍年轻人也不以为意,拱手为礼:“在下莫离。”
“原来是军谋无双莫神机,失敬。”赵季良肃然起敬,“一言得怀孟,一举定渤海,一笑平辽东,一怒乱西楼。先生风采,已至谋士极致,令我等神往。”
“先生谬赞。莫神机之论,实为市井笑谈耳,当不得真。”莫离并没有因为赵季良的赞美而意动,言谈仍如起初般随和,“如先生这般大才,无虚名在外,却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实,才是我辈担当。与先生相比,离相形见绌。”
“百年江山,人才辈出,莫先生年少而有盛功,比之古人亦不遑多让,不必自谦过甚。”赵季良呵呵笑道,两人都是士子,见面寒暄,免不得相互吹嘘一番,这都是士子通病。
莫离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言,并非杜撰,确有典故。
史载:庄宗入邺,时兵革屡兴,属邑租赋逋久。一日,庄宗召季良切责之,季良对曰:“殿下何时平河南?”庄宗正色曰:“尔掌舆赋而稽缓,安问我胜负乎!”季良曰:“殿下方谋攻守,复务急征,一旦众心有变,恐河南非殿下所有。”庄宗敛容前席曰:“微君之言,几失吾大计!”
——庄宗在邺都(魏州)时,多有征战,但魏州境内的赋税却迟迟收不上来,庄宗因此责问赵季良,赵季良却问庄宗打算何时平定河南,庄宗很生气,你掌管我的财赋钱粮,你不及时给大军军费,我拿什么平定河南?赵季良答道,殿下你征伐太频繁,赋税太重,要是闹得人心思变,你就永远拿不下河南了。
当其时,梁将戴思远陷共城、新乡等邑,澶渊之西,相州之南,皆为梁人所据,此乃梁晋争霸时,晋面对的最坏局面。而后庄宗纳赵季良之言,局面逐渐好转,晋遂能打开局面。
莫离、赵季良首次会面,言谈却自然亲和,几如多年老友。
客套完,得正事,赵季良虽坐立安稳,心头并非全无担忧,遂道:“承蒙先生高看,今日能与先生相见,季良荣幸之至。未知先生有何忧虑,季良可能代为解忧?”
文人相谈,就是不肯好生话,赵季良定是不会直接问莫离,你来找我干嘛来了。
莫离神秘一笑,“方才已过,先生乃是大才,实则不仅离仰慕先生之才,殿下尤甚。此番离来与先生相见,便是得殿下授意,来邀先生往驿馆一晤。”
赵季良故作恍然,随即拍额作懊悔状,连连向莫离赔罪,“秦王至江陵,季良早闻之,只是担心贸然前往,会打扰殿下与南平王商谈要事,这才一直未曾拜会,实是季良失礼。如今烦恼先生来请,真乃罪过,殿下盛情,季良敢不从命?”
莫离见赵季良识趣,满意起身,“既如此,不敢让殿下久候,先生这便随我同行,如何?”
“甚好,甚好!”赵季良起身,状极干脆。与莫离一道出门,待到门口,左右不见自己护卫,赵季良忽然停下脚步,向莫离连连告罪,道:“季良乃是外臣,拜会殿下,不可无礼,请先生先行,待季良稍整礼仪,即刻前来。”
莫离自然不会理会赵季良要去准备礼物的借口,道:“殿下向来不拘节,如今求贤若渴,亟待一见,必不会在意此等末节。”
“只要秦王不觉得外臣失礼,季良自然无不从命。”赵季良很干净的表示,他绝对没有其他意思。走出没两步,赵季良又停下脚步,拍着额头道:“哎呀,莫先生,此去拜会秦王,必有长谈,实不相瞒,昨日季良已与南平王相约,今日午后对弈,眼下看来是去不成了,莫先生稍待,容季良去跟南平王略作明。”
“无妨。”莫离大度的摆手,“此等事,离自会让人知晓南平王。”
“这。。。。。。恐怕多有失礼之处。”
“先生多虑了,南平王乃大度之人。”
好不容易行至酒楼门口,赵季良犹不死心,还想再找借口,但不等他开口,莫离即笑道:“先生若是觉得此处夕阳甚美,不如我等略作观赏再走,如何?”
赵季良见自己拖延时间,好等候暗中护卫前来搭救、解围的意图被识破,讪讪而笑,“不用,不用,还是拜会秦王要紧。”莫离如此大度,赵季良岂能不明白,他那些护卫,只怕已尽数遭了莫离毒手。
进了马车,赵季良不禁悲从中来。
秦王是何等人?赵季良知晓得清楚。
他赵季良此来荆南为何?他觉得李从璟也知晓得清楚。
故而,赵季良更知道,此行去见李从璟,凶多吉少。
只是赵季良没想到,他来了荆南,竟会被李从璟察觉。
自打见到莫离,赵季良就知道他命运堪忧了。
方才,他想找借口逃脱,然则莫离没有给他机会。而今,他只希望莫离真会派人通知南平王,他今日不去与其对弈了。
赵季良当然没有与高季兴相约对弈,但只要高季兴得到此讯,就会意识到他赵季良被秦王挟持了。到了这个地步,赵季良只能期望高季兴前来搭救。
但他也知晓,此间希望,微乎其微。
赵季良忽然想到一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间刀光血影,斗智斗勇,丝毫不让沙场。
正在读书的李从璟,被桃夭夭告知,莫离把赵季良带了回来。
“孤让莫离去会一会赵季良,他怎将人绑回来了?”李从璟有些奇怪。
桃夭夭道:“莫离,赵季良心智坚韧,胆识非凡,非易与之辈,还是抓在手心为好。就算不能让赵季良回不去西川,也不能让他在江陵继续任意施为。”
“也好。”这是李从璟的评价。
桃夭夭好奇道:“扣押赵季良,会否刺激到高季兴?”
李从璟冷笑道:“高季兴何需刺激?他已够胆大妄为了!再者,难不成孤扣下赵季良,他还敢派兵来攻打驿馆不成?”
桃夭夭翻个白眼,眼神闪动道:“赵季良与高季兴达成何种协议,我等一直无从得知,眼下得了赵季良,倒是好办了。”没从林氏口中拷问出她的背后势力,桃夭夭一直耿耿于怀。
李从璟忽然合上书本,眼神锐利道:“时间不多了,传令给林英。。。。。。”
与此同时,江陵城外长江码头,一艘华丽楼船自下游而至。楼船甲板上,一人迎风而立,面朝江陵城,目光如电,“秦王,南平王。。。。。。我来了!”
三王风聚江陵城。
章六三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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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载:刘训至荆南,楚王殷遣都指挥使许德勋等将水军屯岳州。高季兴坚壁不战,求救于吴,吴人遣水军援之。
。。。。。。
吴军之强,半在水师。
李从璟为何如此忌惮高季兴投吴?
原因很简单,高季兴投吴,吴军一旦用水师支援,朝廷拿他根本没辙。
且淮河、长江流域水系发达,更为吴国水师施展拳脚,提供了广阔舞台。
大唐也有水师,然比之吴国,巫见大巫。除此之外,大唐水师,基本都在黄河流域,那还是前梁防御晋军时留下的。彼时晋军水师就不行,晋军灭梁,走的都是陆军偷渡黄河,陆路进攻的路子。
另外,黄河流域之水师,根本无法进入长江。非是运河不通,而是无法突破吴国的淮水防线。就算运河通畅,巨舰吃水太深,也走不了。
周世宗三征南唐,硬碰南唐水师了吗?没有。赵太祖灭南唐,也是先取楚汉,走的是迂回大包围的路子。吴国水师,继盛唐船坞衣钵,承盛唐水师精要,在当世,那↓↓↓↓,▽。就是霸主级存在,无解。
此时诸侯水师,能值一提的,马楚、吴越。就这两家,也是被吴国水师当儿子揍的主,从来没打赢过。
钱缪之子钱元瓘,是第二任吴越王,年轻时才名冠绝吴越,真正的天子骄子,却因带领吴越水师与吴国交战,被徐温、徐知诰带吴国水师打出心理阴影,大战过后,吴越水师十损七八,钱元瓘自此之后不见英姿,碌碌终生,最后竟被一场大火给吓死。
虽不知原本历史史实,但却知晓吴国水师厉害,是以在得知高季兴与吴国眉来眼去之后,李嗣源便决定让李从璟亲自前来荆南,为的就是不让吴国将力量渗透进荆州。
李从璟得到第五姑娘的惊天密报时,正在驿馆中召见赵季良。
赵季良是西川节度副使,位在枢要,自然了解西川情况,军政、民政、财政,李从璟都需要赵季良来清楚。当然,当务之急,李从璟倒是颇想了解一番,西川与荆南到底达成了何种协议。
然而作为孟知祥的心腹,要想赵季良出实情,又颇为艰难,李从璟首先要做的,就是冲淡赵季良对孟知祥的忠诚。
赵季良谦逊有礼站在李从璟面前,显得儒雅而有风度,上天有些时候的确偏心,给了一些人仪表,还不嫌多,仍要给他智慧,赵季良这幅卖相,让李从璟都感觉生不起气来。
招呼赵季良入座,李从璟开口道:“先生本为朝臣,庄宗在时,对先生颇为倚重,当年庄宗征战河南,以先生总理财赋,故能年年兵戎不熄,而将士甲胄完全,此功虽不曾彰显于天下,却为有识者敬之。”
“殿下谬赞,季良愧不敢当。”赵季良谦逊道。
李从璟笑了笑,“当年孤受庄宗之命,在淇门练兵,军费便是由先生经手,先生清正廉明,百战军军费从无缺斤少两,论起来你与孤也算同袍。”
“能与殿下同袍,乃季良之福。殿下英明神武,在淇门便已露峥嵘之色,殿下数年来能有震天之功,实是季良所期盼的。”场面话来,赵季良也是口若悬河。
李从璟不会跟赵季良多客套,他虽也饱读诗书,知道与读书人打交道的门道,却不会沾染读书人的臭脾气,拉近完关系,李从璟直接切入正题,“想必先生也知,如今朝廷正在推行新政,先生本朝臣,历受倚重,无奈前时为人排挤,才不得志,如今朝堂风气清明,正当用人之际,先生与孤亦有旧情,此番与先生在江陵不期而遇,也算天意,既如此,孤有意请先生归朝,助朝廷行新政,匡扶河山,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赵季良没想到李从璟突然抛出如此重磅炸弹,一时反应不过来,略微怔了怔。
趁赵季良发愣的功夫,李从璟继续道:“先生本是大才,又历任中枢,此番归朝,孤不敢保证先生能领户部尚书,但父皇知人善用,想必最不济一个户部侍郎是跑不掉的。”
先前的震惊还未平息,赵季良再受巨震,如此许官之态,他从未听闻。但这回他没有愣太久,回神很快,连忙拜道:“殿下,季良本是西川。。。。。。”
李从璟摆摆手,不容置疑道:“西川地狭,非是先生用武之地,天下有贤才而朝廷不用,天下人岂不我朝政不明?若是先生对西川颇有不舍,倒也无妨,西川乃我朝重地,朝廷对西川十分看重,先生主事户部,有的是机会与西川打交道。”
“朝廷任免官吏,当依章程,再者季良任职西川,职内之事尚未处理、交接,还请殿下容些时日,好让季良。。。。。。”赵季良额头渗出汗水,但牙关还是咬得颇紧。
“赵廉使!”李从璟再次打断赵季良的话,这回他的语气带上了严厉之色,显现出几分刚硬霸道,他本是沙场宿将,自有铁血威严之气,利刃般的目光落在赵季良身上,有如实质一般,“孤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可明白?”
廉使,当世对节度使的称谓,与“帅”同义,李从璟直呼其官职,就显得不那么客气了。
秀才遇到兵,赵季良无奈,却也死咬牙关,不做声应承。
李从璟站起身来,走到赵季良面前,俯身看着他,语气冰冷:“为官者,当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臣者,当知尔爵尔位,国之重器。此非私授,乃出自君王,此非似有,乃系黎民之望!”
站直身,李从璟不再看赵季良,冷冷道:“先生此来荆南,所谋为何,孤无意追究。此非孤王仁慈,而是惜乎先生之才,是希望先生这身才能,能用于国家。否则,助纣为虐之才,百害无一利,孤当亲手取之!”
罢,再不看赵季良,迈步离开。
赵季良怔在原地,良久不曾回神。
。。。。。。
日暮,大风,长江波涛滚滚。
江边百丈之外,第五姑娘迎风而立,凝神远望江面,红裳猎猎作响,青丝缕缕飘飞。
不时,有军情处锐士急速赶来,在第五姑娘面前行礼,道:“林氏离开渔村,往江边去了!”
第五姑娘一言不发,带领数名精锐,赶往那座林氏藏身了半夜一日的渔村。在村角一处逼仄角落,第五姑娘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废弃的房子,只余断壁残垣,内里野草丛生,高过人头。远近各处,可见零乱赃物,甚至是羊犬粪便。第五等人到此时,一只浑身长满癞子的野狗,吠了两声,惊慌跑开。
臭味夹杂在风中,清晰可闻,第五姑娘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问道:“这便是林氏栖身了半夜一日之地?”
先前那名军情处锐士走到一处角落,对第五姑娘道:“的确如此,第五统领请看,此处荒草虽被有意掩盖,仍可见压塌痕迹,可见有人在此休息过。”
第五姑娘眉头蹙得更深,她蹲下身,嗅了嗅,又捡起几节草茎。见第五姑娘面露疑惑,那军情处锐士道:“昨夜,林氏进村偷食,被人发现,逃跑途中跳入粪坑,这才没被抓到。这些草茎,想必是林氏万般无奈之下,聊以果腹之物。”
第五姑娘头,“这些时日,林氏被我等追得惨,精力早已不济,行动自然不会矫健。”林氏杀人潜逃,军情处自然要做出追杀的样子。第五嗤笑一声,“浴粪食草。。。。。。倒是没有‘亏待’了她!”
这时,又有军情处锐士过来,向第五姑娘禀报:“第五统领,林氏上船了!”
江中渔船不少,灯的却不多,可见渔民生活亦不轻松。零星火中,却有明亮如昼之地——那却是达官贵人的船,亦或是青楼画舫。
天色已晚,视物已很勉强,赶到江边,方才那名军情处锐士指着一楼灯火通明的楼船道:“便是那艘船。这厮游水过去的,我等没料到这一,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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