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重诲云淡风轻,一派高人风范。
孔循转念一想,又不免开始担忧,他迟疑道:“然则秦王功高威重,其他皇子怕是不能及”
“愚蠢”安重诲冷哼一声,对孔循质疑自己的决策很不满,冷冰冰道:“功再高,也是一件件立的,威再重,也是一日日养的。有你我辅佐,何种功劳不能立,何种威望不能养“
孔循被安重诲的霸气所折服,差些五体投地,完全不在意对方骂自己愚蠢,“安公英明”拜完,问道:“安公,依你睿见,我等该辅佐何人”
“这还用问当然是赵王”
孔循恍然大悟,连连称是,“确该如此,宋王尚且年幼,自然是不能与赵王相比的。赵王如今正值建功立业之时,渴望功勋之心必如久旱之田守望甘霖,的确适合辅佐”
安重诲哼了一声,丝毫不露志得意满之色。
“安公,辅佐赵王固为上佳之策,然则眼下秦王东行滑、濮,我等是否应该”孔循话不说透,含义却很明显。
“你我既已决定辅佐赵王,这几日就得立即与赵王接触。然则本公听闻赵王与秦王关系甚好,与人谈论时常以秦王为榜样,你我前期不得向其透露真意,只是助他建立功勋、培植党羽,如此赵王便无拒绝你我之理由。待日后赵王势大,不用你我多作劝说,赵王自会行夺嫡之事。”安重诲悠然说道,“至于你所言之事,何须多问,下去自作安排便是。”
孔循对安重诲天衣无缝的谋划敬佩之至,自然连声唱诺
孔循的马车就停在安府角门内,在夜色中浑如一团浓墨,静若落叶,平淡无奇,没人会去多看两眼,因是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此时这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车厢中伸手不见五指,旁人自然也无从看清此人面貌。他隐身于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眸分外明亮,贼吓人。
孔循离开时,安重诲没有相送,他自个儿沿路出来,钻进马车。
马车驶离安府,进入街巷。
未至宵禁时,街面上不乏行人,灯火阑珊。
孔循与车厢中人相对而坐,双手拢在袖中,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大人此去安府,不知情况如何”他面前的人开口相问。
街面上有灯火映照进来,虽不甚明亮,却也颇能视物。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可见说话的身短脸长,面相颇为丑陋,不到而立之年的年纪,但身上自有一股勃发英气,显得不同寻常。
孔循睁开眼,叹了口气,“果如国侨所料,安重诲意欲辅佐赵王。”
国侨不是名而是字,年青人脸上闪过一抹微笑,顿了顿,说道:“大人虽与安公是亲家,却侍安公如上主,处处周到,让人感佩。”
这话有些没由头,孔循不以为意,哂笑道:“安公向来自大,如今权势日重,愈发目中无人,容不得别人稍有触怒,我与他虽为亲家,不过是因利所致,并不能改变什么。”
年青人发出一声刺耳嗤笑,斜眼淡漠道:“故而大人每逢与安公私下相见,必先故意言辞举止有失,让其指责,以显其能,每有明见,故意让安公说出口,以彰其睿智之态,以显大人顺从之心。如此谄媚心思,较之事君更深,如此奉承举动,较之摇尾乞怜更甚,让我辈自叹弗如”
“桑维翰”孔循大怒击节,手指面前的年青人,“休得自恃精明,口无遮拦”
桑维翰对近在鼻尖的手指视若不见,依旧自顾自道:“安公不仅目中无人,而且嫉妒贤才,唯恐有人得宠君前,威胁其地位,大人如此作态乃是明智保身之举,何必不敢承认国侨若是大人,说不得比大人的戏做得更足些,如此安公便会更亲信国侨一些。”
孔循眼神有些发直,被桑维翰这番言论震得哑口无言,半响放下手臂,唾骂道:“无耻至极”
桑维翰脸色平淡,全无半分羞愧,继续道:“树大好乘凉,此理便是孩童也知。怕就怕,有朝一日,人还在树下,树却突然倒了,不知人还能无恙否而若是这棵树长了一双随时能要人命的手,那树下乘凉的人,恐怕也会时时感觉如噎在喉吧”
孔循面色微寒,盯着桑维翰,“你想说什么”
桑维翰紧紧注视着孔循道:“国侨想说什么,难道大人不知么”
孔循靠上车厢,冷笑一声,“安公这颗大树可粗壮得很,怕是未见得那么容易倒。”
桑维翰不以为然,“倘若有人以斧砍树呢再粗壮的树,又能经得起多久刀斧加身”
孔循眼神凛冽起来,直视桑维翰,“你是说秦王”
桑维翰不置可否,继续道:“树大好乘凉,屋大好安家,但若这些都是别人的,树与屋再大又有何用”
孔循怔了怔,陷入沉思。
他当然知道,倚树乘凉,不如手植树荫。
靠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
历朝历代以来,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向来未曾平静过,差别只在于,后宫的风浪会不会漫过宫墙,影响到宫外头。
话说这后宫之内有一个极好的去处,唤作琼萝宫。之所以说它好,一则是因此地乃汇聚后宫精华之所在,向来莺莺燕燕,不敢说盖过百花,但绝对是帷幔留香。这却是为何只因后宫佳丽们,无论是嫔妃还是女官,都喜往此处拜访,时日久了,自然余香不散。二则是因此地饱受圣眷,那皇帝陛下常常至此,各处沾上龙气必不可免,自然也就有了福气。有此二者,这后宫里哪还有去处比得上这琼萝宫
琼萝宫之前的主人是庄宗一朝的皇后刘氏,当今陛下成为皇宫之主后,本欲将此处赐给淑妃曹氏,奈何曹淑妃不喜此地曾是妖后惑君之地,不愿前来居住。倒是德妃王氏,偶然看见便一眼相中,耐不住喜爱此地景致,要皇帝陛下要了过来,当作居所。
说来也奇,前些年妖后刘氏为此间主人时,此地是何种风貌,到得今日,此地虽说换了主子,其他的东西倒是一样没变,该有的余香与圣眷,个顶个都不曾少了半分。
这一日天气尚好,德妃王氏在躺在院中晒太阳,宫女宦官们肃立在侧,随时听候差遣。那王德妃也不见怎样打扮,斜躺在长椅上,却如花枝招展,端得是美不胜收。
然而一向喜色甚好的德妃娘娘,今日却一直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这让一众宫女太监们既心急,又担忧,却单单不敢去问。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一位公公进了宫来,给王德妃送上新鲜水果。那公公见王德妃兴致不高,只是随意摆手了事,也是胆肥,弓着身子出声问道:“德妃娘娘似有心事,不妨告知小的,或可为娘娘解忧。”
听到声音王德妃才睁开眼,瞧见了眼前的人,眼神顿时明亮了几分,“是敬公公来了”挥了挥手,让左右下去,让那宦官靠近来,轻叹道:“本宫倒的确有件心事,你向来主意多,这回不妨给本宫出出主意。”
能让王德妃如此说话的,自然是她相信的人。
“娘娘但说无妨,小的也就剩这颗脑袋能值几个钱了。”敬新磨道。
王德妃见敬新磨话说得俏皮,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道:“你且说说,为臣者,如何能君宠不衰”
“这有何难”敬新磨笑道,“忠心事主,进能为国谋福,退能为君解忧,自然能君宠不衰。”
王德妃歪着脑袋,“可有更简单直接些的法子”
“更简单直接些的”敬新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王德妃一脸期待,转念一想,笑了笑,道:“小的愚钝,未曾听闻还有其他法子。自古能久享君恩的臣子本就少,除却能为国为君谋利的,恐怕就只有皇亲国戚了。”
“你这敬公公,向来机灵,怎么今儿”王德妃失望不已,正泄气间,骤然反应过来,“皇亲国戚本宫先前怎么没想到,这不就是最好的法子嘛”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这些日子听说安重诲在荐相一事上吃了亏,难免失意,一直想为安重诲做些事情,好彻底报答当初恩情,只是一直苦无主意,不免心智郁结。
这会儿得了敬新磨提醒,心思急转,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听闻安公倒是有几个女儿,若能挑一个嫁给一位皇子,安公成了皇亲国戚,不就不怕不受恩宠了么如此一来,我也算尽报前恩了。
李嗣源向来恩宠安重诲,王德妃对促成此事有十足把握
嫁给哪位皇子呢
秦王已有正妃,宋王尚且年幼,赵王
王德妃自顾自寻思起来,一时间忘了面前还有人候着。敬新磨见王德妃思虑出神,不便一直杵在这儿,不得已轻咳一声,满脸笑容:“娘娘若无其它事,小的先行告退了。”
王德妃回过神来,“也好”见敬新磨躬身后退,又笑着叫住他,“敬公公,本宫还没感谢你今儿送了鲜果来呢,烦你辛苦一趟,颇为不好意思,你还是领了赏再走吧。”说着,让人拿来银钱,交给敬新磨。
敬新磨没有推辞,领了赏,道了谢,躬身退出月门,这才转身离去。
章二十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 11()
“滑州位于大河南侧,有七县,由西南向东北分别为酸枣、胙城、匡城、灵昌、韦城、白马、卫南,其中白马县即是州治所在。白马驻军有左右崇牙、长剑等军。夏秋水患,最严重的是灵昌、白马、卫南三县,灾情上达之后,朝廷下令酸枣四县酌情收留、安置,事后根据四县上报之流民数量,拨下相应款项,用于赈济灾民。”
李从璟率队离开洛阳之后,与大队人马在汜水关分别,自带莫离、王朴等人与府卫先行一步,紧赶三日,于这日正午抵达滑州酸枣边界。
大河就在不远处,浪涛声隐约可闻,王朴手指大河方向,对李从璟道:“河对岸的新乡、共城、卫城亦受灾患,只不过灾情较轻,而且大河滔滔,灾民也不可能涉河到这边来。殿下若是想看看新乡、共城的情况,可以从此处寻船而渡。”
“新乡、共城。。。。。。”李从璟咀嚼着这两个地名,面露缅怀之色,“这几处倒是许久未曾去过了。”
林英策马跟上来,闻言大声道:“四年前卫城、淇门一战,可是末将跟随殿下的首战,嗬,殿下当年凭此一战成名,遂得以淇门建军,说起来,这两处故地也是殿下的福地啊!”
秦王府府卫八百是亲王府定制,数量更改不得,李从璟以驻扎洛阳城外的君子都为根本,轮番宿卫,林英左迁君子都主将后,依旧随在李从璟左右。
李从璟笑了笑,“虽是故地,亦愿重游,奈何此番目的地却不在此,无暇过河了。”说罢,对众人道:“未至滑州,这一路来却见了不少流民,虽不成规模,亦不可轻视,再往前就是酸枣,滑州灾情处置得如何,到了酸枣县城一看便知,孤可是心急如焚。”
“再有半日路程,即可赶至酸枣县城。”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行十多人快马加鞭,沿官道而行。
小半日后,平地起石城,酸枣遥遥在望。众人放缓马速,徐行而近。
城外村舍,村外良田,田中阡陌纵横。秋收已毕,田中并无多少庄稼,放眼望去尽是成堆的秸秆,一座座小山也似,零乱又似有某种规律。田中有农人正在劳作,做些翻整田地之类的事。
李从璟这队人并未能吸引多少目光,他们人数不多,既未着官袍更未着甲,便是护卫连佩刀都隐藏得很好,至于王朴佩戴的长剑,也不过是书生剑罢了,在旁人眼里怕是修饰作用大于实际效果。
临近县城,行人多了起来,往来各色人等皆有,城门处有军士站岗,城外有棚子数座。棚子里都是些流民模样的人,衣衫破败,面色蜡黄,此时阳光微暖,那些人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在棚外晒太阳,百无聊赖的模样里透露出些许悠闲,一些光屁股的孩童追逐打闹,几条土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左右转悠。
“木棚成群,借以遮风避雨,稠粥两碗,得来浮生多日闲。”将眼前景象收在眼底,折扇在胸前轻摇,莫离露出招牌式的莫测微笑,“这酸枣县的流民,倒是自在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一些木棚里有锣声响起,流民们蜂拥而至,却是木棚开始施粥了。李从璟回头向孟松柏示意,孟松柏当即下马跑去一座粥棚,察看粥米的质量、分量。
“若能再得破棉衣一件,裹身取暖,这寒冬便也过得去了。”王朴面色不见深浅,没有莫离狐狸般的神情,“就眼下情形来看,酸枣对流民的安置不可谓不妥当。木棚搭以幔布,虽不足以安家,暂时居住不至于冻死人,稠粥两碗,不足以饱腹,权宜之计也能不饿死人。流民所求本就少得可怜,能不让他们饿死冻死,保得一条性命,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林英没有莫离、王朴那些花花肠子,闻言皱眉道:“虽暂时不至于死人,然则往后如何?末将不解民政,却也看得出来,如此以木棚安置,以粥米续命,非是长久之计。明年开春之后,若这些流民不能得到土地,如何劳作?没有劳作,来年粮食何处去寻?”
莫离看了林英一眼,呵呵笑道:“林将军可真是慧眼如炬!”
林英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末将哪里说得不对?莫先生,你可别嘲笑末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地方政务,末将只听说朝廷有令,让灾区附近州县视情况接纳流民,给予户籍,分配田地,助其在当地安居。可眼前这幅景象,末将愚钝,未见酸枣有接纳这些流民之意!”
王朴接过话茬,缓缓道:“然则朝廷也说了,是各州县视情况接纳,因各地能接纳外来百姓的能力不同,因是朝廷并没有硬性规定。如此哪怕是各州县只是临时设棚安置流民,朝廷事后也无法怪罪,顶多斥责两句。”
莫离嘿然道:“文伯这话可说得差了些,地方能设粥棚安置流民,不使流民枉死或者成为暴民,即已是功劳,何来斥责之说?”
王朴脸有些黑,反驳道:“那是地方官黑心,也是朝政不明才会出现的情况!”
莫离哂然一笑,不作反驳。
两人性格不同,自然会影响到看问题的角度。莫离整日侵淫在阴谋算计中,对人性丑恶看得多了,难免对世事看法带有险恶之色彩,尤其是对当世那些官吏。王朴早先随师求学,涉世未深,投奔李从璟后,又在民风淳朴、军民齐心抗击契丹的幽州主持政务,对世事阴暗面体会较少,故而其性格中多有正气。
林英挠挠头,不解道:“末将听闻,地方户籍增减,乃是政绩考核中的重要指标,如是观之,地方主官当竭力增加户丁才是,如今流民送上门来,为何地方官员反而不愿接纳他们,给予户籍安置在本地?”
李从璟治下,向来倡导有问必答,鼓励众人求知之心,是以林英心头疑惑,便一问接一问,一定要将这个问题弄得明白。
此问让王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作答,李从璟便亲自为他解惑,“地方官要安置流民,得有田有地,然而田地从何而来?地方原本之田地,无不有主,既然有主,地方官如何征用?倘若强行征用,岂不危害地方利益,引得地方群起而攻之?不仅如此,外民涌入本县,必然侵夺本地各种资源。地方固有资源乃是恒定之数,如今平白多了人口来分享,自然使得本地民众份额减少,本地民众又岂能接受?倘若强行分配,免不得引起动乱。如此得不偿失之举,自然无人为之。”
林英若有所悟般点点头,李从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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