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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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 第30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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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从璟心中一动。李嗣源这话,分明是要通过这次朝廷插手地方事务,来投石问路了!

    历朝历代以来,中央与地方权力之分配、争夺,都是不曾变化的主题,对皇帝、对朝廷而言,自然是希望中央掌握更多权力,而这种权利争夺,必然遭受地方抵…制。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央日益疲软,地方权势日重,尤其是节度使之制成为定制以来,地方大权尽在节度使之手,随之而来的是刺史、防御使等地方官吏做大,地方俨然成为国中国,中央不能节制,史如春秋,遂致天下大乱。

    无论李嗣源是要安定天下,还是积蓄国力,加强中央集权都势在必行。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儿臣既明此理,自当也会让官吏们都明白此理。”李从璟表示已经了解李嗣源话中之意。

    李嗣源颔首而笑,甚为欣慰。冯道见君臣相宜、父子相得,不失时机见缝插针,腆着大肚腩拍马屁道:“上有明君主政,下有贤王躬行,如此景象只有盛世才能得见啊!”

    冯道说完先笑起来,以示庆贺。随即他便看到李嗣源、李从璟直勾勾向他看来,脸上哪有半分神色变化,更别提笑意,顿时怔了怔,颇为尴尬,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李嗣源见冯道神如木头,倒是不好让他难堪,赏脸笑了两声。李从璟与冯道素有交情,自然也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君臣三人,遂相视大笑。

    李嗣源让冯道退下,李从璟留了下来。

    “过来坐。”李嗣源招呼李从璟,没有外臣时,父子俩便随意许多。

    李从璟在李嗣源案侧坐下来,随手抄起案上茶碗,给李嗣源和自己倒了一杯水,自己一饮而尽,好歹解了渴,擦了一把嘴,道:“老爹,这滑州的路可不好走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尚方宝剑?”

    “区区滑州,还需要老爹给你尚方宝剑?”李嗣源表示很不屑,“别当老子不知道,让你便宜行事,你这臭小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老子没约束你小心点,就是对得起你小子了!”

    李从璟很冤枉,“老爹你这话太不负责任了,说什么我也是你亲生的,你这一点都不担心我,让我很伤心啊!”

    李嗣源一巴掌要拍在李从璟脑门上,被李从璟机敏避过。收回手拢入衣袖,李嗣源老神在在道:“要说担心,你去了滑州,老爹也是替滑州那些官员担心才是。”

    李从璟:“”

    两父子没个正行,全然没有皇家威仪。在外人、下属面前,两人固然需要时时保持风度,最好是深沉寡言、高深莫测,但两人都起于微末,本就一身江湖气,根上并没有那么多皇家做派,要是私底下仍旧谨守所谓礼法,那只能说明父子俩感情确实寡淡。

    插科打诨一番,李嗣源收拾神色,正经道:“自为父登基以来,天下虽然大体稍安,但仍不时有乱事,而要廓清宇内,圆你我父子造福苍生之志,更是任重道远。大唐兵将骄悍,所以乱兵犯上、贼将作乱之事频发;吏治不清,故而官吏贪赃枉法,民不聊生;人才不济,高位者按部就班,故而江山治理倍显艰难;财赋不充,甲兵难修,故而能荡天下之精兵强军难养;文道不昌,是以道德沦丧,天下秩序不存。从璟,此乃国之大患,若使社稷长久如此,则不免山河崩碎,我等要重蹈庄宗覆辙,为父每每思之,忧心如醉,以至夜不能寐。然而家国之事,纷繁复杂,要治国理民,重整山河,实是千头万绪,良计难觅。从璟,你可知为父之忧?”

    这些都是大唐目前的困境和要解决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都心中有数。庄宗李存勖入主中原之后,本应整顿社稷,重塑山河,精兵简政,继而大定天下。然而李存勖并没有做些事,因是此等任务便落到李嗣源父子身上。

    李存勖在位时,大唐虽然灭蜀,使得国势达到鼎盛,看似涤荡神州可期,实则不然。若非如此,李存勖的江山又岂会那般容易灭亡?自古剑有双刃,骄兵悍将的问题不解决,军队既能除敌,也能害己;节度使、防御使、刺史权柄过重的问题不解决,中央不能得到集权,一旦地方作乱,中央没有能力迅速平定,便会贻害无穷;而吏治不清,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朝廷赋税锐减,国库不足,何事可成?

    李存勖不仅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反而倒行逆施,以至乱象加剧,他的灭亡难道不是必然?天下又怎能期待他去安定?而李嗣源父子不说圆志向,要保证不走上庄宗老路,首先就得解决这些问题。

    而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就决定了往后父子俩能走多远。

    “老爹这些忧虑,这些时日以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深思。今日既然老爹问起,心中便已有底,我也说道一二,看能不能互有裨益。”李从璟正色道。

    李嗣源颇有期待,“你且说来。”

    李从璟好整以暇,娓娓道来:“其一,骄兵悍将,此乃本朝最大祸患之一。骄兵悍将不除,则以下犯上,兵将作乱之事不能绝,庄宗前车之鉴,不能不深为警惕。骄兵悍将之事,何以严重至斯?一者,将领权大;二者,士卒流氓成性;三者,约束力不足;四者,上位者威压不够;五者,赏罚不明,恩威不行。”

    “其二,地方权大,尤其是节度使总揽一地军政大权,已成国中之国。正因如此,一旦节度使稍微积攒实力,便能兴风作浪,便敢以下犯上!权者,蚀骨之物也,良性之沦丧、野心之滋长皆出自于此。地方权重,则中央疲弱。祸患之最,未尝有出其左右者。”

    “其三,吏治不清。小人窃据高位,权重者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损公肥己,官员争权夺利有余,恪尽职守不足,遑论以君王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忧!地方官吏则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无尊无君。此风不除,朝政晦暗,山河无光,世态难正!”

    “其四,农事难兴”

    “其五,文道不昌”

    “其六,财政困难”

    “其七”

    李从璟完全进入状态,已然忘记喝水,更没有歇气的意思,说完流弊之象,他紧接着开始说解决之法:“整顿骄兵悍将,需得恩威并重。对此象特别严重之军,既然不能用,留着有害无益,不如快刀斩乱麻,杀之以绝后患;对有此象但未病入膏肓者,视其情况轻重,分别纠正;对此象稍轻或者未有此象者,奖励并重用之!”

    “要削减节度使、地方官重权,此事譬若削藩,当寻得由头,渐进为之,不可急躁而上,而犯众怒,逼众镇皆反。待时机成熟,厚待其将,厚恩其兵,厚养其家人,以殊荣、地位、钱财换其权”

    “至于文道不昌,此事说来也不难。天下大乱以来,科举半废,取士甚少,能堪重用者更少。朝廷当立即下诏,这回科举要大举取士此番兴科举,当重经世致用之才,分科选纳,律法、财政、农事等等,而弱经书之士”

    “”

    待李从璟一番话说完,不知不觉竟然一个时辰过去。他终于歇了口气,端起茶碗猛灌,随即掏出一份奏折,起身递至李嗣源案头,在李嗣源沉思、惊喜、欣慰交加的眼神中,道:“论国事,儿臣浅见,有此奏对呈献父皇,若对社稷有一二裨益,儿臣愿足矣!”

    当是时,李从璟上《十难十对策》

    后史官有记载:天成元年十月甲辰,秦王呈《十难十对策》。帝阅之,大为欣然,顾问秦王:“若使国事果以此策而行,天下大定何期?”

    秦王对曰:“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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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 2() 
李从璟从崇文殿出来,已是明月当头。之前父子俩相谈甚欢,不觉时晚,李嗣源惯常性留他吃饭,同桌的还有淑妃曹氏。如今李嗣源贵为九五至尊,李从璟也独自开府建衙,虽不在同一屋檐下,毕竟骨肉相连,家人情愫未因位尊而消减,不说如何难得,李从璟却倍加珍惜。

    抬头望月,李从璟心潮渐有起伏。

    自负才学者,唯恐其才不得用、其志不能展,如今他们一家坐拥天下而父子齐心,李从璟可以尽用其才、尽展其志,甚至仿佛有什么在推着他前行,此间畅快,实在是无法与外人言说。

    五代乱世,不乏明君。

    在原本历史上,李嗣源与郭威齐名,声望为后人所重:“能力行乎王化,政皆中道,时亦小康,近代已来,亦可宗也”。不过李嗣源虽有声名,却限于内患,未能开疆扩土,他死后继位者无能,致使江山为李从珂所夺,而李从珂又为石敬瑭联合耶律德光所败,最后竟落得个契丹马踏中原、江山易姓的结局,殊为可悲。后世史官在嗟叹之余,评价李嗣源一朝曰:明君可辅,臣子非才——“傥使重诲得房、杜之术,从荣有启、诵之贤,则宗祧未至于危亡,载祀或期于绵远矣。”

    从荣,说的是李从璟之弟李从荣。

    明君可辅,臣子非才。”李从璟对月呢喃,“房、杜未知迹,启、诵或可期。”

    李从璟出宫门时,碰见冯道。

    “天色已晚,冯大人这才方下值?”李从璟走上前打招呼。

    “见过秦王殿下。”冯道这才看见李从璟,连忙躬身而拜,听闻李从璟的话,笑着回答道:“将至年底,免不得事情多些,而今国政方经大乱而定,各方颇有杂事,朝政、地方政务都亟待安定,中枢人手不太够,新补缺的官员对政事尚不甚熟悉,因而”自顾自呵呵笑起来,似是不好意思,又似是自谦。

    李从璟微笑道:“冯大人为国操劳却甘之如饴,实为众臣楷模。”

    “不敢当不敢当,要说群臣楷模,该是殿下才是。”冯道忙诚惶诚恐作揖。

    “好了,冯大人,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了。”李从璟过来拉着冯道的手往外走,“左右顺路,夜里又风冷,冯大人便做孤的车驾一同走吧。”见冯道一副惶恐更甚的模样,补充道:“此番父皇让孤去滑州,孤正有些事要向冯大人请教。”

    李从璟入宫面圣,秦王府自然车驾仪仗齐全,前有精骑开道,后有护卫跟随,中有随从官吏,百十人的队伍,其间旗帜、高牌俱全,气态巍峨。

    时间不早,街面上没什么行人,灯火依依却也显得很具人气。放下车帘,李从璟露出追忆之色,“同光元年,孤出镇卢龙之初,奉命出使契丹,时有冯大人同行。西楼之行,孤一时意气,陷大人与众僚于险境,差些为耶律阿保机所害。后大人不以孤鲁莽为杵,孤在幽州时,朝堂每有涉及卢龙之事,大人无不为孤斡旋。此中情谊,孤一直铭记在心。”

    冯道人精一个,自然能明白李从璟话中何意。

    “父皇君临天下数月以来,冯大人勤恳如旧,朝堂事务,多依冯大人与任大人、张大人等之力。”李从璟继续说道,“如今孤与大人虽名分有差,却不希望你我之间数年情分差了。冯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冯道自然明白。因为明白,他稍显尴尬。

    他也算起于微末,自然不乏报国之心,只不过历经李存勖一朝,难免变得圆滑。如今朝堂剧变,李嗣源继位,其中变故始末,冯道都亲身经历,此中凶险不免让他忐忑。是以虽与李从璟旧交颇深,但昔日同朝为臣,而今李嗣源为君,不免多出明哲保身之意,说得不好听些,多有阿谀奉承之态。

    多了阿谀奉承,就无法交心,更无法让其毫无保留奉献才能。这便是李从璟与他说这番话的原因。

    这却不能怪他。面对世事巨变,不同人有不同反应,冯道的应对之举,就是踏实本职之余,圆滑处事。身在乱世,许多事身不由己,冯道成为历史上的冯道,自有其必然。但这个转变却也有个过程,李从璟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改变他原有的转变轨迹。

    原本历史上,冯道日后还有唾面自干的典故,脸厚无人能及,而其事三代王朝,历十君,数为宰辅,成为官场不倒翁,空前绝后,所依仗的,一是其处世之道,二是其真才实学。

    李从璟看重冯道才学,所以不希望他有所保留。若其有所保留,历史上当然也不可能再有那个冯道,却也依然会少一个贤臣。

    冯道拱手为礼,“殿下之言,让下官惭愧。”

    李从璟微微一笑,也不继续深入,这种事情需要一个过程,今日他只要表明态度即可,当下说起正事:“近数年来,中原稍少战乱,却始终天灾不断,水、蝗之灾未绝于书。蝗灾尚且不论,仅就水灾一项,如此频发,而朝廷不能制,实在是贻害无穷。今孤欲往滑、濮,大人何以教我?”

    冯道正襟危坐,“殿下聪颖过人,此番前去处理区区流民之事,自然手到擒来,本勿用下官置喙。今既殿下问起,下官便忝为殿下说两件事。”

    “愿闻其详。”李从璟恭敬道。

    冯道看向李从璟,“请问殿下,要妥善处理流民之事,难点在何处?”

    “一为与地方官吏打交道,一为为流民重建家园。”李从璟答道。

    “下官要为殿下所言之事,正在此二者。”冯道肃然道,又问李从璟:“殿下可知,历朝历代以来,朝廷在治理地方时,最患何种情况?朝廷每每处理地方问题乏力时,又是因何种缘由?”

    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相互勾结,互为屏障!”

    冯道点点头,未作评说,继续问道:“敢问殿下,滑、濮十数万流民从何而来?”

    “自然是因水灾。”李从璟道,“天降大雨,大河决堤。”

    冯道眼神殷切,“还有呢?”

    李从璟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冯大人的意思是?”

    叹了口气,冯道摇头道:“十数万百姓,难道皆因水患而成流民?殿下可知,哪怕是天时无差,各地仍旧流民不绝?”

    李从璟品出味来,“不因天灾,便是**。冯大人意指”

    冯道点头,随即又严肃道:“只有处置好这个问题,才能真正安置这些百姓,不使其复为流民。倘使天下能解决这个问题,则不仅天下不复有流民,大唐江山亦会国泰民安!”

    李从璟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殿下,下官到了,先告辞。”李从璟尚在沉思中,冯道全然没有打搅之念,更无要李从璟给他什么答案之意。

    李从璟与冯道一同走下马车,两人在马车旁作揖为别。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街旁屋檐鳞次,近处侍卫肃立。

    李从璟认真道:“今蒙大人不吝赐教,孤受益匪浅,此中真意,必然时刻铭记在心。”

    冯道躬身大礼,等李从璟先行。

    坐回马车,李从璟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索性撩开车帘观街景。

    冯道方才所言,要真正处理好李嗣源交代的流民之事,首先,便是要注意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的关系。当今天下节度使本就权重,一旦与朝廷大员关系密切,自然尾大不掉,难以处理,甚至成为王朝大患。流民之事,若是涉及到这些官员,处理起来难度自然超乎想象。

    而真正让李从璟沉吟这么久的,还是冯道暗示的第二层意思。

    天下流民,源源不绝,除因天灾兵祸,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原因?为何冯道如此看重这个原因,以至于说出处理好这个问题,在太平时节,天下便不复有流民,天下更可国泰民安这样有重量的话?

    这个原因,归结起来也简单,唯四字耳。

    “土地兼并”李从璟不由得闭目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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