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了人过来,速度怎么如此之快?这只有一种解释,便是你发现的晚了,坏事也是你坏的事,懂吗?”
“陈致远也是几日前才跟大伙儿说的这事,谁能料想,这厮早早就已经通知百战军了!”孙百工恨得牙痒痒,“早知如此,我便该早日动手!”
“早日动手,你有那本事吗?安义军不到山下给你压阵,你就是动了陈致远,梁子山上下就会听命于你?到时候众人四散,那才是真的坏事!”李环脾气虽然倨傲,但脑子还是很灵活的,要不然李继韬也不会派他来处理梁子山的事。
孙百工恨得跺脚,半响终是问道:“你我之前约定,由我控制陈致远,你再招降,梁子山群龙无首,我再居中策应,此事方能成。但如今百战军在侧,这事恐怕是不能如此做了。眼下如何是好,李指挥使还得赶紧拿个法子才是。”
李环沉吟了片刻,开口道:“梁子山接受安义军招安,这事本就是你之前跟李留后商议好的,事情难度本身也不大,唯一的麻烦就是陈致远。这事成了之后,你也不再是二当家,而是这群人的大当家,在安义军也能做个实权指挥使。这件事对你好处如此之大,你说你是不是该多承担一些责任?”
孙百工愣了好大一会儿,才终于咬牙道:“李指挥使有什么法子,说来便是,孙某既然敢为这件事,又岂是那怕事的人!”
李环淡淡一笑,“如此甚好,此事本使已请留后发援兵,而你这里,则需……”
章二十四 百战安义 3()
“桃大当家,别来无恙。”人影走到近前,向李从璟和桃夭夭抱拳。借着月光,李从璟能看到他的微笑。
“陈大当家,久违了。”桃夭夭并没有迎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不动,抱起双臂静静打量着陈致远,“刚上山便在这偏僻之地遇到陈大当家,如此巧合之事,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陈致远面露苦笑,再次抱拳:“个中原因,陈某定会交代清楚,还请桃大当家稍待。”说着,又向李从璟抱拳:“这位,想必就是百战军都指挥使李将军吧?幸会。”
对方的知礼让李从璟心底升起一丝好感,他回礼道:“正是李某。”
李从璟和桃夭夭的态度,并没有让陈致远太介意,他接着道:“让两位在此处与陈某说话,确实多有不敬,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还请两位谅解。桃大当家,陈某之所以恰好来此,非是巧合,实在是陈某有意为之。”
“哦?”桃夭夭轻哦了一声,不咸不淡。
陈致远接着解释:“安义军来得如此之快,是陈某所不曾预料的,眼下事已至此,陈某想来,桃大当家必定上山问个究竟,除却大道,上山便只有这一条小道,所以陈某早就安排人在路上守候,所以能够及时赶到。而之所以不迎两位进寨,实话告之两位,那是因为安义军指挥使李环已在寨中。”
“哦?”桃夭夭这次的声音,明显重了很多,且带上了杀意。
李从璟一直没有停止观察,这附近并无人手埋伏,因此看向陈致远的眼神就有些玩味。
感受到桃夭夭的敌意,陈致远明显也有些尴尬,他抱歉笑了两声,道:“寨中的二当家,只怕是和安义军素有来往,这回也是李环上山密会二当家,他们虽然做的隐蔽,好在陈某发现得还不算太迟。未免冲突和打草惊蛇,陈某这才到此迎接二位。”
桃夭夭盯着陈致远,接过话:“杀了李环,安义军群龙无首,梁子山接受百战军招安。”
这无疑是个好办法。
李从璟和陈致远都看向桃夭夭,似乎是被她的这个提议震惊到。
桃夭夭望了李从璟一眼,月色中李从璟的脸望着像忽远忽近,但她明显发现他眼神有些诡异,已到嘴边的话便又咽回了肚子里。
李从璟看向陈致远,微微一笑,问道:“那依陈大当家的意思,该当如何?”
已与李从璟有过不少来往的桃夭夭,透过夜色,发现李从璟背在身后的手,手指无意间弹动了两下,再回味李从璟的话,桃夭夭忽然猜到李从璟此刻内心的想法:杀了陈致远,嫁祸给李环!
桃夭夭被自己心中的明悟惊诧到,再看向陈致远时,眼神立即复杂起来,她知道,只要陈致远接下来一个回答不对,李从璟暂时隐藏的杀机便会在瞬间爆发出来,一举将陈致远格杀当场!
桃夭夭清楚李从璟的实力,她知道,要是李从璟忽然动手,陈致远必死无疑。而与陈致远同来、此刻站在一边的心腹,也难在李从璟手里逃脱。这里又是后山,梁子山的人根本无法及时赶到。
此刻,桃夭夭也终于理解,方才李从璟那诡异眼神的含义。杀李环,这么明显的制胜之术,陈致远不可能没有想到,而他不仅没有主动提出,更是没有对桃夭夭的话表示赞同,李从璟已经怀疑他有二心。
若不是观察到附近没有伏兵,只怕李从璟早已动手。
好在有夜色的掩饰,桃夭夭的眼神陈致远并不能看见。但这粘稠的夜色中,似乎已充斥着肆意乱舞的杀气,让身在其中的人,都感到不甚自在。
李从璟的问题问出来之后,陈致远直视着李从璟,道:“要杀李环不难,要将孙百工揪出来,也不难。但山下却有五百安义军。”
陈致远的话还有下文,但他没说。
李从璟没动,他道:“不错。”
陈致远继续道:“所以核心问题在这五百安义军身上。”
李从璟道:“不错。”
陈志远道:“由此观之,问题的重心其实在李都指挥使身上。”
李从璟点头道:“不错。”
陈致远继续道:“陈某从窃听孙百工与李环的谈话中得知,安义军援军已在路上。”
李从璟道:“本使却没有调援军。”
陈致远道:“都指挥使行事,自然有你的道理。”
李从璟道:“不错。”
陈致远道:“从潞州到此,不到三百里路程,安义军六日便到。”
李从璟道:“若是用马军,可提速一到两倍。星夜兼程,又更快些。”
陈致远掏出一个物什,递给李从璟,道:“除陈某之外,此物可调动梁子山上下两百余人,效力等同陈某本人。”
李从璟收下这件物什。
陈致远又道:“君子林卫先生,曾答应陈某,有用得到的时候,会全力相助。”
李从璟道:“陈大当家放心。”
陈致远抱拳道:“此番怠慢,日后必谢罪。”
李从璟道:“告辞。”
说罢,李从璟转身就走,和桃夭夭一起,沿着方才上山的路下山。
对腿脚利索的人而言,下山永远比上山快,更何况是两个身手非凡的人。
“你方才准备对陈致远动手?”桃夭夭的长发在皎月下起舞,她的声音如同在林间婉转歌唱的黄鹂,清脆动听。当然,是一只慵懒的黄鹂。
李从璟没打算瞒她,虽然这事要真做了,在情感上对同样出身绿林的桃夭夭而言,会有些疙瘩,“是。”
“那你为何又改变主意了?”桃夭夭追问道。
“陈致远说的不错,山下有五百安义军。李环若死,安义军回去之后自然要受责罚,所以他们必定拿梁子山泄愤,还要用他们的人头抵罪。而百战军,却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李从璟道。
“正因为你不一定会对安义军动手,所以陈致远也不能对李环动手?”桃夭夭问到这个问题时,看她的神态,还有下一个问题在等着问出来。
“这很公平。”李从璟耸耸肩。
“你认可了陈致远的这个理由,所以你没用对他动手?”桃夭夭的这两个问题,听起来都有些多余,显然是为了最后的问题作铺垫。
李从璟等着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所以他配合着将这些多余的问题答完,“我不是一个喜欢滥杀的人。”
“那招安的事情到底怎么办?”桃夭夭问。这显然才是她真正要问的问题。
“你之前问了那么多,最后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因为想指责我办事不力,平白错过大好时机,而又不好直说?”李从璟反问道。
桃夭夭白皙的脸上,露出一个跟愉悦有关的笑容。
李从璟叹息道:“可以想象,你之前在跟人说话这件事情上,一定是不怎么开心的。”
“为何?”
“因为你很聪明,但你身边的人肯定不能像我这么聪明,所以他们经常不能理解你话里真正的意思。”李从璟道,“聪明人本就不喜欢跟笨蛋说话,而当他们不得不去说时,肯定是不会开心的。”
桃夭夭“呵呵”笑了一声。
桃夭夭沉默了半响,忽然道:“其实你根本就不认可陈致远给出的这个理由!”
李从璟意外起来,“为何?”
桃夭夭眸子亮起来,“因为陈致远若是杀了李环,举寨投向百战军,安义军再要找他们麻烦,百战军肯定是不会坐视不理的。甚至,他们可以直接先跑到你们军营来,寻求庇护。如此一来,安义军根本就没办法找他们的麻烦,因为安义军明显不具备挑战百战军必胜的把握,也没这个必要!”
李从璟这回是真正叹了口气,他懊恼道:“看来我方才不该夸你聪明,人在受到他人的正面激励这种心理暗示之后,思维一定会更活跃的。”
桃夭夭静静盯着李从璟,不说话。
李从璟没办法,只得解释道:“但这至少是一个说得通,而且也容易接受的理由,不是吗?”
桃夭夭还是不说话。
李从璟拍拍脑门,铁质头盔在他的手掌下发出“嘭嘭”的声响,“良禽择木而栖,若是我亲自前来,还对付不了一个李环,那他陈致远又有何理由归顺百战军?还不如直接去投了安义军。他在等,等我解决掉安义军这个麻烦。等我证明我值得他归附。”
桃夭夭没好气道:“如此一来,他的心思可谓不纯,以后真要是投在你麾下,他还想有好日子过?”
“所以他给了我这个信物,又让我去君子林,这既是他在赔罪,也是在表达他还是有事百战军之心的,只是目下的境遇让他不得不如此做罢了。他身为大当家,要为麾下属众的未来考虑,希望我能谅解一二。”李从璟将陈致远给他的物什抛给桃夭夭。
“那你谅解了?”桃夭夭问道。
“你说呢?”李从璟看了她一眼,反问。
“现在我们去何处?”桃夭夭换了个话题。
“君子林。”李从璟道。
“你不是不信那真有隐士大才么?”桃夭夭没好气道。
“现在情况不同了,陈致远此举,不会是没有用意的。”李从璟道。
“你真没有调援军?那安义军来的援军你怎么对付?”桃夭夭又想起一个问题。
李从璟看了一眼夜空中孤独的弯月,心想难道月亮会让女孩子的好奇心变强,问题变多?之前没发现这个规律啊,“所以我才决定去君子林,看看能否有什么惊喜。”
“你把陈致远的信物给我作甚?”
“给你玩儿,我用不着。”
章二十五 百战安义 4()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嘹亮而整齐的读书声,如飘荡在林间的晨雾,洗涤着昨日的杂尘。
青山深处更青山,君子林就在青山之畔。青山之畔有青竹,青竹脚下流淌着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
农田错落,小桥流水,田舍依依,鸡犬相闻。
当李从璟站在这副画面前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一夜不曾相合的眼眸,分外清明。他闭上眼,张开双臂,如在轻抚田埂上的读书声。
“这便是君子林了。”
缓缓睁开眼,李从璟轻声道。
“见识不错。”桃夭夭捧着水杯,站在李从璟身旁。
两人穿过小道,往村舍行去。看村舍中房屋的数量,仅二十来户,还不足一里,应该不是一个里的建制。地里或者路上的村民,望见李从璟和桃夭夭,眼神中有好奇之色,但也仅此而已。相面碰见了,这些村民还会主动向两人行礼。
路上没有跑闹的孩童,孩童都在私塾里。
私塾建在一个没有栅栏的院子边,仅一面有墙,其余三面用吊着竹帘。竹帘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少年,正在诵读《大学》。
李从璟在私塾外停下脚步,一时竟然有些不忍上前去打断这些读书声。山外烽火连天,山里这一个小角落,却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盘膝坐下,李从璟轻声道:“许久不曾听先生授课,今日便再做一回学生也好。”
桃夭夭奇怪的看着李从璟,一时无话。她发现她越来越不懂,这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一军统帅。认识他越多,就会越多发现他身上的矛盾。
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桃夭夭环保双臂斜靠在柱子上,抬头望着天外天。
许久之后,李从璟已经和私塾的主人对坐在竹亭中。
此处号称君子林,私塾的主人跟君子自然有关,坐在李从璟面前的,是一个年龄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的儒生,一袭青袍,举止从容,而眼神清明。从风度上来说,确实像是一个君子。
在老儒生旁边,还有一个年轻的儒生,不到而立之年。
“君子之德,风。李某一路行来,见村民皆知礼,且神态安宁,无忧惧之色,私塾学生皆精神饱满,识学上进。卫先生居一地,则教化一地,的确无愧君子之称。”李从璟由衷道,他先前不信此地有大才,现在开始有些信了。
老儒士卫行明,是这君子林的主人,他从年轻儒生手中接过茶杯,递到李从璟明前,缓缓道:“道之不行,久矣。道之不可行,当此之世。然我辈既是读书人,总得不辜负那几卷圣贤书。”
李从璟饮茶一口,赞一声“好茶”,然后道:“君子中庸。卫先生何必耿耿于怀,有所为总比什么都不为的要好。”
卫行明微微摇头,似是有些惆怅,“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夫子之言,犹未敢忘。当此乱世,本是我等书生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之时,卫某苟活于山野,已是忘本,如何担得起将军之赞。”
说着,卫行明又问道:“将军也知中庸之道?”
“不出夸张之言辞,不行极端之事,便是中庸。”李从璟道,“君子不坐垂堂,先生无咎。”
“想不到将军也是饱读之人,失敬。”卫行明作了一揖,叹了口气,“道家之士,求独善其身,是以可隐居山林,不问世事,不看世道之艰难。而我儒家学生,蒙夫子之教,莫不以入世为途,以天下黎明百姓之难为己任……罢了,且不说这些,将军此行,必有所图,不妨说来。”
小院里有黄毛幼鸡一群,叽叽喳喳跟在母鸡身后,在院中找些吃食,你来我往玩闹得不亦乐乎。桃夭夭饶有趣味打量着这些卑微的生命,脸上依旧是一副没睡醒的慵懒模样,鸡群在她脚前停留,她便蹲下来,仔细注视着这些小生命,默不作声。
“婶婶,婶婶!”一个五六岁的女童不知何时跑过来,怯生生站在桃夭夭身旁,拿手指尖轻戳她的胳膊。
桃夭夭这才发现原来“婶婶”这个称呼,却是眼前这干净的女童给自己的,一时间有些哑然失笑,心里问自己:我已经这么老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