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固然如是。”费高章沉声道,“一楼,为师跟你说了这么些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陛下纵情享乐,不理国事,其因为何?”
已经稳住心神的张一楼稍稍沉默,缓缓开口道:“沉迷往日功业,狂妄自大,因而纵情享乐,不理国事,这些,都只不过是陛下打压河东旧臣,提拔伪梁旧臣,平衡朝中势力的幌子罢了。若不如此,陛下此举就太明显了些,必然引起河东旧臣的不满,稍不留神,就可能适得其反,引起河东旧臣动乱。唯有以心性大变为幌子,变得‘昏聩’,再行这些‘昏庸’之举,才不会让河东旧臣看出这事情的真相来,从而人人自危,而抱团生出歹念!”
费高章赞许的点点头,“正是如此。”
话至此处,张一楼长叹道:“陛下初临中原时,常有英明之国策,轻徭薄赋,抚民重农,每有臣子进谏良言,无不应允。后来陛下行事无度,学生每每闻之,深感惋惜,却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陛下固然还是那个陛下,可陛下这番苦心,却是无几人能如老师一样,看得这般透彻了。不集中权力,不先稳固朝政,谈何征战天下?即便是征战天下了,怕是也会功亏一篑;便是征服了天下,也可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张一楼有此感慨,费高章虽然心思清明,却也不免感叹道:“幽州能有如今盛象,半赖李从璟,另外一半,却是靠陛下。只是不知,李从璟在为他的功业感到满意时,是否能够知晓陛下对他的信任?在如今大唐河东旧臣中,除却郭崇韬,就唯独他李从璟,能让陛下如此真诚相待了。只是,李从璟是否能够体会,陛下对他报以的厚望?”
张一楼默然。
屋中再度陷入沉默。
这回,沉默持续的时间更久。
辽东。营州与建安之间的某处。
莫离、桃夭夭带领军情处锐士,奔行在并不如何宽阔的大道上,风驰电掣,马蹄滚滚,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地杂乱的马蹄印。
道路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道旁林木上的积雪却仍旧颇厚,下雪时比之降雪时更寒冷,这野外的温度低得吓人,军情处锐士们腰畔的横刀,有许多都被冻结在刀鞘中,一时难以抽出。
虽然如此,但在赶路的众人,无论是骑士还是马匹,皆都浑身是汗。只不过,脸上虽然密布汗水,但耳朵在凌冽的寒风中,还是被冻得生疼。
在今日上午,军情处遭遇了契丹骑兵,一阵激烈交战之后,军情处三百锐士硬生生杀穿五百契丹骑兵,没有停留半分。事实上,之前交手的这支军队,还是在大队被契丹马军围追堵截、避无可避的情况下,莫离‘精挑细选’的最小一股契丹骑兵。
军情处大队人马固然杀穿了契丹马军,继续奔驰在南归的道路上,但他们其中有很多人,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天雪地里。
在过往几场与契丹马军、游骑的交锋中,安重荣、赵弘殷等几名演武院学生,被莫离“蛮不讲理”的放在队伍中间,没有让他们受到半分伤害。队列中,安重荣回头望了一眼,那些留下断后的军情处锐士,背影已不可见,但他们决然向契丹举刀奔驰的身影,却仿佛一只在眼前,只要安重荣回头,他就能看到。
眼圈通红的安重荣回过头,牙关紧咬,握住马缰绳的手被冻成青紫,却一直紧紧攥着。
就这样被放在队列中间“保护”,作为血性男儿,安重荣虽然不能改变军情处的处境,却也不想“躲躲藏藏”,眼睁睁看着同袍战死,他曾向莫离请命,要求站在第一线,与遭遇的契丹蛮子交战。
但是莫离毫不留情驳回了他的请求,在安重荣恼羞成怒的时候,莫离只是淡淡道:“你们演武院的学生,每一个都是军帅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寄托了军帅对我大军未来的希望,在你们学成归队之后,必将也必须成为军中中坚力量,到得那时,有的是你们上战杀敌、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建功立业的时候,但是现在,你们只是演武院学生,保护你们,就是保护大军未来的希望。你们可以死,但我们不会让你们白死,而你们自己,也没有资格让你们死得没有价值!”
这样的话,让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无法反驳。在同袍的鲜血中,在莫离表面淡然实则饱含期许的眼神中,他们感动着,也默默牢记了身上的责任。
因为契丹围追堵截的军力远远超过军情处的力量,这些时日,在避免交战的过程中,莫离不得不带着他们兜圈子,是以走了很久,他们仍然还在营州范围内,并且没有越过营州城。
入夜,大队停下脚步,选了一处被风的地方扎营。
为防被契丹发现,众人没有堆篝火,只是然起一堆堆勉强可以烤熟生肉的小火,就这样的火堆,还是在被遮挡严密的帐篷中。
夜深了,众人却都没有睡意,按理说在经过连日以来的奔驰后,大伙儿都应该很疲惫才对,但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围在已经熄灭的火堆前,小声交谈着。
若有若无的火光中,莫离了过来,在众人身旁坐下,丢出一个酒囊给安重荣,对他们笑道:“这是我最后一点存货了,今日岁末,明日春节,是为除夕,这点酒,权当是我与你们一起过节了。大家为国家出生入死,过年都只能在这异国他乡的野外,实在是艰难,我代军帅谢过你们。”
“不敢当!”安重荣、赵弘殷等演武院学生莫不感动莫名,纷纷言谢,只不过他们都是军中汉子,却是不会矫情客气这一套,安重荣打开酒塞,先是闻了一口,赞叹道:“香,真香!”这才饮了一小口,咂咂嘴,将酒囊递给赵弘殷。
围坐在此的演武院学生和几名军情处锐士,眼神炙热,一一接过酒囊,迫不及待饮上一口,随着暖流入腹,直觉浑身暖和。酒囊在人群中走过一圈,最后又回到莫离手中。
接过酒囊的那一刻,莫离哑然失笑,笑骂道:“你们这些家伙,照酒囊里还剩的酒推测,你们每个人差不多就沾了一下嘴唇,平日都是军中豪爽汉子,这饮起酒来,怎生扭扭捏捏了?”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赵弘殷道:“莫先生,酒我们都喝了,这年也算是过了,喝多喝少都没关系。但是那些战死和留下断后的同袍,却是喝不到这口酒,也过不了这个年了。剩下的这些,就留给他们吧!”
莫离愕然,随即认真地点头。
少顷之后,两百余军情处锐士,在空地上集结,整齐列阵。
莫离、安重荣、赵弘殷等人,蹲在地上,亲手在阵前垒起一抔黑土。
黑土垒好,众人回到阵中,沉默、肃然看着这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点的土堆。但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写满了神圣之色。
黑土无碑,烈士无名。
莫离的白袍上沾满泥土,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他从安重荣手中接过那个酒囊,默然洒在那抔黑土前。
整个过程,只有水流滴落地面的声音。
倒空酒囊时,两百余将士,一齐轰然行军礼。
莫离抬头望天,在这不见星辰的夜里,他嘶声喊道:“大唐的英雄们,过年了!”
章一百五十 可笑蚍蜉撼大树 雄主不屑转顾之 上()
军情处两百余将士默然伫立在那抔土堆前,安静了许久。站在阵前的莫离,也抬头望天忘了许久。桃夭夭站在军情处军阵旁,任由冷风吹乱长发,也没有去理会。
时间在流淌,而有些东西却亘古不变,生命在消逝,而有些精神代代传承。护边击贼也好,保家卫国也罢,在人命贱如草的乱世,有的人为自己在战斗,说到底是在为财利流血,有的人因为财利去拼命,却厮杀在保境安民的战场上。
这就是军人,他们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拿生命作为代价,去向命运交换一些真实而又虚幻的东西。
军情处的军阵还未散去,有游骑从前路``奔回,带给了众人一个并不好的消息,“前方二十里之外,发现大批马军,观其火把数,人数不下一千。”
这个消息意味着,众人这个年不仅过得不成样子,而且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莫离皱眉,“依照之前掌握的契丹军力布置情况来看,此时应该不会有契丹马军出现在这附近才是,怎么突然跳出一支千人骑队来?”不过因为军情处人少,能散出去的游骑更少,不能尽皆探查到契丹的行踪,也是正常之事。
桃夭夭说道:“今早已有一战,后面的契丹军若是追赶得快,距离我们不会超过五十里,若是回头东退,恐怕会陷于被两面围困的境地。到了那时再要脱身,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个道理莫离也知晓,他脑海中回忆着这周围的道路、地形,苦思众人遁避之所,然而这里到底是敌境,莫离不可能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附近人烟稀少,前日抓来的向导又不幸死在今早的战事中,眼下莫离却是找不到出路了。
莫离久不言语,在场众人差不多也能想到自身面临的处境,一个个都面色严肃。
桃夭夭拢了拢鬓角的丝发,笑了笑,对莫离道:“反正这年也过了,既然今夜之战避不过,不如就拼了这一回。若是有幸活命,由此再向东百八十里,就能过营州城,过了营州城,一路南下,路程就要好走的多,我们布置在营州境内的人手也能接应一二,要回幽州就不难了。”
莫离微微点头,看向面前列阵整齐的两百余军情处锐士,说道:“战事不可避免,唯有拼力突围而已,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诸位各自珍重了。”
“反正年也过了,拼死就拼死吧,不亏!”安重荣接过话,大声道,又笑了笑,指着那抔黑土道:“今日坟都立了,死了也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怕个鸟!”
说罢,向莫离抱拳:“莫先生,之前我等演武院学生,一直为诸位护在中间,今夜之战,极可能是最后一战了,还请莫先生予我等一个机会,让我等不至于死得憋屈!”
“准!”莫离这回没有再拒绝安重荣,“我知你善骑射、甚为武勇,既然你一意求战,便在我身侧吧!”
安重荣大喜,“多谢莫先生!”
赵弘殷等人不甘落后,纷纷道:“我等请战于阵前!”
莫离一挥手,干脆道:“准!”
收起折扇,莫离翻身上马,和桃夭夭一起,带领这两百余军情处锐士,再度踏上大道,迎着西面的那股马军,奔驰而去。
启程之后,桃夭夭颇为不解的问莫离,“先前你一直将演武院学生置于军阵中间,严密保护,如今死战在即,却为何又准许他们奋躯在前了?”
莫离回答道:“演武院学生都是宝贝,在有生之境,自然要护得他们周全,但在必死之境,我却也要他们告诉演武院那些后进者,他们演武院的学生,在面对死战时,要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演武院的学生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向前的道路上,死在战斗的道路上!”
桃夭夭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点头。
奔行十来里,莫离等人发现了那股马军。这是一片地势开阔的地带,那股马军已经列好了阵型,摆在空地上,看样子是在等着军情处锐士过来。
对方以逸待劳,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并未立即动手,看样子是想堂堂正正交战。既然如此,莫离也不能让军情处以这种长蛇似的队列冲过去,他随即下令军情处锐士放缓马速,在空地这头,将阵型摆开。
黑夜视线不佳,虽有火把照耀,但双方皆不能看清对方阵中虚实,也不知道对方阵中有没有隐藏其他杀机。以不到三百人对阵千人,饶是以军情处的精锐,莫离也不敢想,今夜之战,能突围而出,顺利过营州南下的人,能有多少,这里面是不是有他自己。
阵型尚未摆好,对方阵中突然奔出数骑,直向军情处军阵而来。
这奔出的数骑近到数百步开外停住,其中一人又奔近了不少,用契丹话叽里呱啦喊了一通。
莫离叫来军情处中懂契丹话的人,问他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那名军情处锐士侧耳细听之后,对莫离道,那是对方在请己方出战,他们要将领阵前单挑。
饶是以莫离的温文尔雅,也不禁啐了一口,骂道:“这帮蛮子,竟然还学起我们这套玩意来,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三百人对战千人,对方主动提出将领单挑,这对军情处来说,并非一个坏消息。
莫离看了桃夭夭一眼。论个人武艺,桃夭夭无疑是军情处中最好的。
桃夭夭当仁不让,拔出横刀,就要出战。
然而有人快了她一步。却是安重荣在听到对方阵前邀战之后,大感受辱,又因连日来积攒了太多戾气,明知今日凶多吉少,竟然没先得到莫离允许,就冲了出去,“区区小贼,何劳桃统率动手,让铁胡去斩了那厮!”
安重荣马快,桃夭夭不欲与他相争,哂然一笑,“倒是个有血性的。”
桃夭夭虽不出战,但和莫离等人一样,都目不转睛看着冲出去的安重荣,关注他的战况。
安重荣骤然冲出,明显出乎对方意料,那名来喊话的骑士,连忙拔马回头。几乎是在同时,那过来的数骑中,奔出一骑,迎上安重荣。
莫离、桃夭夭等人,听到安重荣一声大喝,手中横刀迅猛劈斩下去。夜里视野不明,火把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安重荣又冲出了两三百步,莫离、桃夭夭等人,却是看不清安重荣的每一个动作,只能看到他和对方交上手,杀得难解难分。
安重荣本事如何,经过这几日相处,莫离、桃夭夭却是知道的,他虽然年轻,但绝对称得上是一员骁将。但即便如此,十数招过后,安重荣竟然没能奈何对方,而且看样子,却是逐渐处在下风了。
莫离和桃夭夭对视一眼,眼神微凛。看来对面敢主动叫阵单挑,不是没有依仗的。
莫离忽然“咦”了一声,嘀咕道:“对方的身手好像曾今见过,有些熟悉。”细想之下,却是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去年在离开幽州之前,莫离也是随李从璟见过一些契丹将领的,不过那毕竟时隔已久了。
“不好!”桃夭夭忽然叫出声来。莫离举目望去,就见安重荣突然被对方击中,滚落马背,倒在地上,随即对方那员小将,长兵直指安重荣咽喉,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抓起,虏回去了。
莫离惊讶不小,他原本以为安重荣骁勇,这一阵能胜过对方,为己方提升一些士气,不曾想,安重荣竟是一阵而败,还被对方俘虏了去,这可是大为不妙。
桃夭夭见状,将归鞘的横刀再度抽出,纵马一跃,杀了出去。
莫离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桃夭夭奔到场中。她这一去,莫离看到,对方那出来的数骑,纷纷踏出,竟是一同与她战在一处。
交手没两个回合,莫离就听见桃夭夭说了什么,隔得稍远,听不清,随即,他意外的看到,桃夭夭和对方竟然同时住了手,对方那几将,更是向桃夭夭抱拳,做出行礼的样子。
莫离怔了怔,思维一时有些堵塞,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须臾之间,被对方虏去的安重荣,竟然骑马回到场中,和桃夭夭碰了头,与其他几骑一起,向军情处军阵奔来。
看到这一幕,莫离心中陡然一动,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想起那个可能性,莫离竟然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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