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大同军将领也笑着接话道:“耶律敌烈是否如传言中那般厉害,那可得看他面对是怎样的对手,若是李将军出阵,纵然耶律敌烈有百战百胜的威名,那也是如同镜花水月一般!”
军中汉子说话直接,连拍马屁都拍得这么露骨,这让即便是已经习惯被人称赞的李从璟,都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若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位大同军将领并非是有意拍马屁,而是肺腑之言。如此一想,李从璟果然不再感到羞涩,对对方话中的钦佩之意,也能坦然受之了。
张大千指着阵前一两里外停留的契丹骑兵,不屑的努努嘴,“一大帮真刀真…枪的爷们儿,停在阵前,战又不敢战,退又不能退,如此进退失据,看着让人心烦!”
话虽如此,张大千却没有请求出战,去将这帮碍眼的契丹马军轰走,毕竟大同军兵力不占优势,现在以偃月阵相待,足能保证一时无虞,但要真说去击败耶律敌烈,即便现下全军士气高昂,张大千等人感觉良好,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看了片刻,李从璟不再在望楼上干站着。契丹军队桑亁关的进攻虽然不曾停歇,还在继续,但明显势头弱了许多,倒是桑亁关上的守军,见到骤然出现的大同军,本就已经士气振奋,又眼见李从璟戏耍了契丹大军一阵,无不激昂奋然,战斗凭空提升许多,反击倒是愈发有力了。
走下望楼,李从璟对跟在身后的大同军主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将士轮番歇息、进餐,准备就地打造营地。”此地距离契丹军阵十来里,有足够的战略缓冲地带,无论是支援桑亁关,还是面对契丹大军反扑,选择固守、撤退,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张大千等人轰然应诺,那些将校自去各自本部,将李从璟的命令下传。
面对契丹三倍于己的强敌,面对名声赫赫的契丹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大同军将士们没有丝毫局促、胆怯,俱都神色自然的轮值、进餐,有条不紊的准备各项事务,一片自信、勃发之象。
很难想象,这支军队,在前不久与耶律雉的对阵中,差些全军覆没,其后更是奔逃如丧家之犬。
在李从璟与第五姑娘、刘细细等人一同进餐的时候,有军士来报,阵前新到一群契丹将士,更有一支人数不多的骑兵队伍缓缓靠近个过来。
李从璟走上望楼,果然就看到了军士所说的场景,有十来骑脱离了契丹军阵,直向大同军军阵行来,在阵外数百步之外停下,分出两骑前来与大同军守军搭话。
不久,经过消息的层层上报,李从璟得知,对面竟是耶律敌烈亲至,请李从璟阵前说话。李从璟早已看到对方那十来骑中,有一人身材高大、坐骑神骏,在他旁边,还有个汉人文士模样的男子。
两军对垒,耶律敌烈只率十余骑,就敢只身到大同军军阵前数百步,且其以契丹北院大王的尊贵身份,能在阵前相候,仅是这份胆量和胸襟,就不是常人能够拥有的。
对此李从璟没有任何认怂的道理,坦然应之。不过耶律敌烈表现得如此有胆色有胸怀,在气势上…将自己拔高了许多,李从璟却不打算让他得逞,遂在出阵前换下了披挂甲胄,换上了青色长衫,更不是不带其他护卫,只带第五姑娘和刘细细两名女子,就出了军阵。
耶律敌烈淡然从容,不将大同军放在眼里,敢只身到阵前,李从璟就更加不将耶律敌烈放在眼里,轻脱的表现,既有表现自己气度和胆气的意思,也就蔑视对手的含义。
三骑踏马出营,不时,在阵前相遇,双方仅隔着十来步,坐在马上答话。
既然要各自装逼,为何不干脆下马来,置一张桌子,举杯对饮?这却是找死的行为。李从璟与耶律敌烈的关系,可不比当时他与王彦章,两人有种族国家的对立,是外战对手,矛盾不可调和。一旦有一人敢下马,这十来步的距离,对方立马就会拍马而至,瞬息之间,就可将其斩在马下。总之,装逼可以,但要有节制。
在耶律敌烈与李从璟会晤的时候,契丹军队桑亁关的进攻再次停了下来,秦仕得和秦林双双得了喘息的机会,又走到一处,共同观察、讨论眼前的局势。
秦仕得率先感叹道:“今日初见契丹军阵后出现我大同军的旗帜、将士时,本帅惊喜非常,全城将士也俱都兴奋异常,连日来遭受契丹蛮子猛攻,跌落的士气也都全都提升了起来,李从璟不愧是名将,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竟然真带着我大同军将士回到了桑亁关,来支援我等,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感叹完,他又道:“其后瞧见我大同军将士初至此处,马军便分离而出,向契丹军冲阵,本帅着实惊诧非常,尤其是在看到契丹军阵后的隐秘布置后,更是提心吊胆,恨不得跑到李从璟身前,告诉他契丹军阵中有陷阱。那时,本帅心想,李从璟既然能从契丹大军的追击、包围中突围,带着我数千大同军,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该智勇双全,不会犯下如此错误才是。后见其在蛮子军阵前的表现,真叫本帅眼前一亮,这样的打法,这样精准的计算,可见李从璟不仅在征战战略战术上造诣深厚,在细节上,也是功夫极深!至此,本帅便彻底不担心,我大同军将士会重入虎口,而桑亁关会落入耶律敌烈手里!”
说到这,秦仕得笑着打趣道:“未在阵前,而片刻数惊,殊不知李从璟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看来本帅的确是老了,争不过这些年轻人喽!”
连日一来,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的秦林,此时心中的弦也终于能得到些许放松,这让他能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军帅老当益壮,是关心则乱,哪有英雄迟暮之说。眼下,有军帅在内,李从璟在外,你二人合力,必能将耶律敌烈从桑亁关外轰走!”
秦仕得点点头,“的确,有李从璟领着我大同军数千精锐在外,本帅确实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接下来,作战需得更加稳妥,万不可中了耶律敌烈的奸计,让李从璟好不容易扳回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秦林恭声应是。他抬起头,看向城外大同军的位置,心中想道:“这个李从璟,到底是如何长成这幅模样的,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鬼才,这让我等同辈中人,哪还再好意思说自己是良将?”
大同军军阵外,李从璟和耶律敌烈各自略微向对方施礼,在表现自己修养的同时,又不落下气势。
李从璟竟然带了两名女子出来相见,这让耶律敌烈怎么都无法预料到,他当然知道这是李从璟在表达对他的轻蔑,却也不生气,开口笑道:“唐朝上下,文臣武将无数,然而称得上良才的,在本王看来唯有三人。”
章一百二十一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 4()
如今唐朝上下无数文武官员中,堪称良才者唯有三人,这三人是谁?李嗣源、郭崇韬,若是有意抬举,或者按照对话情景的进行,这第三人便该是李从璟。然而耶律敌烈会这般说话吗?明显不会。
“依李将军之见,这三人是谁?”耶律敌烈紧接着以请教神态,问李从璟。
李从璟看着耶律敌烈,直到对方将那一句话说完,这才微微笑了笑,他眼神认真的看着对方,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很庄重的说道:“我大唐上下,英雄辈出,人杰如过江之鲫,满朝文武,更是个个英才,乃我汉人脊梁,岂会如你所言,只两三良才?俱贤才矣!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到很是奇怪,看来在某些地方,虽明面上看上去有众多高位者聚集,然则可能应了那句话,“肉食者鄙”,能称为材的,只两三人而已啊!”
李从璟不接耶律敌烈的招,转而反唇相讥,这就如同两人博弈,一人出拳,另一人却看都不看挥来的拳头,直接一拳甩在对方脸上,这让率先出手的人,不可能不郁闷非常,气被憋在半路,不得通畅。
耶律敌烈不等声色,李从璟不接招,他却不能自损攻势,故作淡然的继续道:“当下唐朝境内仅有的能称之为良才的人,一为我契丹皇上的侄子李亚子,一为去年才从幽州退走、现已告老养病的李存审,至于这第三个嘛……”耶律敌烈意味深长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故意停顿了片刻,这才悠悠道:“听说唐朝皇宫中有一位美人,貌若天仙,有倾国倾城之容,为天下汉女美艳之绝,人观之不禁心驰神往,或可成为良材!”
耶律敌烈话说完,眼中笑意盎然,和他身旁的文士相视大笑。
耶律敌烈这话的意思。唐朝国中的能人,要么就已老去,要么就已成昨日黄花,其最后竟将一介女子拿出来讨论,大有蔑视大唐国中无男儿之意。皇宫美人之说,涉及后宫,犹如外人言他人私房事,耶律敌烈这是在侮辱李存勖,他侮辱李存勖,自然也是在侮辱每一个唐人。
耶律敌烈专门跑到大同军阵前,和李从璟说话,自然不是什么仰慕对方久矣亟待一见,想来跟李从璟来一场君子谈话,在战前树立友谊、纵论天下什么的,之所以与李从璟阵前说话,都是抱有军事目的的。唇枪舌战,虽不比拼武艺,没有明刀明枪交手,但字字珠玑,句句杀机,比拼的是智慧、胆色、反应,同样关系到将帅沙场之能,若是言语不当,掉入对方陷阱中,吃了亏,或者被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一来影响士气,二来一方将帅在阵前输给对方,掉了面子,失了威严,必定心中不平,这就会对其之后行动有所影响。
是以,唇枪舌战虽是言语交锋,实则凶险半分不亚于战阵厮杀。
但凡与人辩论、骂战,最忌思维被对方牵着走,但比之更重要的,则是不能被对手左右了情绪。思维一招不慎,尚可补救,但若情绪失控,让负面情绪影响了理智,那就没有半分胜算可言了。
是以耶律敌烈的话,虽然让李从璟感到恼怒,但李从璟很快将其压了下去,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斜眼瞥着耶律敌烈,不屑道:“耶律敌烈,汝小儿乎?”
耶律敌烈脸一黑,沉声问:“此言何意?”
李从璟冷笑道:“汝既非三岁孩童,又怎能不知当今天下大势?就算尔不知天下事,难道连眼前事也不知么?”
耶律敌烈眉宇微沉,傲然道:“本王知天下事,大契丹雄霸天下,本王知眼前事,大契丹勇士战无不胜!”
这番话够自信也够狂妄,从耶律敌烈嘴中说出来更具不俗气势,的确不失霸气。然则,李从璟闻言,却是仰天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便如同听了这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耶律敌烈盯着李从璟,沉声道:“你这是不以为然?”
李从璟止住笑声,神色认真地问耶律敌烈道:“听说你也是个博学的,你可曾听闻何为夜郎自大?夜郎者,弹丸之地,而以为强汉亦不过如此,口吐狂言,固然听着豪气,实则不过是徒增笑耳!”
耶律敌烈脸沉如水,眼中露出凶光,竟似随时准备暴起。韩仲锡见耶律敌烈情绪波动过甚,被李从璟占了上风,立即坐不住了,出声帮腔,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此言,何其武断也!契丹疆域辽阔,东西南北不知几千万里,契丹勇士多不胜数,挥汗可成雨,抬袖可成云,岂是夜郎可以相提并论!今我大契丹国势中天,大军坚不可摧,但凡我大契丹勇士所到之处,谁人不臣服,谁人又敢不臣服?”
话至后半段,韩仲锡语调抑扬顿挫,气势十足,一时间竟然生出不少豪气和英雄气概来。
耶律敌烈对韩仲锡所言十分满意,微微点头,又学着汉人雅士的模样抚须,极为自得和满意,再看李从璟时,目中都是老神在在之色,还有几许戏谑,那神色仿佛在说:且看,连尔等汉人都如此敬服我大契丹,你还有什么话说?
先前韩仲锡没有插话时,李从璟一直在言语上压制耶律敌烈,第五姑娘和刘细细在李从璟身后,俱都露出快意之色。此时韩仲锡一出声,立即显现出不俗的口才,他的话竟然让第五姑娘和刘细细一时都不能找到破绽反驳,至多能骂其一句脸皮厚。而想到韩仲锡明明是汉人,竟然在这种时候为契丹蛮子说话,虽知其早已不是唐人,亦不免气愤难当,只是不知如何驳倒他,当下俱都对其怒目相视。
韩仲锡话说完,用淡淡笑意看着李从璟,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对自己方才的言辞也颇感满意,除此之外,不难看出其已经做好了和李从璟打嘴仗的准备,只待李从璟接招,他便要再度口若悬河,大显神威,与之战个痛快。
便是此时,李从璟脸上也无太多神色变化,这让韩仲锡略微有些失望,不过不打紧,他已经做好准备,意欲今日一展平生所学。李从璟淡淡瞥了韩仲锡一眼,在对方瞬间抖擞精神,做好论战准备时,他却问道:“你祖坟埋在唐朝还是契丹,你祖宗是汉人还是契丹人?本帅是汉人的节度使,也是你祖宗的父母,你见了本帅,不下跪以礼迎,反倒在此对本帅大呼小叫,你是要背宗忘祖,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祖宗,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汉人先贤曾言,人不知礼,与禽兽无异,难道你在契丹那边呆了几天,已经沦为畜生了?”
李从璟这话既无耻又蛮不讲理,但天可怜见,天底下吵架的事,到了最后还跟讲理有甚么关系?一席话,让本欲开口的韩仲锡差些咬了舌头,他脸色顿时黑下来,愤怒的看着李从璟,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其方才拼命蓄积的气势,在刹那间如同泄气皮球,滚到了不知何处。
李从璟重新看了耶律敌烈一眼,眼中的不屑之意更浓,不待对方说话,便道:“今你求见于本帅,本帅不惜自降身份,与你阵前说话。但你太让本帅失望了些,本帅与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但你竟然管不好自家的狗,任其对尊者吠,实在是无礼至极。你是蛮子,智化未开,不知礼仪与规矩,本帅可以理解。但理解可以,本帅却没了继续与你说话的兴致。”
话说完,李从璟淡淡摆手,又道:“我只你们蛮子因不通诗书礼仪,所能倚仗者,无非一身蛮力,是以也最喜欢以蛮力解决问题。既然如此,那你放手来撕咬本帅大阵即可,何须废话,且看本帅如何叫你得知,我大唐军队沙场征战,从不靠蛮力取胜,而是靠战阵之法。”
说把,哂笑一声,无趣的摆手,再不理会面色难看到极点,如同吃了苍蝇一样的耶律敌烈和韩仲锡,转身策马而去。
第五姑娘嘻嘻笑出声,很是畅快,回头瞥了耶律敌烈和韩仲锡一眼,笑声又更响亮了些。刘细细举止含蓄,倒没有像第五姑娘那样姿态张扬,但微微扬起的嘴脸,也彰显出她心中的舒畅。
第五姑娘哼了哼,笑嘻嘻的对李从璟道:“那韩仲锡名为汉人,实为契丹狗贼,看着就让人来气。偏偏还一副儒雅博学的模样,幸好军帅你嘴快,让他满肚子言辞只能化为不合时宜之物,烂在肚子里,咯咯,原来看人被骂得不能还口,竟然是一件这样让人开心的事!”
“不合时宜之物,烂在肚子里”那场景,实是有些恶心,李从璟无法直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们仨在这边怡然自得,耶律敌烈和韩仲锡就不是如此了。不仅是韩仲锡,连耶律敌烈都气得浑身发抖。他归为契丹北院大王,何其尊贵的身份,便是耶律阿保机都对其礼敬三分,举国与人敢在他面前说一句重话,遑论被如此**裸的冷嘲热讽?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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