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契丹骑兵的侵扰、打击,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檀州兵少,应付不来,以至于屡遭兵败。好嘛,这下地方不稳的责任在我,兵败的责任在我,被百姓骂作是不能打契丹软蛋的是我,朝廷屡屡责怪也是我,本官心中委屈向谁说去?”
说到这,王厚德目光锐利起来,他盯着幕僚,咬牙道:“你说,于此境中,本官如何求生?”
幕僚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王厚德叹了口气,“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本官忝为檀州刺史,固有守土御敌之责。然而,近来契丹骑兵大举隐蔽集结在古北口外,图谋不轨,檀州兵本就少,又因为都试裁员不少,当此之际,如何抵挡得了契丹精骑?这回与耶律德光联手,非是我愿意,而是不得不如此啊!耶律德光已将话说得明白,若是我不答应,他就挥师南下,纵使李从璟再厉害,他也能在李从璟援军到来之前,要了本官的脑袋啊!”
幕僚转念想了想,心中一动,赶紧问道:“大人,若是此事功成,我等进入契丹后,还能否拥有现如今在大唐的地位?”
“岂止于此!”说到此处,王厚德眼中闪过精光,情绪终于显露出波动,他指了指眼前的珍宝,“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来日我等到了契丹,不仅能得到数倍于此的财货,官位也不会比一个刺史低!此事若是成了,耶律殿下已经答应本官,将拜我为契丹上将!”
“啊……”幕僚怔了半响,回过神来后赶紧下拜,“大人英明!”
王厚德长叹,目光真诚的对幕僚道:“今日叛唐,非是我初衷,实在是迫不得已,为形势所逼。你跟了我这么久,来日到了契丹,也能享受到荣华富贵,总比在这里给李从璟背黑锅的强千百倍!”
“是,悉听大人安排!”幕僚很真心的说道。
见王厚德露出疲惫之色,幕僚识趣的告辞。
退出房门,在确定王厚德看不见自己后,幕僚一甩衣袖,冷哼一声,露出不屑之色,嘲讽道:“被收买了就是被收买了,要卖国就是要卖国,说到底不过见利忘义而已,何必扯那么多借口?果然越是高位的人,做什么事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幕僚退出去之后,王厚德眼神阴毒的喃喃自语,“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捞了那么多军功,不分给我们一部分也就罢了,还裁老子的兵,现在又要屯田,‘变幽云之天’,你倒是心大,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你如此黑心,又自私自利,跟着你,有什么前途?还不如投靠契丹!”
离开檀州城后,耶律德光并未立即与赵天河分道扬镳。
策马而行三十里之后,众人放慢马速,及至日暮,面对一座小城,人马过城而不入,而是在野外扎了临时营地。
帐篷中,耶律德光与之前那位与赵武较劲的精壮汉子正在密议。
“殿下,今日得到王厚德效忠,此番我等谋取李从璟的计策,已是告成在望了,只要不出意外,李从璟强大幽州的妄想,必定破灭!届时,殿下再领军出征,幽州区区弹丸之地,必不能阻挡殿下的兵锋!”精壮汉子说道,神色振奋。
耶律德光摇晃着得自西域的心爱酒杯,不咸不淡道:“多伦,现在就下定论,还早了些。”
“哦?”多伦不解,想了想,点头道:“殿下说得是,王厚德今日虽然承诺了殿下,但是他对大契丹的忠诚,确实还有待考证!”
“忠诚?”耶律德光不屑一笑,“本王无需王厚德对大契丹忠诚,他只需对利益忠诚就行了!对主人忠诚,对国家忠诚,这都不那么靠谱,人总是善变的,但人唯一不变的,是对利益的忠诚!”
多伦默然。
耶律德光站起身,掀开帘子,站到帐篷外,目光看向深夜深处。良久,他道:“自李从璟北上幽州以来,无论是本王,还是耶律敌刺、耶律倍,凡与其交手,没有不大败的。他区区一个普通唐将,横行幽州,杀我族人,夺我土地,竟然让大契丹数名名将束手无策,实是耻辱至极!父皇圣明,心怀远大,没将李从璟放在眼里,也看不起他的小打小闹,不愿与之纠缠,而是全力预备来年攻灭渤海国之战,此本无可厚非。然则,李从璟先在葫芦口辱我,又在草原掠走堂堂契丹公主,更让我在追杀他时被反戈一击……”
耶律德光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严厉起来,“我耶律德光出生以来,何曾受过这等耻辱?多年以来,本王随父皇征战草原,死在本王刀下的名将、酋长多不可数,可本王何曾在同一个人手里吃过两次亏?他李从璟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堂堂大契丹国的兵马大元帅避其锋芒,畏而不战?!”
“殿下……”多伦欲言又止。
耶律德光眼眸中燃烧着浓烈的战意,“本王与李从璟同在及冠之年,断然没有本王不如他的道理,本王这二十年来,马上征战,马下治国,经历过多少风浪,岂是一个李从璟能够阻我步伐、阻我大业的?父皇可以不理会李从璟,但本王不能不理会,本王不仅要理会,更要亲手将他击败,将他送进地狱!不如此,本王有何面目立于当世?若是连一个李从璟都不能打败,本王来日如何去争雄天下,称霸中原,建立万世不朽的功业?!”
多伦静静望着情绪起伏不定的耶律德光。
“这大半年来,本王无时无刻不在为此准备着,而本王也终于说服父皇,准我暂时放下契丹国内的军务,来亲自对付李从璟。此行,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一劳永逸的拔出李从璟这根刺,去掉他这个心魔!”耶律德光胸膛剧烈起伏,他转过身,看着多伦,决然道:“多伦,因此,此行绝不容许失败,为了不失败,绝不容许有半分差错!”
“多伦不惜死,也要助殿下实现夙愿!”多伦昂然表态,话说完,突然想起一事,“说起差错,殿下,我观那个赵武,这些时日来,似在一直劝告赵天河不要与我等为伍。”
耶律德光回过身,负手看向远方,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杀了他好了。”
“是!”多伦领命。
“让赵天河自己动手。”
“是,殿下!”
一个时辰后,营地外某处。
赵武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天河,双眸瞪得老大,就像不认识对方一般。
方才,赵天河让赵武陪着出营散布,趁其不备,突然出手,短刀刺进了对方的腰肋。若非赵武反应敏捷,在最后一刹那堪堪避过要害,此时已是一具尸体。
赵武捂着不断往外流血的伤口,眼中尽是不解之色,似乎到此时,他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曾和他在战场上背对背战斗的将军,竟然会向他下黑手,“将军,为……为何?”
赵天河目光冷漠,声音更是没有丝毫感情,“本将早就说过,你若再劝本将,本将必杀你以封口。”
赵武步步后退,身子踉跄,摇头道:“将军,你为何要背叛大唐,为何,为何?你是大唐的军人,是大唐的边军,你曾与契丹以命相搏数十年,难道你忘了那些战死的兄弟,忘了他们不惜战死也要握在手心的东西?你怎么能投靠契丹,做那不忠不义之徒?将军,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擒杀耶律德光……”
“够了!”赵天河一声怒喝,手中横刀一挥,刀锋在赵武上身撕开一道恐怖的伤口。赵武摔倒在地上,血染黑土,再也站不起来,拼命挣扎也只能跪在地上咳血。
“将军……”
赵天河打断他,面色狰狞道:“赵武,早知你这么蠢,如此不可雕琢,本将之前就不应该那般重用你!告诉你,本将确实与契丹厮杀了数十年,但那不是为大唐,而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为了能手握大权,为了不像蚂蚁一样无足轻重的活着!赵武,你明白吗?我不要像蚂蚁一般活着,一辈子做人家的棋子,连自己的命运、生死也掌控在别人手里!”
赵武拼命摇头,鲜血不停从他嘴中涌出来,他能感知到生命的悄然流逝,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吐血艰难道:“将军……大哥,我死不足惜,你……不要叛国,要保家卫国,要守卫祖宗疆土,要忠义……大哥……”
话没说完,赵武晕死过去。
赵天河脸上肌肉一阵抽动,握刀的手一震颤抖。最终,他没能狠下心亲手杀了赵武,抬脚离开,他吩咐自己的亲兵队正,“杀了他,尸体丢进荒野!”
章七十四 忽如一夜春风来 局势变幻激斗开()
赵天河说完这句话,丢下那把要了他兄弟大半条命的利刃,沉着脸大步走开,负在身后的手,犹在往下滴着炽热的鲜血。¥f頂點小說,
亲兵队正独自留下来,目送赵天河等人离去,他沉默捡起赵天河丢下的短刃,向赵武走过去。
一把提起赵武的后衣领,亲兵队正拖着他走向林子深处,行了十几步,见着一处并不宽阔的空地,亲兵队正将赵武扔在地上,目光闪动。
片刻之后,赵武身上两道巨大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完毕,细土和嚼烂的草叶混在一起,堵住了流血的创口。赵武悠然睁开双眼,却发现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身体上传来的剧痛,让他难以承受。
难辨五指的黑暗中,响起亲兵队正忽远忽近的声音,“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赵武茫然的瞳孔里,布满震惊和难以置信之色,他艰难道:“你……你不杀我?”
亲兵队正道:“我的手上从未沾染过唐人的血,以前如此,日后也会如此。你曾救过我的命,现在我还你一命,今后两不相欠。”说完,亲兵队正转身,拨开眼前的树枝杂草,向林子外走去。
“宋队正……”
走出去几步,亲兵队正停下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冷然道:“将军也救过你的命,你若还记得将军对你的恩情,就去做个普通人,不要做对将军不利的事!”他所指代的,自然是赵武在捡了一条命后,不要向他人告密赵天河的行动。
挣扎着站起身,赵武的视野中已经没有了亲兵队正的影子,草木的轮廓清晰而又杂乱,交错纵横,彼此纠缠,不知延伸到何处。
“顺天镇六十精骑,谁没救过兄弟的命,又有谁没被兄弟救过?”赵武恍然失神,平日里只有坚毅、粗狂两种色彩的眸子里,此时格外沉重而深远。
片刻之后,赵武转过身,捡起那把方才重创过他的短刃,背对着赵天河和亲兵队正离去的方向,迈着痛苦的步伐,步步前行,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走向满是荆棘而又不辨南北的前方。
幽州。
今日是演武院举行“开学典礼”的日子,辰时方过,李从璟便在一众武将、文吏的陪同下,走向城中新建的演武院。前有下吏、侍卫开道,后有一众官员随行,身着明光甲的武将们英雌勃发,整个超过百人的队伍,行走在大街中央,庄严而贵气。行人回避、仰望,寂静无声,不敢稍有议论。
演武院的建筑都属新建,简朴、实用而庄严,其内不仅有书舍、宿舍,校场、演武场等军事基础设置,更是一应俱全。整个演武院占地颇广,足能容纳千名学生于此中居住、进修。
李从璟自任幽州节度使后,在幽州做了许多事,无论是都试、裁兵、募兵,还是屯田、开矿,虽件件事情都不简单,但并不新鲜,唯独建立演武院一事,让人觉得新奇。
费高章、张一楼俱在随行官吏中,稍稍落后于李从璟。张一楼不无感慨道:“演武院之事,闻所未闻,不见于史册,更未现于外邦,。一楼虽非军旅中人,却也知晓演武院于军队之重大功用,军帅此举,有鬼斧神工之意。老师,学生着实觉得奇怪,以军帅及冠之龄,他是如何有这些奇思异想的?”
“有奇思异想不难,难得是所想皆实用,这才是最为难得的。”费高章叹道,“军帅未至幽州时,大帅曾言,军帅之才绝不仅限于征战,理政更有大能,之前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耶律敏跟在李从璟身侧,她回头望了一眼正交谈的费高章和张一楼一眼,对李从璟道:“为建演武院,且不说你花费多少钱财建造房子,购置器具,仅挑选先生,编纂书册,就耗费精力甚巨,演武院有多大的用处,值得你花这么大心思?”
因要参加“开学典礼”,李从璟今日披挂整齐,一身甲胄在阳光下明光闪闪,衬托着他愈发英武不凡,闻言,他也不怕泄露什么机密,直言道:“演武院之事,非为一时之利,而在长久之计。今日有草原骑兵,他日有西蜀藤甲兵,南国楼船士,要与之战,就不得不熟知其战法,演武院深研其事,绝非白费力气。况且,当世军队,战场胜败,多在将领素质,因是对各级将领的深造,就显得很有必要。这不是小利,而是大局,怎能不尽心尽力?”
耶律敏似懂非懂。
演武院第一期学生三百人,作为实验对象,分为十个班组,这些学生,都是军中的中级将领,年龄不大,但又是饱战之士,日后若是学成,当能成为军中中坚力量。
作为演武院院长,李从璟在演武院停留半日,在诸位学生心目中确立了形象、影响力后,又为他们教授了第一课,这才离开。
归途中,耶律敏忽然神情决然的告知李从璟,她决定不离开幽州去中原了,她要留在幽州,不仅如此,她还请求离从今给她安排差事,她要参与到李从璟“变幽云之天”的大业中来。
李从璟颇为意外,笑着打趣道:“难不成你想在演武院做一个先生?”
耶律敏摇头道:“我有此念,非是一日了。之前本欲去中原,之所以逗留至今,固然是想看看你能将幽州变成何种模样,也是想借机思虑清楚,我自己的前方、出路在何处。人总要有归处,你这是说的。”
李从璟不再调笑,问道:“如此,你的归处在何处?”
“我的归处,自然是为生民谋福啦!”耶律敏笑嘻嘻的说道,“而现在,本宫要为幽州的百姓谋福,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能过上安稳日子!”
李从璟本来严肃起来的心态,因耶律敏这句话而瞬间崩塌,失笑道:“你一个契丹公主,反而来帮我大唐子民,倒是一桩奇事。”
他这话本是玩笑话,然而耶律敏听了,神色顿时肃然起来,认真的看着李从璟,很庄重的说道:“天下的百姓不都是百姓吗?他们都是父母、妻子、丈夫、兄弟、姐妹,都在用自己的双手过自己的日子,都在苛求幸福安稳,为什么要有国别、种族之分呢?帮助一方的百姓,不就是在帮助天下的百姓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姑且不分生灵的差别,人为何要将人与人分出不同来呢?”
“我是公主,虽然是契丹的公主,但既然是公主,就得为天下间的子民,做我应该做的事啊!万民以血汗养我,我必以心血报之,使其能得幸福安稳!今日助幽州百姓,明日就能助契丹子民,两者非但没有冲突,本身就是同一件事!”
李从璟不知是该称赞耶律敏的想法很伟大,还是该嘲笑她的心智太单纯,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眼眸里仿佛有神圣光芒的这位公主,李从璟不觉得自己有伤害她美梦的权力。没有多想,李从璟问她:“既如此,你预备向我讨要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不求高位厚爵,一斗食小吏足矣,只要能行事便可。”
“好,那我便让你先为司户参军佐史,你且先随卫行明屯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