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少,往往充当疲惫、削弱敌军的角色,因此但凡攻城战,除非稳操胜券或者立功心切,少有愿带部卒头一个上阵的将领。
李彦超愿争头阵,且不论他是为何,在战场上仅凭这条就能让李从璟满意。卢龙军战力如何,其军貌风纪如如何,将领士卒又如何,因是李存审所领之军,李从璟知其不会差,了解亦有一些,但却并不深入。要掌控卢龙军,需得下得卒心,上满将意,此乃李从璟战后之要务。
李从璟笑对李彦超道:“李将军奋勇,卢龙军敢战,昌黎一战已有表现,本帅心知肚明。现平州城近在眼前,决战将启,本帅耳边犹存将军当日‘旦夕可下’之豪言,每每思之莫不振奋,今李将军既请头阵,本帅断然没有拒绝之理。”
李彦超看似粗莽,出战以来处处争先,与孟平和百战军争锋相对,有不分出高下不罢休之态势。然则李彦超其人李从璟尚知晓一些,不是鲁莽之辈,否则李存审岂能放心让他作为领军将领,来配合李从璟征战?如此想来,李彦超的举动或许还有其他深意。
李从璟话说完,李彦超精神大振,正欲说什么,李从璟已是接着道:“然则百战军初临幽云,全军上下求战之心已分外迫切,明日平州之战,百战军无呐喊助威之意,有与卢龙军并肩作战之心。既是如此,攻城一战何须分先后,平州只三千守军,我便南北夹击,同时攻城,让其首尾不能兼顾!”
“军令:明日辰时,卢龙军攻南门,百战军攻北门!”
说完,李从璟挥挥手,“诸位将军若无异议,自去准备吧。”
众将来之前对李从璟如何安排明日攻城顺序,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李从璟如此安排明显出乎大多数人意料,这些人面面相觑,与那些预料到李从璟会如此决定的将领,齐齐抱拳应道:“我等谨遵军帅军令!”
章二十九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 8()
从中军大帐回到自己的营帐,李彦超同样召集部将安排明日攻城任务,诸事议定之后众位部将散去,唯留一人。%顶%。点%。此人年纪与李彦超相仿,难得眉宇间气质都有几分相似,不是别人,乃李彦超亲弟符彦饶。
帐中已无人,符彦饶寻一处坐下,放松了身子,望着符彦超轻笑问:“明日攻城,南北门同举,卢龙军与百战军不分主次,李从璟如此安排,大哥以为如何?”
李彦超没坐,在帐中来回踱步,右拳无意识的轻击左掌,寻思片刻方道:“见到军帅之前,我确实担忧他对百战、卢龙两军分而视之,毕竟百战军乃军帅根基,起初不过区区三千人,转战逾年,历经数次大战,方有今日之相,军帅岂能不亲之信之?卢龙军则不同,与军帅素无瓜葛,便连协同作战也无,军帅北上击契丹,但逢大战恶战,会否怀有偏心,把卢龙军用作刀子使,苦活累活卢龙军来做,甜头让百战军,如何能不担心?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李从璟忝为幽云防御使,日后接替父亲坐镇幽云已是明事,到那时卢龙军在幽云是何种地位,让人忧虑。”
与李彦超五大三粗的外形不同,符彦饶风度容貌俱佳,有翩翩公子之态,他笑道:“正因此,进入平州前我才建议你,但有战事不妨争先,但有难事不妨揽肩,平州守军不多,攻打看似简单,实则并不易取,头阵之责必致不小伤亡。但李从璟今日军令,无疑是将头阵之事抹去,将艰难平摊到了百战、卢龙两军身上。既如此,大哥以为李从璟如何?”
李彦超沉吟道:“军帅此举自然公正。不仅如此,前日攻昌黎、襄平之战,军帅之令亦无不妥。就目下而言,军帅对百战、卢龙两军,似是一视同仁。”
符彦饶点头,“若是李从璟有意重卢龙军而轻百战军,我反倒是会疑其不安好心,但他双手端平,我已无疑虑。”
符彦饶此言甚为符合李彦超心意,他道:“大战在即,且战且看。攻平州是场大战,平州攻下后更不缺大战,你我早作准备吧。”
符彦饶起身,告辞离帐。
李从璟从梦中醒来时,天色尚早,他起身穿衣着甲,掀帐走出大帐,抬头望见夜空深邃如海,点点繁星如萤,一阵夜风从他身旁掠过,有些凉意。大营中灯火通明,顶顶营帐星罗密布,一眼望去如一幅铺成开的巨大画卷,有朦胧模糊的炊烟在其间袅袅升起。一队巡逻军士从李从璟身旁经过,将士们停下脚步行礼,见李从璟没有指示,又迈步离开。
李从璟望见对面的平州城头同样亮如白昼,火把在黑暗撕扯出一片光明,火影下平州守军戒备森严,城墙上依稀可见的狼牙拍、床弩、叉杆等器械轮廓冰冷。在帐前静立片刻,营地中渐渐喧闹起来,将士们从帐篷中现身,开始进餐。各种战前准备工作在各处开战,黑夜平静的面纱悄然滑落,这意味着大战要开始了。
辰时前,大军已经在营外摆开阵势,投石车、尖顶驴车、巢车、云梯等攻城器械都到了指定位置,依照章法铺陈在各处,虽无交战声,气氛已格外庄严肃穆。远天的颜色由黑至灰至青再至百,太阳尚未露头,已有晨光从云层中泼洒下来,将营前兵甲严整的军阵照得清清楚楚。
离开营地,李从璟在杜千书、丁黑、耶律敏等人跟随下,踩着木梯一步步踏上高耸的望楼。望楼高达数丈,甚至比平州城墙还要高上一些,凭栏而望都能看到平州城墙后的街、坊。至于城头马道上或静立、或奔走的军士民夫,都如蚂蚁一般,落在李从璟眼里。
望楼旁的楼车上,旗官紧握令旗面向望楼,静静等待李从璟发令。望楼和楼车下,摆开一排高架军鼓,更有一队号角手手持号角而立。此时战场还是静默的,将士们握紧自己的兵器,目视前方,等待军令抵达,大战开启的那一刻。
辰时。
“攻城!”李从璟在望楼上,轻轻吐出两个字。
旗官端起比人还要高出许多的令旗,迎风挥舞起来,飒飒作响。
“军帅令:攻城!”
呜呜的号角声和咚咚的鼓声随即响起,重如山峦。
严整的军阵从前至后,有序向前开进。骑兵首先驰出,在两翼奔走。
大战,开始了。
……
第一波接近…平州城的并非攀城大军,而是由盾牌手、弓箭手掩护的填壕军士、民夫。护城河有浅有深,城大则沟宽,填壕沟有将棚车直接推入其中的,亦有让军士运送石头、木块、泥土装填的,前者施工简单,伤亡少,但所需材料甚巨,且守城军士一旦以火箭攒射,棚车必备烧毁,这就需要在棚车外裹上浸水牛皮,这就更加消耗物资。国力军力决定战争胜败,强国富军不惧征战,就在这些原因。
不仅攻城如此,守城亦如此。倘若攻城一方一队配置一辆云梯车并一辆楼车,或守城方城头十步一架大型床弩,那对方都不用打,直接投降就可以。
幽云地贫,无此优厚条件,大军填河采用后一种方式。
盾牌手弯腰猫身,将自己藏在盾牌后面,疾跑到壕沟前,稳住阵脚。跟在他们身后的军士、民夫便火速奔出,将携带的石头、木块、泥土丢入壕沟中。紧随其后的弓箭手纷纷引弓搭箭,对着城头阵阵齐射,掩护填沟。
早在盾牌手进入射程范围内时,城头上的铁箭便如群峰出巢,没头没脑射下来,被盾牌护卫的军士自然幸运,然而填沟军士、民夫探出身子倾倒填沟之物时,多得是被利箭射中的,他们有的倒进壕沟中,有的倒在盾牌前,亦有虽中箭无伤行动能力的,捂着流血伤口撒腿往回跑。弓箭手和城头守军对射,互有伤亡,但因守军有女墙护身,到底是进攻的弓箭手伤亡更大。
填壕持续时间长,伤亡大,相比之下工作却简单,寻常人都能做。因是每逢乱世,但凡大军征战,多有在攻城前挟持百姓,驱赶他们在攻城时填沟的。百战、卢龙军在攻昌黎、襄平之战后,俘虏有敌军,亦挟持有民夫,此时填沟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些人。曾为敌军,战场上拼杀过便也罢了,然则百姓何罪,要受这份苦难?但世道如此,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运气又不够好时,命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百战军军阵中,投石车已开始发威,硕大的石块被抛向空中,落向城墙内外,压制城墙上的守军弓箭手,掩护同袍填壕。
李从璟在望楼上,目光沉静的望着战场。壕沟前侧已经倒下成片尸体,鲜红的血流在黄土上谈不上异常醒目,但却足够触目惊心。平州城头已有多出女墙坍塌,石块砸中守城军士时,瞬间炸裂的身体如同被踩碎的柑橘,血肉飞溅。与之相对的,是壕沟已经快被填充完毕。
一两个时辰之后,填壕的军士、俘虏、民夫得到军令,迫不及待退了回来。他们到底人多,工作进行的很快,城头守军到底人少,射出的弓箭数目有限,在他们身后,壕沟已经被填平。但即便如此,填河的这些人,也有接近小半数人永远留在了壕沟前侧,能活着回来的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之辈。
军士们推着楼车、云梯、棚车,高喊着向前冲出,大批士卒成阵型跟着突进。他们越过壕沟,不顾半途倒下的同袍,亦不顾城头飞射而下的箭矢,将楼车、云梯狠狠抵在了城墙上。
蚁附。
战事至此愈加惨烈,城头利箭、雷石、滚木、铁水混杂倾泻而下,而攻城方的投石车为免伤到自己人,已经停止工作。至此,攻城军伤亡激增。
城墙外侧每一架楼车、云梯周边,城门周围,是激战最为血腥之处,不断有军士中箭、被砸中从而倒下,也有守军从城头摔下来,落地后不管死没死,都要被攻城军围上来乱刀剁成肉泥。
百战军攻势甚急,平州守军本不多,要同时防御南、北两门,力量被分散,应付得十分吃力。
日头逐渐升高,终至中天。复又下落,最后隐没在西山后。
攻城一日,不克。
在这一日中,百战军攻城部众换了一茬又一茬,轮流猛攻,每当一部伤亡达到一定程度,或者坚持进攻到了一定时辰之后,李从璟都会将他们换下来,让休息的将士替上。一日下来,百战军中大半都已经上过战场。
夜,李从璟召集众将军议。
军议议定:昼夜不息,持续猛攻。
李从璟夜里没有去睡,他一直立于望楼上,指挥大军攻城。黑夜中,几支硕大火把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照得通红,平州城外每一个攻城的百战军将士,在回头相望时,都能轻而易举看到那个火把下的挺拔身姿。
月如钩,清辉如碧。皎月的没能在天空划过一道完整的半月轨迹,就被初升的太阳隐去了光芒。
带领君子都一部监视带方的郭威回报,带方敌军昨夜隐蔽出城,意图驰援平州,被君子都于半道杀散,其伤亡惨重,狼狈退回城中,再无异动。
午时孙二牛派遣斥候回报,乐浪、玄菟敌军未动。
未时,观察战场已经接近两日一夜的李从璟,见情势已经差不多,时机已经成熟,遂召来孟平,令其拣选死士,亲领精锐攀城。
申时,孟平攻上城头。
申时三刻,百战军攻入平州城中。
平州城破。
章三十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 9()
平州城虽破,战斗却未停止。
李从璟眼见孟平亲率死士攻上城头,经历艰苦战斗站稳脚跟,紧随其后的中军步卒纷纷攀援而上,成群结队的厮杀在各处展开,不时有军士倒下,摔下城头的军士饺子一般落在城外。城头或拥挤不堪,或空空荡荡,李从璟脚下的望楼位置很高,他能看清城头血火一片,断肢残骸和尸体侵泡在血泊中,或前进或后退的军士从上面碾过,甲兵掉落各处,床弩、狼牙拍、叉杆的残肢无助的散落着,落叶一样。
平州守军开始撤离城头,各处的百战军紧追不舍,从各处甬道追进城中。一批百战军从城门冲进瓮城,河流一般从瓮城涌进城中,鲜衣怒马的李绍城冲锋在最前面,很显眼。
李绍城和孟平两面进击,相互支援,百战军声势大涨。他们一同攻入城中,沿着平直的街道向前冲杀,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此番李从璟攻打平州,所领部众只有孟平的中军、李绍城和君子都一部,其余百战军大半已撤回幽云,唯余皇甫麟依旧坐镇古北口。眼下李从璟面前百战军就有近七千人,加之五千卢龙军,兵力达到平州守军四倍。原本这就是一场必然会胜的战斗,所余问题不过耗时多久。
孟平与李绍城之间相隔不近,中间有数个坊市,不过两部中间的街道都有百战军冲杀在其中,是以两部并未分散。平州守军在城墙失手之后,退入城中,没有投降、逃窜,而是据守街巷,与百战军展开了巷战。
巷战之惨烈,丝毫不让城墙攻防。
卢文进事先在街巷中便有布置,靠近城墙的平直街道上,砌垒出道道墙壁,将通道阻隔,只留下逼仄的通道,看上去如同迷宫一般。百战军人数虽众,进入迷宫之后施展不开,狭窄的通道只能容两人通过、一人拼杀。平州守军藏匿其中,与百战军血腥一对一肉搏,墙壁上开有方形小口,在百战军前行、拼杀时,屡有枪、矛刺出,给百战军带来不少损失。
孟平从城墙上顺着甬道杀下来,望见面前街道的模样,眉头大皱,然战事进行至此,断无后退、暂停之理,容不得他有时间多想,一马当先杀进迷宫中。放进迷宫,就有一名虎背熊腰敌军冲出,一把巨斧当头劈下,颇具威势。孟平不敢大意,丢掉施展不开的长枪,抽出横刀去挡。突然间,身侧墙壁中刺出数柄长枪,惊得孟平往后一跳,堪堪避过抢尖,却被面前敌军一脚踹在肚子上,后退数步方才站稳。
不能他发怒,他身后亲卫大喊一声小心,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以身子给他挡下几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孟平扭头一看,就见街道两侧屋顶上,有几名平州军弓箭手,而压在他身上,为他挡箭的亲卫,正被眼前敌军一斧子砍在后背,惨叫不及就脊骨俱裂。
孟平大怒之际,他身后已有亲卫送上长枪,将在他面前再度举斧欲劈的敌军刺倒。他猛然起身,怒不可遏,“盾牌,弓箭,上屋顶!其他人,退出通道”又对身后亲卫道:“拆房拆门,聚集点火,投入通道!”怒骂,“烧死这些叛国狗贼!”
孟平话没说完,街边民居中呼啦冲出几群平州守军,向他们冲杀而来,人未至而弓箭先发,他身旁又是数名军士倒下,更有斧头、石块等物投掷过来,砸在人群中。趁百战军阵脚混乱之际,冲出的平州守军已到跟前,挥刀挺枪杀上!不消说,这些人事先就埋伏于此,要偷袭他们。孟平羞愤难当,挥刀与敌军战在一处。
不仅孟平有如此遭遇,其他各部多是如此。百战军随攻进城中,然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进展不仅缓慢,甚至变得艰难。
城外望楼上,李从璟将这一幕幕收在眼底,也是怒极。卢文进的困兽犹斗,摆明了是死战,这种手法,伤敌伤己,可以预见,即便到最后平州军都会战没,百战军也会蒙受巨大伤亡。而在城池已破,卢文进外无援军的情况下,这种死斗毫无意义,平白牺牲将士而已。这让李从璟如何能不愤怒。
他从望楼上跑下来,骑上马,冲至城下,攀上城头,在城墙上居高临下,近距离观察战场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