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缘何发笑,莫非璟所言不对?”李从璟问,又道:“顺势者,方能得天下。”
笑罢,王彦章看向李从璟,这一刻他身上老态尽去,目光锐利,恍若有勃发之精神,昂然道:“古往今来,顺势者得天下,然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成败未到,立时岂可知也?你我皆为局中人,处大争之世,身在诸侯争霸的洪流中,往往自以为看清了大势,然,你我就真的看清了大势?”
王彦章问李从璟,“老夫且问你,你李从璟,为何从军,为何驰骋于沙场,又为何争雄于天下?”
李从璟怔了怔,有感王彦章的情怀,略微沉吟,正色道:“人生自古,多情豪迈。正如将军所言,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身处这大争之世,璟一腔热血,只求一搏!”
王彦章点头道:“不错,乱世亦是大争之世,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然而,在争雄天下的路上,没有对手,岂不寂寞?没有玄机,岂不无趣?今日,你李从璟既来,我王彦章自当相拒,生死成败,但求寄托沙场,得失不过时运,高低不过性命,有何惧之?”
说罢,两人站起身,抱拳作别。李从璟道:“生于当世,能与将军共谋天下,幸甚!”
“无需多言,少年人,战场见真章。”
“老将军……杀伐分生死!”
章九十三 忠昭日月死何惜 布鞋未成人已去()
王彦章回城的时候,戴思远在吊桥后接应,看李从璟的眼神仿佛想把他吃了。李从璟报以淡淡一笑,没在意。
李存勖率领主力大军到了之后,立即让数万唐军团团包围了中都城。他见到李从璟的时候,自然免不了一阵亲切的夸赞,拉着他的手向周围的众将道:“王彦章也是当世大将,但在朕的这个侄儿面前却是不堪一击,屡屡吃败仗,看来王彦章的路要走到尽头了,我有虎将如此,何愁不能荡平天下?”说着又对李嗣源道,“你戎马多年功勋卓著,但依朕看,你最有本事的地方,还是生了这么个了不得的儿子啊!”说着和众将哈哈大笑。
面对李存勖亲切的称赞,以及当朝诸位重将的捧场,李从璟笑容依旧,只是心里却微微有些发苦。李存勖虽然夸赞了他,对他的态度也很是热切,只不过,李从璟能够从中感到一丝淡淡的疏离,没有了当初身为他亲卫时的那种发自内心的亲近,更多的是一种纯粹的君臣关系了。
被众将围在中间的李嗣源自然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要不是李存勖在他不好表现,否则会笑得更灿烂,这会儿只得谦虚一番。和李从璟一起对李存勖抱拳,说一些这都是陛下调度有方、王彦章畏惧陛下威名的缘故,李从璟只是个跑腿的而已云云。
百战军经过长途行军,又才与王彦章交战一场,是以攻城的任务李存勖就交给了其他将领,李从璟得以在后面观战。中都城外,唐军成山成海,各种辎重和攻城器械一应俱全,仅是摆在那里就足够让人心惊,遑论一起发威了。中都城中的梁军多是新卒,是以唐军兀一开始攻城,就进展迅速。
投石车上巨石齐发,将士填沟搭桥,而后携带云梯撞车接近城墙,城上城下箭雨如蝗,倾泻向对方,各自将士呐喊声震天,殊死相搏。不久,唐军云梯靠上城墙,无数将士蚁附上城,与梁军展开惨烈的城池争夺战,不时有军士从云梯上落下,也不时有梁军摔落城下。
李从璟看到,城墙上两员梁军大将,就如同救火队员一般,各领一帮精锐梁军在城头东奔西跑,哪里唐军攻势生猛,或者攻上城头,他们就去哪里厮杀,忙得根本没有停脚歇气的时间。不用多想,李从璟也知道,那两员梁军大将,就是王彦章和戴思远。
到了午时,李从璟回到军营吃饭。眼下战场的形势,已经无需百战军操心了,梁军已经支撑不住,城破只是早晚的事。若是他领军攻城,他不介意和王彦章在城头肉搏一场,一决生死。但是眼下既然不是他攻城,他也不想看见王彦章兵败时候的悲惨模样。虽然阵营不同,各为其主,但那样一位老将,作为军人,他发自心底敬佩。
回到大帐吃了饭,林英忽然脸色怪异的走进来,禀报道:“军帅,有人求见。”
“什么人让你这幅模样?”李从璟笑问。
林英嘴角抽了抽,说出了一个李从璟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名字,“石敬瑭。只身前来,还抱着一个盒子。”
石敬瑭竟然会跑来见自己,而且还一个护卫都不带,难道是他怀念前些时候被揍的待遇?李从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倒也觉得有趣,见见无妨,“让他进来。”
石敬瑭怀中抱着一个大盒子,进来之前,又做了一件让林英诧异的事:他解下了自己的佩刀。是以李从璟看见他时,他身上除却甲胄,几无寸铁。
“公子。”进帐之后,石敬瑭跪拜。
他对自己称呼的改变叫李从璟有些纳罕,这时饶有趣味的问:“石兄来见我,所为何事?”
“请公子先看盒中之物。”石敬瑭将木盒举国头顶,恭恭敬敬。
李从璟一挥手,林英接过木盒,打开之后看了一眼,立即色变,而后交给了李从璟。李从璟看到盒中之物,也是眉头大皱。
这盒中之物,是一颗人头。
石敬瑭已开口道:“之前数次冒犯公子,是石敬瑭愚蠢,一时猪油蒙心,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举。日前公子说我有小聪明,而没有大智慧,公子批评得极对。我曾今自以为是个人物,狂妄自大,而看不清时势,实在是蠢不可及。幸亏公子点醒,方使石敬瑭如梦初醒。什么是大势?公子便是大势!与公子为敌,是自取灭亡之举,不说石敬瑭实力低微,智慧也是远不够看。公子人中龙凤,将来必成大业,为公子鞍前马后,才是取得功名富贵的明智之选!”
“只可惜,石敬瑭醒悟得太晚,大错已经铸成,悔之晚矣!”石敬瑭悲痛道,“石敬瑭已遣散暗虎,不留一人。崔玲珑之前数次触怒公子,石敬瑭铸成大错,也多有她挑唆之罪,现将其人头献上,以平公子之怒!石敬瑭不敢奢求公子原谅,但石敬瑭悔过之心,天地可鉴!若是公子需要一个奴才,石敬瑭自认为还有点用,愿从此效忠公子,助公子征战天下!”
李从璟这回是真惊讶了。
他万万没想到,石敬瑭竟然会到自己面前来,跟自己说这样一番话,更是杀了崔玲珑,还交上了她的人头!这得多狠辣的心,得多坚决的心?
“人贵有自知之明,不如人,若是还不能认清这点,承认这点,那便是蠢不可及!之前石敬瑭便是没有认清公子,才屡次犯错,此番醒悟,待罪公子案前,任凭公子处置!”石敬瑭道,“不瞒公子,我的确有野心,有志向,但努力的对了,才有可能成事,这是公子所言。石敬瑭希望通过为公子效劳,来实现这些志向。”
李从璟淡淡看着石敬瑭,没有表态。按说石敬瑭连崔玲珑的人头都献上了,他与崔氏已是仇敌,崔氏现在虽然没什么势力了,但毕竟也是个麻烦,李从璟也该表态了才对。
石敬瑭又从怀里掏出两张写满字的宣纸,举过头顶,“这两份文书,一张写有这些年来与石敬瑭交往密切的诸将和诸臣,并且交代了他们的一些‘秘事’。另一张,是休书。”
后一张文书作用如何,不用多说。这前一张,若是真属实,则凭此李从璟就可以让名单上的人杀了石敬瑭。亦可轻易让他身败名裂,成为众矢之的,再无法立足,无法做人。谁会跟一个出卖朋友的人相交,谁又会效忠于这样的人?
石敬瑭此来,不仅纳了投名状,更是不留退路,甚至不惜受制于人。
李从璟走出案桌,扶起了石敬瑭。
“愿从此追随公子,不敢有二心!”
夏日天长,辰时唐军发起攻城战役,到未时,唐军已经在城头站稳了脚跟。王彦章和戴思远虽然拼命厮杀,但他们麾下的新卒本就没经过什么战事,打打顺风仗还行,此时哪里经得起精锐唐军一阵猛攻,死伤惨重不说,更是士无斗志,不少军士都在抱头鼠窜,不知所措,更多的是张皇逃下城墙,想要保命。
这些唐军都是大唐精锐,将领也个个都是沙场宿将,他们心知城上都是梁军新卒,虽然王彦章勇猛,但此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哪有不趁他病要他命的道理,个个争先。未时三刻,城头已经被唐军占了一半去。至此,战场形势已经明朗。
浑身浴血的戴思远跑到王彦章身边,一把拉住他,喊道:“老将军,守不住了,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彦章将手中长枪狠狠…插进尸堆中,羞愤难当,遍观城头,梁军已经溃不成军,他捶胸顿足,喟然长叹:“苍天不眷,竟致我大军失利至此!唐军凶猛,这样的强敌,叫老夫如何对付?!”
喊完这句话,王彦章一口鲜血喷出。
虽年过六十,满头白发,仍旧一腔报国热血,竟不想落到如此境地。
戴思远大惊失色,连忙扶住摇摇欲倒的王彦章,“老将军,撤吧!”
王彦章一把挣开戴思远,忽然虎目圆睁,毅然决然道:“戴思远,本帅令你带领大军,从西门突围,增援曹州,以拒唐军!”
“老将军,你……”戴思远哪里不知王彦章打算,连忙道:“末将怎能撇下老将军,只身逃走?此非大丈夫所为!”
“这是军令!”王彦章怒吼道,“戴思远,你想违抗军令不成?!”
戴思远惨然摇头,悲怆道:“老将军,承你厚恩,思远一介败军之将,戴罪之身,才能有沙场雪耻之机!今大军失利,是天意如此,思远怎肯舍您而去?生不独生,死不独死,老将军忠心报国,末将愿与老将军同死沙场!”
王彦章一脚踹在戴思远肚子上,又上前一步就将倒地的戴思远提起来,“戴思远,你当真愿梁朝就此亡国吗?国都空虚,守军寥寥,唐军有备而来,陛下如何抵挡得住?今老夫死则死矣,却也要护得你带大军出城!你给老夫记住,你没有求死的资格!如今奸臣当道,小人当权,军中良将还剩下几个?你死了,谁来阻挡李从璟,阻挡李亚子,保护陛下,保护我大梁?带大军撤退,去退守曹州,这是你的使命,也是老夫的军令!”
“老将军……”戴思远泪涌如泉。
“带戴将军下城!”王彦章一挥手,最后看了戴思远一眼,声音柔和下来,“思远,大梁,就交给你了!”
说罢,抄起长枪,带着数十亲卫,再次迎上唐军。
当戴思远带领千余残兵,杀出西门,突破唐军重重围困,终于踏上西面的官道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血火中的中都城头。
烈日熊熊下,一位盔甲已散的老将,顶着一头白发,面对逼到面前的无数唐军,抽出了腰间的横刀,举向自己的脖子。转手间,老将军…刀掉血流,身子摔下了城头。
“老将军!”戴思远猛然跪倒,拜在地上。
千余梁军残兵,悉数面东而跪。
戴思远涕泗横流,悲愤大呼:“老将军,你终不负大梁,是大梁负了你啊!”
“时乎?命乎?老将军,你一生为国,肝胆可照日月,却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老将军,走好!”
戴思远泣不成声。
“岁起刀兵,奋我躯兮。王于兴师,黄水之潭。离我所居,举我矛戈。生我所恋,死我所恶。已披征袍,此生也弃。旦夕郧兮,勿忘吾归。青山南兮,有妇已老。子两三人,翘首盼兮。归田园兮,歌以挽兮。魂兮归去,来生同袍!”
在数百里之外的大梁城,那个平凡的院落中,有一位皱纹满脸的老妇人,颤颤巍巍走到门边,面向东北,望着行人如梭的街道。阳光下,街上的行人谈笑如常。而这位方才正在纳鞋底、手里还握着未完成的布鞋的老妇人,忽然手一抖,细针刺破了她的手指,流出一滴血。
她抬起头时,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老伴……你,回来了吗?”她恍然失神,又失声。昏花的老眼中,像是看见了披甲策马归来的人,一如这辈子她无数次等候之后,所见过的那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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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十四 风云际会枭雄起 国难当头人心诡()
(第二更。《顶〈点《)
攻下中都之后,李存勖设宴劳军,在席间,李存勖先是夸奖了诸将的功劳,而后举杯问:“之前我等所虑者,唯王彦章。今王彦章已死,乃天灭伪梁。然段凝佣兵数万,坐镇河上,实为隐患。往下该当如何,诸将但可说来。”
从河上转战到郓州,又从郓州直下,诸将都没想到能这么快击败王彦章,局势发展顺利的出乎意料,而此地距离梁都尚有几百里,是长驱直入还是先解决段凝这个隐患,保证侧翼安全,成了席间众将争论的焦点。
李嗣源起座道:“兵贵神速。今王彦章已死,段凝尚不知晓,便是有人传报,他也必定将信将疑。万一段凝知晓此处情况,立即发兵,又能快到哪里去。我军前往梁都,路程不远,且无关山阻隔,列阵疾行,不日便能到达。只怕段凝尚未离开河上,而我等已经擒住朱友贞。陛下不必迟疑,臣愿领一千骑兵,为陛下先驱!”
郭崇韬也进言道:“李将军此言甚是,直捣梁都,擒住朱友贞方为上策。”
李存勖寻思着点点头,李从璟也起身道:“臣愿领本部骑兵,随我父先行,为大军开道。”
李嗣源一番话说得漂亮,其实是夸大之词,目的是帮助李存勖下定决心,真要只带一千骑兵先行,谁知道会有什么意外,是以李从璟请命随行。其实不用诸将劝说,李存勖也是打得直取梁都的主意,只是行动前要给主将点名用意而已,此时见李嗣源的意见被大多数将领接受,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
李存勖行事果断,雷厉风行,计策定下,当即下令撤去宴席,令李嗣源和李从璟,带领本部骑兵先行,两部共计五千兵马。
从席间下来,李嗣源对李从璟道:“此番南下,虽说梁都空虚,但各城均有梁军守卫,集结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再者王彦章虽死,戴思远尚存,若是段凝援兵来得及时,不仅我等有危险,大军也要面临困难。此番南下,定要火速前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夺梁都。”这番话才是实在话。
好在李从璟知道此番征战为两国决战,事先准备充足,军情处自成立之日起,在梁国境内早已布下大网,因是李从璟走到哪里,都不用担心没有向导,也不用担心不了解各地情况。
李嗣源带的是左射军,李从璟集结的是君子都,两人当晚就趁夜南下。
灭国,固然听起来豪气冲天,但这其中的凶险,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在李从璟和李嗣源出发之时,戴思远已经到了曹州。不过他并未依照王彦章的意思,汇合曹州守军抵挡唐军,在他看来,守曹州跟守中都差别不大。特别是在他得知李从璟和李嗣源孤军深入之后,一向用兵诡诈的他,心里有了盘算。
“在孟州败给你李从璟,此番中都又败给你,前者是我大意,后者是我没有用武之地。而今,既然你孤军前来,我就让你看看我戴思远用兵的本事!左右亡国在眼前,不若挣脱枷锁,放手一搏!”戴思远望着头顶明月,“老将军,你就看好吧,末将必为你报仇,也必将为我自己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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