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老习惯。
坐在控制室椅子上的一个人冲另一个人道:“他来了。”我盯着屏幕,看她到底在说谁,却看到他站在了汉考克大楼前——马库斯,他站在前门边,低头看手表。
我站起身,用食指敲了敲屏幕,调高了音量。有好一会儿,扬声器发出的只有气流声,可接着,脚步声响了起来。约翰娜·瑞斯走了过来,他伸出手本欲和她握手,她却没有理会,任他把手伸在半空中。
“就知道你没出去,”她说,“他们都快把这里翻个底朝天了。”有几个人从控制室其他地方跑来,聚在我身后,我没太在意,只凝视着屏幕,看到父亲抽回来放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我得罪过你吗?”马库斯问,“我以为你还算个朋友,才联系你的。”
“是吗?我还以为你联系我是因为我是忠诚者组织的头儿,你想拉拢盟友。”约翰娜低下头,一缕头发掉下来遮住那只受伤的眼睛,“马库斯,就你的企图来说,我确实还是忠诚者的领导,只是我们俩的友情已经结束了。”
马库斯紧锁着眉头,若有所思。父亲是那种典型的男人,年轻时曾经英俊,随着年纪慢慢增长,脸颊慢慢凹陷,人变得苛刻严厉,即使是无私派要求的平头也没给他的形象加分。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马库斯道。
“我和几个诚实派的朋友交流过,他们把你儿子在吐真血清下说出的真话跟我说了。珍宁·马修斯散播的丑恶谣言……竟是真的,对不对?”
我的脸颊如火般滚烫,我不自觉地缩着身子,双肩也向里缩着。马库斯摇着头道:“不,托比亚斯在——”约翰娜伸出一只手打断他的话,说话时闭着双眼,像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拜托,我看到了你儿子的行事风格,也看到过你老婆的,我也知道受家庭暴力威胁的人看起来都是什么样子。”她把头发拨到耳后,继续道,“我们受害者能认出同病相怜的人。”
“你不会真的相信——”马库斯连连摇头道,“我是个喜欢规诫他人的人,没错,可我只是为他好——”“丈夫无权规诫妻子,”约翰娜道,“即使在无私派也不可以。至于你儿子……我就暂且相信你是出于好意。”约翰娜的手指掠过脸颊的伤疤,我心跳的速度已让自己感觉吃惊。
她知道,她知道!这无关她在诚实派讯问室听到过什么,而是她亲身经历过家暴,她也是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可谁对她施过暴?她的母亲、父亲还是其他什么人?
我一直想看到面对真相的父亲会有何举动,也许他会不再是那个谦逊低调的无私派领导,而会瞬间爆发,暴露他丑陋的真实面目。如果那样,我会相当满意,可他的真实反应却并非如此。
他只是满脸疑惑地立在那儿。有一瞬间我不禁怀疑他是否真的迷惑,他那颗阴暗的心是否真相信只是为纪律而惩戒我的鬼话。这个念头一出,我心里顿时卷起狂风暴雨,伴着雷声轰鸣。
“我已坦诚相告了,那告诉我你约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吧。”约翰娜声音稍稍缓和。
马库斯瞬间转到新的话题,仿佛刚才说的话都不曾提过。我看得出他将自己的不同人格割裂开来,放进不同的区间,他能毫不费力地在不同人格间转换,其中一个人格只针对母亲和我。
基因局员工把摄像头镜头拉近,汉考克大楼看上去就像马库斯和约翰娜身后的黑色幕布。我的眼光移向屏幕上一处横穿屏幕对角的梁,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伊芙琳和无派别者都是暴虐专横之人。”马库斯道,“我相信,珍宁首次进攻前的派别和平还能再现,我也一直努力恢复这样的局面,想必你也是。”
“没错,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办?”约翰娜问。
“你可能不喜欢听,可我奉劝你拓宽一下思路。”马库斯道,“伊芙琳之所以能控制城市,是因为她抓住了要害——枪械。我们要是拿走这些枪械,她的地位就没这么牢固了。”
约翰娜微微点头,一只脚在地板上划来划去。在这个角度看去,我只看到她光滑的侧脸、柔软蓬松的发髻和丰满的嘴唇。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她问。
“让我和你一起统领忠诚者组织。”他道,“我一直是无私派的领导,也是整个城市的实际领袖。我能号召更多的人团结在我身后。”
“人们已经团结起来了,”约翰娜指出,“并不是站在某一个人身后,凝聚我们的是重建派别制度的渴望。谁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是成心贬低你的成就,可忠诚者组织实在微不足道,最多只能发展成小规模起义。”马库斯道,“无派别者的人数要比你我想象的多得多。你心里头明白,你需要我的协助。”
父亲是如何不需要任何魅力就说服人们的,这问题让我困惑至今。他表达自己的观点时,就像在说真理一样,那语气毫不迟疑,让人不得不信服。他这样的能力让我有些害怕,因为我知道他曾对我说:我有毛病,我没用,我什么也算不上。他说过的这些话到底有多少我信以为真了?
我看得出约翰娜正慢慢地相信父亲,她大概是想到了手底下那一小撮人,想到卡拉带领的几个人自从出了城市围栏就音讯全无;想到自己有多孤独,而他又有多么丰富的领导经验。我真想冲着屏幕大吼,制止她,让她千万不要被他迷惑,让她知道他想要重建派别制度只是因为想成功后便自己统领整个城市。可她听不到我的声音,即使现在我站在她的身边,她一定也听不进我的话。
约翰娜小心谨慎地说:“那你能答应我,只要可能,你会努力降低我们造成的破坏吗?”
马库斯回道:“那是自然。”
她又点了点头,只是这次她好像只对自己点头。
“有些时候,和平需要用暴力来争取。”她低着头说,好像不是在跟马库斯说话,而是对着地面自言自语,“我觉得现在就是这样。我也相信你能号召更多的人投身我们的事业。”
这一刻,一听说这组织成立时我就料到的忠诚者叛乱开始了。当初看到伊芙琳选择统治城市的方式时,我便知道这一天无法避免。叛乱二字无处不在,从我们的城市到基因局基地,到处都是。叛乱间的平静只不过是他们的临时调整期,可我们却天真地把这些调整期叫作“和平”。
我转身离开屏幕,打算离开控制室,去外面随便哪里呼吸些新鲜的空气。
正欲离开,却在无意中看到了另一个大屏幕。屏幕上,一个黑发女子在博学派总部的办公室不停地来回走着。是伊芙琳——他们当然会把伊芙琳的视频摆在控制室最显眼的地方,于情于理都讲得通。
伊芙琳双手插进头发里,手指紧紧抓着那粗粗的发丝,她蹲在地上,周围的地板上撒满了纸张,我觉得她在哭泣,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因为她的双肩并没有抖动。
扬声器中传来一阵敲门声,伊芙琳站起身,理了理头发,抹了抹脸颊说:“请进!”特蕾莎走了进来,无畏派袖标歪歪斜斜地戴在身上:“刚从巡逻队那边获得消息,他们现在还没看到他的身影。”“很好。”伊芙琳摇头道,“我赶他走,他却继续留在市里,很明显就是想和我对着干。”“说不定他加入了忠诚者组织,他们在庇护他。”特蕾莎跳过一把椅子,又用靴子底踩皱了地上的纸。“很显然。”伊芙琳一只手撑着窗子,身子微微前倾,注视着窗外的城市和城市那头的沼泽地,“谢谢你来传递消息。”“我们会找到他,他肯定走不远,我发誓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我只想让他离开这儿。”伊芙琳说,声音又小又紧张,宛若孩童。不知道她现在是否还害怕马库斯,会不会和我对他的惧怕有些许的相似?他如同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经常重现的噩梦。在内心的深处,我和母亲是不是很相似?
“我知道。”特蕾莎说完就离开了。
良久,我立在原地,看着伊芙琳盯着窗外,双手耷拉在身侧,十指不停地抽动着。或许,现在的我身上混杂着父亲和母亲的特征,有暴力冲动,也有绝望恐惧。我感到我已经无法控制现在的这个自己。
第三十二章 翠丝 委以重任
第二天,大卫召我去他的办公室,他恐怕是记起了我拿他当人肉盾牌从“武器实验室”撤退的事,记起了我是如何拿枪顶住他的头,说不在乎他是死是活。
佐伊在旅馆的大堂里跟我碰头,她先是领着我穿过一条主走廊,又穿过另一条悠长狭窄的走廊。透过右边的窗子,我可以看到一小群飞机,排成一列停在水泥地上。小雪花轻飘飘地落在了窗玻璃上,瞬间又化了,我嗅到了初冬的味道。
我们走着,我时不时偷瞟她几眼,想看看她在没有别人注意时是什么状态,却发现她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一样爽朗却又像在例行公事,仿佛攻击没有发生似的。
“他现在坐着轮椅。”等我们走到狭窄走廊的尽头,她对我说,“最好别太关注这件事,他不喜欢被人同情。”
“我不同情他。”我努力压制住语气中的愠怒,不想让她有所怀疑,“他又不是我认识的人里第一个中枪的。”
“我老忘了你比我们见证的暴力要多得多呢。”佐伊一面说着,一面抬起手中的工卡在安全屏障上一扫。透过眼前的玻璃门,我看着立在另一头的士兵——他们身子挺拔,枪支抵在肩上,面朝前方站着,我觉得他们得保持这么个姿势站一整天。
我感觉浑身沉重酸痛,仿佛肌肉都被传染了一种深层的精神之痛。尤莱亚依旧昏迷不醒,而我每在走廊、餐厅或宿舍看到托比亚斯,总会想起尤莱亚和在他身旁瞬间爆炸的墙壁。我不知道哪一天——或者说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一天,情况好转,更不知这样的伤是不是能愈合。
我们走过这些站得笔直的士兵,脚下的瓷砖地板也变成了木地板,墙壁上挂着一排用镀金画框装裱的油画,大卫的办公室门前搁着一只台座,上面摆着一捧花。这些不过是细节的装饰,其精致优雅却让我顿觉自己衣服上粘了一层尘土。
佐伊敲了敲门,一个声音从屋里传来:“请进!”
她推开门,却没跟我进去。我踏进大卫的办公室,里面暖意融融,宽敞明亮,没有窗子的墙边摆着一排排的书,屋子左侧是一张上方带有玻璃屏幕的桌子,右侧是一个小实验室,实验室的陈设都是木制而非金属的。
大卫坐在轮椅上,腿被某种僵硬的材料包着,用来固定腿骨,帮助愈合。他脸色发白,没有一丝血色,却还算精神。眼前的这位中年男子与攻击情境模拟和那么多人的丧命脱不了干系,可不知怎的,我怎么也没法把他和那些可怕的行径联系到一块儿。不知是不是所有邪恶的人都如此,他们的外表和言谈,与好人无异,甚至和好人一样讨人喜欢。
“翠丝。”他转动着轮椅,来到我身前,抓过我的一只手放在两手之间。我也紧紧反握住他的手,尽管他的手如纸一般干涩,而我又憎恨着他。
“你真是非常勇敢。”他说着就松开了我的手,“你的伤怎样?”
我耸耸肩道:“和以前比起来,不算什么。你呢?”
“估计得过些时日才能走路吧,不过他们对我有这个信心。我们这边有人在发明先进的腿支架,若真有必要,我可以当他们的第一批实验者。”他说着,眼角显出一道道细纹,“能不能把我推到桌子旁?我还是不太习惯用这玩意儿。”
我将他那双硬邦邦的腿拉到桌子下面,让他身体的其他部分随着过来。等我确定他的坐姿合适了,就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为了给父母报仇,我必须让他对我的信任和青睐保持下去,而愁眉苦脸换不来他的信任。
“请你来主要是想道谢。”他说,“我想大部分年轻人要是遇到这种场面,估计都逃走了,而你依旧来帮我。也没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拯救基地。”
我想到自己拿枪抵住他的头、威胁着要他命的画面,不由咽了下口水。
“你们这一行人自打来了这里,就一直不幸地处于动荡状态。”他继续道,“说实话,我们都不知拿你们怎么办,恐怕你们自己也毫无头绪吧,不过我这儿为你提供一个职位。我是基因局基地的官方负责人,我们这边还有一个和无私派的政权有些相似的政府体系,都有议会议员。我想让你从现在开始接受训练,为成为一名议员作准备。”
我握在扶手上的手忽地一紧。
“你也知道,我们现在遭受了攻击,得采取一些变革措施,我们必须更加坚定立场,我认为你能帮我们。”
这一点我不会否认。
“那怎么……”我轻咳了几声,“怎么训练我啊?”
“首先,你要参加我们的例会,”他说,“学习基因局基地大大小小的事务,比方说基因局从上到下是怎么运行的,我们的发展历史、价值观念,等等。我不能让你小小年纪就正式进入议会,你需要从基础做起——得先给一名现任议员做助理——要是你乐意,我现在就向你发出邀请。”
向我提问的,不是他的声音,而是他的眼神。
如果我没有猜错,议员正是批准攻击情境模拟并把相关血清在适当的时候交至珍宁手上的那些人,而他还让我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尽管我觉得满嘴苦涩,却毫不迟疑地作了答。“我很荣幸地接受这个职位邀请。”我笑道。我手上有一个接近敌人的大好机会,又怎么会白白浪费掉呢?这点不需任何人教,我便知道。他咧开嘴大笑着,定是信了我装出来的微笑。“我就知道你会接受。”他说,“我本来把这一职位给你的母亲,可她后来却自愿去那个城市,她应该是爱上那片遥远的土地,无法自拔了吧。”“爱上……我们的城市?品味真是不怎么样。”这虽是句打趣的话,我也不是认真的,可大卫听了却大笑起来,看来我没有说错话。“我妈还在这儿时,你是不是跟她……走得很近?我读过她的日志,可她说得不多。”
“没错,她不怎么爱说废话。娜塔莉为人直率。我们俩当时走得很近。”谈起母亲,他的声音温柔了许多,此时的他不再是基地负责人,而是一个回忆美好往事的中年男子。
回忆着他把她推向死亡前的日子。
“我们俩身世差不多,我也是小时候从毁坏的世界被基因局领回来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那精神错乱的父母都坐了牢,可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却不想在人满为患的孤儿院过日子,就逃到了边界地带——很多年以后,你母亲也到那儿避难——可后来,我们几个之中,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出来了。”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怎么应对内心深处滋长的同情。我怎么能同情一个手染鲜血的人?我盯着双手,想象着血管里流淌着铁水,滚烫的铁水在空气中渐渐凝固,变成了某个特定的形状,永生永世变不了样。
“你明天得和我们的巡逻队去那儿一趟,亲眼看看边界地带。未来的议会议员都必须看看那里。”“我非常愿意去。”我说。“很好。虽然跟你谈话很愉快,可我手头上还有其他事要忙,非常抱歉,今天我们就到此为止吧。巡逻队的事明天会派人告诉你,下一次议会会议定在周五早上十点钟,咱们很快又能见面了。”我心头一震,我还没有问我想问的问题,看情形也没机会了,确实太晚了。我站起身,朝门的方向走去,却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翠丝,如果我们想彼此信任,我觉得我不该向你隐瞒什么。”他说。
我转过头盯着他,他那双眼睁得如孩童般大而圆,神色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