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克里斯蒂娜并没有费多大工夫。我刚走出急诊室,就看到坐在等候室的她,她不停地抖着一条腿,抖得太厉害,坐在她身边的人愤恨地横了她几眼。她抬起一只手跟我打了个招呼,眼睛却避开我的视线,转而盯着门。
“你没事吧?”她问我。“没事,只是不知尤莱亚怎么样,我进不去那间屋子。”“知道吗?这些人简直快气死我了。”她说,“他们什么都不说,还不让看他。就像他和他身上发生的一切都归他们所有似的。”“这边的规则和我们那边不同,不过我觉得他们一旦有了确定的消息,肯定会告诉你的。”“唉,他们会告诉你才对吧。”她满面愁思地说,“我总觉得他们肯定都不屑于多瞅我一眼。”
这要是换在几天前,我可能不赞同她的话,也不知道对基因受损的坚信不疑到底会如何影响他们的行为举止。我一时不知怎么办,也不知道跟她说些什么。在这边的世界,我突然比她多了些优势,而对此我们两个都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我得去找托比亚斯,等找到他后,我一定来这里陪着你,好吗?”她终于看向了我,膝盖也停止了抖动:“难道没人告诉你吗?”我心里一紧,有些害怕地问:“告诉我什么?”“托比亚斯被逮捕了。”她淡淡地说,“来这儿之前,我还看到他和其他的入侵者坐在一起。攻击发生前,有人见他去过控制室,说他是去关闭基地的报警系统。”
她说这话时,眼神中带着对我的同情,可我早就知道托比亚斯的举动了。“他们被关在哪儿了?”我问。我要找到他,我已经想好要跟他说什么了。
第二十九章 托比亚斯 审讯
那个守卫抓我的时候用塑料带子把我的手腕捆在一起,现在被捆的地方隐约有些痛。我抬起双手,用指尖摸了摸下巴,看看有没有流血。
“还好吧?”雷吉问我。
我点点头。这点伤不算什么,我以前经受过更大的伤痛——比刚刚那个士兵拿着手枪枪柄冲我下巴砸的那一下要疼得多,当时那士兵眼里燃烧着狂野的怒火。
玛丽和拉斐坐在距我们几米远的地方,拉斐抓着一块纱布,按在流着血的胳膊上。一个警卫站在我俩和他俩之间,将我们隔开。我看向他们时,拉斐凝视着我的眼睛,似有深意地点点头,好像在夸我做得好。
我若真做得好,为什么心里直觉得恶心?
“听着,”雷吉挪了挪身子,朝我靠了靠,“妮塔和边界地带的人会承担所有责任的,咱们不会有事。”
我又微微点头,心里却并不相信。对可能会发生的逮捕,我们有备用计划,我担心的并非这计划能否实现,而是他们为什么久久不“处置”我们,还有他们对这件事的随意态度——从被他们捉住,我们在这个空荡荡的走廊里已坐了一个多小时了,竟没有一个人前来给出怎么处置我们的准信儿,也没人来问任何问题,甚至连妮塔也不见人影。
想着想着,感觉嘴里酸酸的。我们这次行动的确是给了他们很大的刺激。而就我所知,能给人们最大刺激的,就是生命的逝去。参与其中的我又该为多少条人命负责?“妮塔说他们去偷取记忆血清,是真的吗?”我虽是对着雷吉讲话,却不敢看他。雷吉的目光扫了一眼站在几米外的警卫。我们已经因为说话被呵斥过一顿了。我心底其实已知道了答案。“假的,对不对?”我心里满是愧疚。翠丝说对了,妮塔果真在撒谎。“喂喂!”警卫朝我们走来,伸手将枪横在我们中间,“靠边,不准说话。”雷吉挪向右边,我抬头与警卫对视。“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问。“呸,别装得跟你不知道似的。”她应道,“给我闭嘴。”我看着她转身离开,又看到走廊尽头走来一个身材娇小的金发姑娘,是翠丝。她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全是手指形的血印子,手中捏着一张纸。“喂喂喂,你来干什么?”警卫喝止她。“雪莉,”另一个警卫小跑过来喊着,“冷静,这是救了大卫的那个小姑娘。”救了大卫的小姑娘——可大卫为什么需要人救呢?“哦,”雪莉放下枪,嘴里嘟囔着,“可我还是有权问这个问题。”“他们让我来告诉你们一声最新动态。”翠丝把那张纸递给雪莉,“大卫目前在休养,只是以后能不能走路还不确定,其他伤者都得到治疗了。”口中的酸涩感更强烈了。大卫走不了路了,他们忙活这么半天都是在抢救伤者,这一切的毁灭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真相。我做了什么?“他们统计出伤亡人数了吗?”雪莉问。“还没呢。”翠丝应道。“谢谢报信儿。”“等等,”她两只脚的重心不停地替换着,对警卫道,“我要和他说两句话。”她扭头对着我。“我们不能——”雪莉刚想说话,就被翠丝打断。“就一小会儿,我保证就一小会儿,求你了。”“让她去吧,”另一个警卫说,“反正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好吧,给你两分钟时间,去吧。”雪莉对翠丝说。她冲我点了点头,我撑着墙站起身,两只手依旧绑在身前。翠丝渐渐走进,却在距我还有一段距离时停下了脚步——这段距离和她紧抱在胸前的胳膊在我们之间制造了一道屏障,简直如同一道墙。她没有看我的眼睛,而是看向我的眼睛之下。
“翠丝,我——”
“想知道你那些朋友都干了些什么吗?”她声音有些发抖,是出于愤怒,而非悲哀,“他们要偷的不是记忆血清,而是毒药——死亡血清啊,想拿它杀掉政府要员,发动战争。”
我低头盯着双手,又盯着瓷砖地板,又看着她的鞋子。战争。“我不知情……”
“又被我说中了,又被我猜到了,而你又固执己见,没听我的话。”她轻轻地说着,眼光紧锁在我的眼睛上,我得到了刚刚想要的对视,才发现这种对视绝非我所渴望的,它把我一点又一点地撕碎,“转移注意力的爆炸发生时,尤莱亚恰好站在炸药旁边,他现在还昏迷不醒,医生说他可能永远醒不过来了。”
奇怪的是,有些时候,一个字、一个词、一个句子威力惊人,它可以如钝器一般给人的头颅致命一击。
“什么?”
眼前浮出了尤莱亚的脸,那时他从楼上跳到大网上,笑容明朗,我和齐克把他拽到大网旁边的台子上。我又想起坐在文身室中的他,耳朵被翻过来在前面粘住,好让托莉在他耳后刺蛇文身。可现在他可能永远没法醒来,可能永远永远地离开……
我立下誓言,答应齐克会照顾他的弟弟,会照顾好尤莱亚,我发过誓的……
“我就这几个朋友了,”她声音哽咽,“以后看你的时候我可能没法不想起这件事了。”
她转身离去。我头脑发胀,隐约间听到雪莉让我坐下的模糊声音,我跪倒在地,将手腕靠在腿上。我努力找出办法逃离这里的一切,摆脱因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的自我嫌恶,可再精巧的逻辑也无法将我解放,我无法逃离。
我双手捂住脸,试着让思绪静止,试着清空大脑,不去想任何事情。
审讯室中,吊灯的灯光在桌子的中央照出一个昏暗的光圈,我坐在这儿背出妮塔教我的故事时,双眼就盯着那个光圈,这故事跟真相太相近,我说起来一点困难都没有。等我说完,记录员也在屏幕上打完了最后一行字,玻璃屏幕上的字母在他的触碰下亮起来。大卫的代理人安吉拉说:“这么说,你并不知道胡安妮塔让你关掉安全防护系统的缘由?”
“不知道。”我说。这话一点不假,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我知道的只是一个谎言。
除了我,其他人都注射了吐真血清。基因异常的我在情境模拟中还能保持清醒,也就能对血清免疫,讯问的结果可能没有用。不过只要我说的话和他们口中的话相符,他们就会信以为真。只不过几小时前,我们都接种了对吐真血清免疫的疫苗,妮塔的GP线人几个月前就把疫苗血清给了她,而这是他们不知道的。
“那她又是怎么迫使你做这件事的呢?”
“我们是朋友,”我道,“她是——当时是——我在这儿交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她让我信她,说他们的目的和意图都是好的,我就干了。”
“那你怎么看现在的局势?”
我终于抬起头来看她:“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后悔过。”
安吉拉冷冽明亮的眼神稍有缓和之色,她点点头:“你的话和其他人的话大致相符。鉴于你刚来到这里,对总体作战计划又并不了解,还有你的基因缺陷,我们对你从轻处罚。你的判决为假释——一年期限之内,你必须为基地出一份力,不准有任何不当行为;不准踏入任何私人实验室或私人房间;未经允许不准私自离开基地。审讯结束后我们会给你安排一位假释负责人,负责跟进你每月的表现。条件你都了解了吧?”
脑海中还停留着“基因缺陷”四个字,我点着头回道:“了解了。”
“审讯结束,你可以走了。”她站起身,往后推开座椅。记录员也站起身,把电脑放进包里。安吉拉用手碰了碰桌子,提醒我再次抬头看她。
“不要太自责,你还年轻。”她道。
我不觉得年轻就是推脱责任的理由,可她的好意我还是心领了。
“我能问问妮塔会怎样吗?”我道。
安吉拉双唇抿成一条线,然后说:“等她从重伤中恢复,我们会把她移送进监狱,终身监禁。”
“你们不会处死她?”
“不会,我们不会对基因受损者判处极刑。”安吉拉迈开脚步,朝门走去,“我们不能对基因受损者和基因纯净者的行为有相同的期待。”
她给了我一个哀伤的微笑,走出了屋子,门也没有带上。我坐在椅子上发了一小会儿呆,消化着她的话带给我的刺痛感。我那么想证明他们都错了,我不会受限于自己的基因,我并不比其他任何人缺陷更多。可尤莱亚因为我躺在了医院里,翠丝无法直视我的眼睛,多少条人命就这样逝去,我还能怎么证明?
我双手捂住脸,牙齿紧咬着,任由眼泪落下,泪水里承载着一波又一波的绝望,如同拳头捶打着我。等我起身欲走时,用来擦脸的袖口已被泪水浸湿,下巴也隐隐发痛。
第三十章 翠丝 生死界限
“你进去过吗?”
卡拉站在我身边,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昨天,尤莱亚从重症病房转到一间有探视玻璃的监护病房,大概是医生受够了我们总问长问短。克里斯蒂娜坐在他的床前,紧紧抓着他发软的手。
本以为他的身子会像被抽了线的布娃娃一样没了生命的迹象,可除了包扎的绷带和擦伤,他整个人并没有大变样。看着他时我觉得他可能随时会醒来,又微笑起来,问我们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盯着他。
“昨晚去过,我就是觉得不该让他一个人在屋子里躺着。”我道。
“有证据表明,根据脑损伤程度的不同,伤者能部分地听到我们的话,感知到我们的存在。”卡拉道,“唉,只是听说他的诊断结果不太乐观。”
有时我仍然很想冲着卡拉一巴掌扇过去。不需要她来提醒我尤莱亚的情况不太乐观,可能挺不过来了,但我还是答道:“是啊。”
昨晚从尤莱亚的病房出来,我漫无目的地在基地里游荡。这种情形下,我本该想着的是那徘徊在这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之间的朋友,可我却一直想着托比亚斯,想到当时我看着他,有种什么东西在碎掉的感觉。
我最终还是没把分手说出来,本来是要说的,可当我看着他时,这些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泪水再次充盈眼眶,自昨天起,我几乎每小时都哭一次。我咽了口口水,把泪水吞了下去。
“你救了基因局。”卡拉转向我道,“你这人好像经常搅进冲突当中啊。反倒我们该感谢你临危不乱了。”
“我没有救基因局,也没兴趣救它,”我反驳道,“我只是不想让致命武器被坏人所用,仅此而已。”我沉默了一小会儿,“你刚才这是在夸我吗?”
“我还是能看到他人优点的。”卡拉微微笑道,“对了,我觉得从理性角度看也好,从感性角度看也罢,咱俩之间的问题都已经结束了。”她轻咳了几声,不知是因为承认自己终究是有感情的人而感觉不自在,还是其他什么,“你这话听起来好像你知道了基因局的什么让你恼火的秘密,能告诉我吗?”
克里斯蒂娜把头靠在尤莱亚床铺的边缘,单薄的身躯侧躺着。我苦涩地说:“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呃……”卡拉眉头紧蹙,双眉之间的那道纹又显现出来,此刻她的脸太像威尔了,像得让我无法忍受去看她,“也许我应该说‘请’。”
“好吧。你还记得珍宁的攻击情境模拟血清吗?其实那些血清并不是她发明的。”我轻叹一口气,“跟我走,我还是给你看吧,容易解释一些。”
其实,直接把基因局实验室的秘密告诉她更省事儿,可我只想给自己找些事干,好不去想尤莱亚,不去想托比亚斯。
“似乎咱们永远都走不出这一层一层的谎言。”卡拉跟着我朝储藏室走去时说道,“派别也好,伊迪斯·普勒尔的视频也好……一切的谎言,都是为了逼着我们按某些特定行为模式活着。”
“你真是这么看派别制度的?我还以为你很爱做博学者呢。”
“我是爱啊。”她挠了挠后脖颈,指甲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红色抓痕,“可在基因局这段日子,我总觉得维护这些东西,坚持忠诚者的立场,让我看起来像个白痴。我可不想做个傻子。”“这么说你觉得这些都没有意义?忠诚者的活动也没有意义?”“你觉得有意义?”“最起码它帮我们逃出了城市,”我道,“帮我们了解了事实和真相。这总比伊芙琳领导的无派别政权好得多,总比一点选择权都没有要强。”“可能吧。我只是为自己能看透是非——包括派别制度而感到骄傲。”“你知道无私派是怎么描述‘骄傲’的吗?”“应该不是什么好话。”我笑道:“当然了。他们说‘骄傲’蒙蔽了人们审视真实自我的眼睛。”说话间,我们已到了实验室门前,我敲了几下门,等着马修给我们开门。卡拉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奇怪。“原来的博学派文件中也说过这样的话,算是类似的吧。”她道。我从未想到博学派竟会批评“骄傲”,甚至没想到他们会提与品德有关的话题,看来我想错了。我刚想问她些什么,门突然打开,马修站在过道里,啃着一只苹果核。“我们能进那间储藏室吗?我想给卡拉看些东西。”他把苹果核的尾端咬了下来,一面嚼着一面点头说:“当然可以。”想着苹果种子酸涩的味道,我禁不住微微哆嗦了一下,接着随他走进了屋子。
第三十一章 托比亚斯 大人物插手
我显然不能回宿舍,那里有几双我不能承受的质疑的眼睛,还有好多无声的问题。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去那个我曾犯下罪行的地方,即使控制室并不在“禁区”之列,我只是特别想看一下城市内的情形,仿佛我需要提醒自己,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我并不会被所有人痛恨。
我走进控制室,找了把椅子坐下。头顶上每个格子似的屏幕上显示着城市不同的场景:“够狠市场”,博学派总部前厅,千禧公园,汉考克大楼外面的亭子。
良久,我只是看着博学派总部中往来的人,他们戴着无派别袖章,胯上挂着枪支,这些人或是简短地交谈两句,或是互相递一下吃饭的罐头,这是无派别生活的老习惯。
坐在控制室椅子上的一个人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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