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从伊芙琳办公室出来后,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停在走廊里留心听她的下一场会议。门未关上,我听到她说示威什么的,可问题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到底还是不信我,我的演技不算高超,再怎么假装成她的左膀右臂,也没有自己想象的做得那样好。
我走到餐桌前坐下,对着每个人都一样的早餐:一杯咖啡和一碗燕麦粥,粥上还漂着一层红糖。我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眼睛却一直注视着那群无派别者,一个十四岁上下的姑娘时不时瞄一下手表。
我的饭吃了一半,外面忽然响起一片嘈杂声,那个紧张不安的姑娘腾地从椅子上跳起,像被电击中一样。不一会儿工夫,他们都放下手中的餐具,往门外冲去。我也跟着他们跑出去,拨开眼前的人群,穿过博学派总部的大厅。大厅里依旧一片狼藉,珍宁·马修斯大肖像的碎片依旧散落在地上。
一群无派别者已聚在密歇根大道中央,黑压压一片。抬头望天,一层苍青色的云遮住了太阳,日光变得灰暗。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喊叫:“打倒派别制度!”似乎在瞬间,所有人都应和着,这句话慢慢变成咏唱,一遍遍回旋在耳际,打倒派别制度,打倒派别制度……放眼望去,一个个拳头在空中挥舞着、摇动着,像是无畏者激动的喊叫,却没有无畏派的兴奋,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扭曲的愤怒。
我推开人群,朝着他们围聚的地方走去,慢慢走近后才发现他们围着的是什么——“选派大典”时用的五个成人一般大小,象征着五大派别的大碗,它们已倒在地上。大碗里的东西撒得遍地都是,炭火、玻璃、石块、泥土、清水混在了一起。
两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我划破了手心,鲜红的血液滴到了炭火上,发出嗞嗞的声响,那也是我第一次公然反抗父亲。时至今日,我依然记得当时的冲动和释然,这个大碗是我逃离父亲魔爪的救星。
爱德华立在这片碎瓦中,脚下全是玻璃碎片,手中握着一把大锤。他举起大锤,狠狠地砸到翻倒的大碗上,金属上出现一道凹痕,炭灰飘向空中。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努力不让自己朝他冲过去。他绝不能砸烂那个大碗,绝不能毁掉“选派大典”的记忆,绝不能抹掉我胜利的里程碑,这些东西于我珍贵如瑰宝,他不能把它们通通损毁。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人群中,除了胳膊上戴着画有空心白圆圈的黑色无派别袖章的人,还出现了没戴袖章的前派别成员。一个博学派男子忽然冲出人群——他那用心梳理的整齐的分头仍然暴露了他曾经的身份——他举起那沾满墨水的柔弱之手去抓爱德华手中大锤的锤柄,正好抓在爱德华的手上面,那一刻,他们两人咯吱咯吱地咬着牙,厮打成一团。
一个金发女子闯入我的视线,是翠丝,她穿了一件宽松的蓝色无袖衫,双肩处的派别文身微微露出一角。她正欲冲过去,想拦着爱德华和博学派男子,却被克里斯蒂娜死死拽住。
博学派男子满脸青紫,与比他高大壮硕很多的爱德华格斗,他简直是以卵击石,愚蠢至极。爱德华从他手中夺过锤子,抡起来奋力挥下去,可他因为刚刚的冲突,还没站稳,又气又晕。锤子砸中了博学派男子的肩膀,直接砸到了骨头。
天地间回旋着那个博学派男子凄厉的哀号声,人群陡然安静下来,好像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之后就是喧哗,大家纷纷冲向破碎的大碗,冲向愤怒的爱德华,冲向哀号的博学派男子。一时间,人们相互冲撞,一片嘈杂,无数的肩膀、胳膊肘、脑袋一遍又一遍地撞向我。
我脑中一片空白,呼吸有些困难。我到底要去何处?去找翠丝,还是爱德华?由不得我多想,移动的人流把我推搡到爱德华身前,我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放了他!”我顶着吵闹声喊道。他那只明亮的眸子紧盯着我,龇着牙,咧着嘴,想挣开我的手。
我抬起腿,膝盖顶向他的身侧,他一个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手中的大锤也没抓稳,我瞅准时机,伸手把锤子夺过来贴在大腿边,奋力奔向翠丝。
她在我前方的某个地方,正朝着那位受伤的博学派男子奔去。等我的视线聚焦在她身上时,一个女子的胳膊肘打到了她的脸颊。猝不及防间,她后退了几步。克里斯蒂娜疾步上前,把那个女子一把推开。
就在这时,枪声划破天际,一声,两声,三声。
惊慌间人们吓得四散逃开。我定了定神,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中枪,中枪的人又是谁,可人影憧憧,我什么也看不清。
翠丝和克里斯蒂娜蹲在那个受伤的博学派男子身旁,他一动不动,头发凌乱,脸上被血染红,身上也被人踩出一个个脚印。
离他不远处,爱德华也躺在一片血泊中,子弹正中他的腹部,黏稠的血不停地流。几具尸体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死因可能是被人踩踏,也可能是不幸中弹,不过我不认识他们。估计这枪是冲着爱德华一个人开的,其他可怜人只是无辜的受害者。
我双眸中燃烧着狂躁,向四周扫了一圈,却没找到开枪者。不管这人是谁,他应该隐藏在人群中,随着人流消失了。
我扔掉大锤,锤子落在被砸出凹痕的大碗旁边,我跪倒在爱德华身旁,任由无私派的石块顶着膝盖。他那一只还完好的眼睛半闭着,眼珠子却咕噜噜直转——他还活着,起码目前是。
“我们得把他抬到医院。”我对身边的人说,可周围的人几乎全部逃了。
我转过头,看着翠丝和那个躺在地上一直没动弹的博学派男子:“他是不是已经……?”
她把手指按在他的颈处,感受着他的脉搏,我看到她蓦地瞪大眼睛,大大的双眸中透着无尽的空洞,她的头摇了又摇。他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活下来,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我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全是派别大碗的残骸,大碗歪斜在地上,里面盛放的东西也撒得满地都是。我们旧生活方式的标志被摧毁了——有人死了,更多的人受了伤——而这是为了什么?
都是一场空。一切只是为了伊芙琳空洞、狭窄的眼界——用强制措施把派别制度铲除。
她本想建立一个不局限于五种选择的社会,可现在,我们却失去了所有选择。
我猛然意识到,从过去到将来,我永远都不能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翠丝话音刚落,我就理解了她背后的意思,“这儿”不是指密歇根大道,不是指带爱德华去医院,而是离开这座城,探寻城市围栏之外的世界。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我重复了她的话。
博学派总部的临时医院里飘散的全是药水的味道,有些呛鼻。我闭着眼睛,静等伊芙琳。
我内心燃着怒火,连坐都不想坐在这儿,只想打包走人。刚才的示威一定是她一手策划的,不然昨天她就不会提到这事。她一定知道气氛会极其紧张,也知道情况将失去控制。可知道归知道,她还是做了。与人们的安危或可能牺牲的人命一比,毁掉派别制度的残余很显然对她更为重要。我心中微微一震,不知自己为何竟有些惊异。
我听见电梯门开了,她的声音传来:“托比亚斯!”
她疾步冲来,紧紧抓住我那满是黏稠鲜血的双手,深色的双眸瞪大,神情里全是害怕和忧虑。她急急地说:“你受伤了?”
她在关心我。母亲还担心我的安危,她一定是还爱着我,我的内心突然冲上盈盈暖意,原来她并未丧失爱的能力。
“这是爱德华的血,我把他抬过来的。”
“他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说:“死了。”
我不知道除了这两个字,还能说些什么。
她放开我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瘫倒在休息室的一把椅子上。爱德华从无畏派退出后,是母亲收留了他。在他失去了一只眼睛,没了派别,没了立身之地后,是母亲教他重新成为一名斗士。母亲的眼中泪花点点,手指微微颤动,爱德华的死对她的触动如此之大,他们的关系绝非一般,可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自父亲拽着她摔向客厅的墙壁之后,这是我见过她情绪最激动的时候了。
我压制住这段回忆,就像把它塞入抽屉,可这抽屉却怎么也盛不下它。
“节哀。”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知自己为何说这么两个字,我是真心地为母亲感到惋惜,还是仅仅想得到她的信任?不管怎样,我还是试探性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次示威?”
她摇了摇头说:“我根本不知道这事。”
她在说谎,可我没有戳破她,要想赢得她的信任,我绝不能和她起无谓的冲突,又或许爱德华的死已带给我们太多的悲戚,我不该用这个问题去平添忧伤。有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母亲耍心机,还是同情她。
“哦,你可以进去看看他。”我挠着耳后,不自然地说道。
“不了。”她神情有些恍惚,“我知道尸体什么样子。”她的意识似乎越飘越远。
“我还是走吧。”
“别走,求你留下。”她说着,还拍了拍身旁的座位。
我坐在她身旁,思绪万千。尽管我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听从上司指示的卧底,可我依然觉得,我已经是一个安慰悲伤母亲的儿子。
我们肩并着肩,呼吸的节奏渐渐一致,陷入了好似无尽头的沉默。
第七章 翠丝 密告
我们走在路上,克里斯蒂娜一遍遍转着手中的黑色石块。过了好一阵,我才发现那石块原来是选派大典上无畏派大碗里的炭火。
“我本不想说的,可最近老是一遍遍想着这事儿,”她道,“我们一开始有十个转派新生,现在只有六个人活着。”
前方就是汉考克大楼,再前面是暗潜湖,以及人行道上的砖条石,我曾像只鸟儿般飞翔于其上。我们俩肩并着肩,走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我们沾染过爱德华鲜血的衣服,现在已经干了。
爱德华是无畏派这一届最有天赋的转派新生,我还曾在新生宿舍里擦过他留在地板上的血迹,可他已不在人世,他死了。我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好人只有你、我,还有……迈拉吧。”
爱德华一只眼被餐刀戳瞎,她就追随他离开了无畏派基地,从那之后,我就从未见过她。我也知道在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分手了,可她到底去了哪儿,我不得而知,反正我和她也从没有打过什么交道,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通往汉考克大楼的一组门已开了,在合页上摇摇摆摆。尤莱亚说他会早点过来启动发电机,果不其然,我按下电梯按钮,按钮瞬间亮起。
“你来过这儿吗?”走进电梯后,我问克里斯蒂娜。
“没,没进来过。”克里斯蒂娜应道,“你忘了我没跟你们滑索道呀?”“也对,我们走之前你最好去试试。”说着,我靠在墙壁上。“当然。”克里斯蒂娜今天抹了鲜红的口红,这总让我想起那些调皮的孩子吃糖果时不小心被染红的嘴,“我偶尔也会理解伊芙琳的想法,最近骇人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地袭来,有时待在这儿像是一个好主意……先整顿好我们自己这烂摊子,再去管其他的吧。”她嘴边勾起一丝浅笑,补充道:“当然我不会真的那样做。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我的好奇心作祟吧。”
“那你告诉你老爸老妈了吗?”我时不时会忘了克里斯蒂娜不像我一般无牵无挂,她的母亲和妹妹尚在人世,她们俩都是前诚实派成员。“他们顾着照顾我妹妹。”她说,“不知那边是否安全,他们可不想失去妹妹。”“可你要离开这里,他们能接受吗?”“我转派别他们都没说什么,这一次也不会有意见的。”她垂着双目,盯着自己的鞋子,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吗,他们只想让我坦诚地生活。可在这里我做不到。我就知道我做不到。”
就在这时,电梯门忽然打开,一阵已经夹杂着几丝冬日寒意的暖风迎面吹来。我听见屋顶上传来人声,爬上梯子,去他们那。我每踏出一步,脚下的梯子就吱呀吱呀地摇晃,克里斯蒂娜牢牢地为我稳住梯子,直到我爬到了最高处。
尤莱亚和齐克立在楼顶,兄弟俩正在朝下扔石子儿,一边听着玻璃窗被打碎的响声。齐克正做投掷状,尤莱亚想要撞齐克的胳膊肘,可惜他哥哥的速度快到他没能得逞。
“嗨。”看到我和克里斯蒂娜,他们几乎同时开口跟我们打招呼。“等等,你们两人是有心电感应还是怎么的?”克里斯蒂娜咧着嘴,笑着问。听到这话,他们俩也大笑起来,只是尤莱亚虽笑着,眼神里却流露着茫然,似乎心在别处。马琳对他意义非凡,失去了她,他的意志变得涣散消沉,可我也失去了至爱,反应却不像他这般。
索道的吊钩已被人卸去,不过我们也不是来玩索道游戏的。不知道他们怎么想,我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登高望远,拓宽视野。放眼望去,我们的西边茫茫一片黑暗,宛若罩上了一大张黑色的帐幕。好似有一瞬间,我看到了天边闪过点点亮光,可没过一会儿,眼前还是那张黑幕,刚才可能是我看花眼了吧。
夜色中,我们四人陷入沉默,不知他们几个想法是否和我一致。
“你觉得那边会有些什么?”尤莱亚终于打破了沉默。
齐克耸耸肩,没有吭声,克里斯蒂娜倒是大胆地猜测了一番:“那边的世界会不会和这里一样?也是……败落的城市,也有他们的派别,和这里的一切一模一样?”
“不可能,”尤莱亚摇着头说,“应该不是这样。”
“或许那边什么都没有吧。”齐克抢话道,“那些把我们‘安排’在这里的人可能已经死了,那边的世界可能寸草不生。”
我心中一动,觉得齐克的话有几分道理,只不过我从未想过。他们把我们“安排”在这片土地上之后,那边发生过什么?自那时起,我们又经过了多少代际的更迭?有多少人出生,又有多少人长眠?我们可能是被留下的最后一群人。
“没关系了,”我说,语气比想象中更加坚定,“那边有什么并不重要,我们总要闯出去亲自看看,再做下一步决定。”
我们就这样立着,良久良久。我扫视一排排楼房那起伏的边缘,直到所有点亮的窗户连成一线。然后尤莱亚问克里斯蒂娜这次示威的情况,我们之间沉滞的静默时刻才总算过去,好像是被风带走了一般。
第二天,伊芙琳站在博学派总部大厅里珍宁·马修斯肖像的碎片上,宣布了新政府推出的新条例。前派别成员和无派别成员都聚在大厅里,人多得甚至站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都来听新政府领导的宣告。无派别士兵手指轻扣在枪支的扳机上,沿墙而立,维持着秩序。
“昨天的暴动想必大家看到了,人与人之间已经不能互相信任了。”她面容灰白,满脸倦意,“局势稳定下来之前,我们要颁布一些新条例,大家要严格遵守。第一条是宵禁令。任何人都必须在晚上九点钟之前回到自己的规定住所,早上八点之后才能出门。我们会派士兵在街道上全天巡逻,维护大家的安全。”
我冷哼一声,又把这种不屑伪装成轻咳。克里斯蒂娜急忙用胳膊肘顶了顶我的身侧,伸出一根手指头贴在唇边,做嘘声状。真不知她为何如此紧张,相隔老远,站在屋子前端的伊芙琳又听不到我的声音。
被伊芙琳驱逐的前无畏派领导托莉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地方,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双唇抖动着,发出一声冷笑。
“大家也该适应无派别的新生活。从今天起,你们要着手学习大家能想起来的无派别者曾经做过的工作,实行轮班制,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