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的光射在博学者的眼镜上,反射出道道亮光。屋子对面的墙上也有一扇门,这门突然“咔嗒”一声关住了。一个液晶屏幕前摆着一把转椅,这椅子还在动,显然刚才有人坐过。
皮特紧紧跟在我身后,看样子是要随时随地阻止我可能发起的攻击,不过此刻我不会攻击任何人,更不会逃走。逃?在这迷宫般的博学派,我又能逃多远?估计没跑出一两条走廊,就迷路了。即使没任何人拦阻,我也没有逃出去的希望,更别提还有这森严的守备。
“把图片传到那里。”珍宁指了指左墙上挂着的一个大屏幕。其中一个博学派科学家在自己的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着键盘,左墙上突然现出一个大脑的图案,那就是我的大脑扫描图。
我看着屏幕,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我知道大脑结构,也大体能说出它的几个基本组成部分,可我的大脑又有何不同?珍宁用手指轻轻敲着她的下巴,盯着屏幕看了许久。
“来,谁来给普勒尔小姐解释一下前额叶皮层的功能?”她终于开口了。
“通俗地讲,前额叶皮层是靠近前额的大脑组成部分,”一个年轻的科学家说。她看起来年纪跟我相仿,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岁,戴着一副圆框眼镜,衬得眼睛更大更圆。她又补了句,“它主要负责思维与行动,以达到目标。”
“正确。”珍宁说,“谁解释一下普勒尔小姐的侧脑前额叶皮层有何不同?”
“这部分比较大。”这次说话的是一个头发有些稀疏的科学家。
“再准确些。”珍宁的语气中带着不满与责怪。
这里应该是一间教室,屋子里的每个人都是珍宁的学生,珍宁则是他们极为尊重的老师。这些人眼睛瞪圆,露出无限的求知欲,嘴巴半张,蓄势给她留个好一些的印象。
“比正常人的要大很多。”头发稀疏的男子更正道。
“这还差不多。”珍宁侧过头,镇定地说,“实话实说,这是我印象中最大的侧脑前额叶皮层之一,但是你的眼眶额叶皮层非常小。这两者之间的对比说明了什么?”
“眼眶额叶皮层是人脑中负责驱动动机的部分。这部分大的人通常有很强的动机驱动行为。”一个声音答道,“换言之,普勒尔小姐的动机驱动行为不是很强。”
“不全面。”珍宁微微一笑。屏幕上散出的蓝光打在她脸上,把双颊和前额衬得有些明快,眼窝处却出现两道侧影。她继续说道,“眼眶额叶皮层不仅与行为有关,还调节支配着她的欲望。她的为人处事模式缺乏动机驱动,但非常善于用思维与行动为调动动机而服务。所以,她通常会做一些虽危险却舍己为人的事,也就有挣脱情境模拟控制的能力。这结果对我们今后血清的改进有何启示?”
“血清要抑制前额叶皮层的活跃度。”戴圆框眼镜的科学家说道。
“没错。”珍宁的眼光终于在我身上打了个转,透出森冷的喜悦,“普勒尔小姐,我们的讨论和改进方案就此结束。不知道这算是我们的交易完成了吗?”
我嘴里干涩,连口水都难以下咽。
他们如果真发明出抑制前额叶皮层活跃度的血清,果真限制了我做决定的能力,我该何去何从?若这改进的血清确有效果,我会不会和其他人一样受到情境模拟操控的奴役?会不会也彻彻底底忘了现实世界?
原来,所谓的个性和行为都只不过是大脑控制下的产物。我会不会只是一个前额叶皮层大……其他却一无是处的人?
“嗯。”我应了珍宁的话。
我和皮特在沉默中走出去,走向关押我的房间。往左拐了个弯后,踏进另一条走廊,不得不说,这确实是我走过的最长的走廊。抬眼望去,尽头站着一群人,我蓦然看到了他的脸庞,再长的路也突然变得不算长。
一个无畏派叛徒一手抓着他,一手在他脑后抵着一把枪。
托比亚斯的耳旁流下鲜血,打湿了他身上的白衣服,染出一片血红。分歧者,托比亚斯,来到了这里。可我已来送死了,他怎么还会出现在这儿?
皮特的双手紧紧钳住我,让我动弹不得。
“托比亚斯。”我气喘吁吁地喊道。
他在那个拿枪的无畏派叛徒的推搡下朝我走来,皮特也想推着我迎上去,可我就是在原地不动。我选择自己来博学派总部目的何在?不就是为了牺牲我一个,保住其他人吗?而我最最关心的人莫过于他。可他不顾自己的命,也跑来冒险,试问我的牺牲还有意义吗?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我喃喃说道。他距我只有几米远,可还没近到能听见我的话。他趔趔趄趄地从我身边走过,突然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捏了一下,接着又松开了。他脸色煞白,眼里布满红血丝。
“你这是在做什么啊?”这句话如一声咆哮般从我喉咙里冲出。
我欲朝他猛冲过去,挣脱皮特的手,他却紧紧地抓住我不放。
“你干什么啊?你来这里到底干什么呀?”我扯开嗓子呼喊着。
“你若赴死,我必相随。”托比亚斯转过头,望着我说,“我求过你不要犯傻,可你既然铁了心要来,我也绝不独活。你要为自己的冲动埋单。”
他拐了个弯,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最后的一抹,留给我的却是那枪柄的森森寒意和他耳垂后流淌而下的鲜血。
我浑身乏力,双膝一软,完全停止了挣扎,任皮特推着我迈向关押我的牢笼。我一进门便直接瘫软在地,等着门砰的一声关上,等着皮特离去,可门依然开着,皮特站在我身旁。
“他怎么来了?”皮特问。
我抬起头无力地看了他一眼,语气有些虚弱:“因为他是一个十足的傻子。”
“我不反对。”
我斜靠在墙上,头微微后仰,贴在墙壁上。
“他是不是想来救你?”皮特冷哼了一声,“也只有僵尸人出身的人才会做这种事。”
“不是,他肯定不是来救我。”托比亚斯若是来救我,肯定会有周全的计划,会多带些人手来,不可能只身一人闯入博学派。
眼眶中涌出点点泪花,我没有理会,任由这泪水模糊了视线。换在几天前,我肯定不愿在皮特面前落泪,可经历过这些事情,他已经算是我的敌人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了。
“他来这里只为了和我同死。”我捂住嘴,挡住了随着这话而来的啜泣。我要沉住气,深呼吸,再深呼吸,我能好好呼吸,就能停止哭泣。我不需要也不想让他陪我一起死,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能好好地活着。他真是个十足的笨蛋,我这样告诉自己,可这话并非真心。
“这也太荒唐了,”他说,“一点也讲不通啊。他才十八岁,大好的年华,女朋友又不难找,你死了,他再找一个不就是了。他连这点都想不通的话,真是够蠢的。”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先是热热的,后来变得冷冷的。我闭上眼,静静地说:“你如果觉得就这么简单的话……”我压抑着抽泣的鼻音继续说,“……真正蠢的人是你。”
“好吧,随便你怎么说。”
一阵鞋子擦地的声音传来,他转身正欲离开。
“等等!”我抬起头,盯着他早已模糊不清的身影,看着他那张我早已分不清眉眼的脸,哀求他,“他们会对他怎样?是不是和对我一样啊?”
“不知道。”
“你能不能帮帮我,帮我去看看。”我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声音哀戚地求道,“能不能帮我看看他现在怎样了?”
“凭什么?我为什么要帮你?”
过了半晌,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关门的声响。
第三十章 又入情境模拟
我记得在书上读过一种说法,哭泣有违科学理论,泪水的唯一用途只不过是用来润泽眼球,泪腺没有理由在情绪指示之下产生多余的泪水。
在我看来,哭泣只是人类释放自身偏动物特性的部分,但不至于丢失人性。我总感觉自己内心住着一头野兽,它在咆哮、怒吼,一心朝自由、托比亚斯,特别是生命——飞奔而去。无论我有多努力,都无法止住泪水。
我只能以手捂着脸,放声痛哭。
我走出门外,左转、右转、右转、左转、右转、左转、右转、又右转,终于到了终点。
我从未来过这个房间,里面摆着一个类似拔牙用的那种躺椅,房间一头的屏幕前有一把椅子,珍宁就坐在这椅子上。
“你把他关在哪儿了?”我吼道。
这个问题我已憋了好几个小时了。等着等着,我的脑袋就变得昏昏沉沉,慢慢地睡了过去,还做了个梦,梦到我在无畏派基地不停地追逐托比亚斯,可任我怎么追,他总是在我前面不远处,拐个弯就消失在视线里,无助的我只能看到飘起的衣袖或抬起的脚跟。
珍宁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可她心里肯定不糊涂,她只是在耍我而已。
“托比亚斯。”我还是说了出来。此刻我的双手已抖得不成样子,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出于愤怒,“他到底在哪里?快告诉我,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珍宁阴沉的声音传来,“想必你已没辙了,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吧。除非你答应更改我们的交换条件。”
我怒火中烧,真想冲她大喝几声,什么分歧特性不分歧特性的,托比亚斯的安危才是最最重要的。可我不能太冲动,我要汲取以往的教训,三思而后行。即使我同意更改交换条件,她该怎么对托比亚斯还是会照旧,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全面了解自己的大脑结构。
我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用鼻子把它呼出来,摇了摇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你的选择还真是有趣。”她讥讽道。
“你不是应该指挥着一个派别,准备发动战争吗?”我说,“那你在这儿干什么?给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做测试?”
“你对自己的看法好像没怎么有定论,是不是哪种对你有利,你就说哪种啊?”她微微探起身子,漠然地说,“你有时坚持说自己不是个小女孩,可有时又说自己是个小女孩,搞得我也有些好奇。你到底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到底觉得自己是大人还是小孩?是不是觉得自己像大人,又像小孩?还是两者都不是?”
我强迫自己模仿着她那平缓冷漠的语调说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皮特轻笑了一声,又慌忙捂住嘴,珍宁瞪了他一眼,他便顺势发出几声轻咳。
“碧翠丝,讽刺是幼稚的做法,这不符合你的个性。”她说。
“碧翠丝,讽刺是幼稚的做法,”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模仿着她的语调,“这不符合你的个性。”
“血清拿来。”珍宁冲皮特使了个眼色,他迈了几步,小心地打开桌子上的小黑匣子,掏出一个注射器。
他拿着注射器冲我走来,我急急地伸出手。
“我自己来。”我说。
他侧头看了看珍宁,等着她的指示,珍宁说了声“好吧”,他就把注射器递给我,我慢慢地把一管的血清推进脖子里。珍宁戳了一个按钮,一切便陷入了黑暗中。
母亲站在公共汽车的过道上,一只手举过头顶,抓住扶杆,侧过脸,眼光并没有落在周围这些人身上,而是飘向窗外,凝视着城市的破壁残垣。她皱了皱眉,额头上爬上几道很深的皱纹,嘴角处也有不少。
“怎么了?”我问她。
“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她指了指公交车窗外面,“可人太少了。”
她在说什么很明显,车外,目光所及全是碎石乱瓦。街道的另一边,一座倒塌的大楼卧在废墟之中,玻璃碎片布满了大街小巷,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情把这个城市毁得如此彻底。
“我们这是去哪儿?”我问。
她冲我微微一笑,眼角处竟也有了几丝皱纹:“去博学派总部。”
我蹙了蹙眉,大惑不解。我们这一辈子都在极力避免与博学派扯上关系,父亲曾说那儿的空气都无比讨厌:“为什么去博学派?”
“他们会帮我们。”
一想到父亲,我的腹部忽感一阵剧痛,这到底原因何在?想着他那从来不改的满面愁容,他那按无私派规则剪的平头,我肚子里就一阵绞痛,就如好久好久没吃东西一般。
“爸爸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反问:“为什么关心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
看着眼前的母亲,我倒是没有一点痛楚,反而尽力地想抓住时间永远记住她的音容。可眼前的人若不是真实的,她到底是谁?
公交车停了下来,伴着开门的声响,母亲走下车,我跟在她身后。母亲比我高,我只能盯着她的肩胛骨,她背脊的顶部。她高挑清瘦的身材看起来永远是一副脆弱的样子,实则不然。
我走下公交车,双脚着地的瞬间,感觉这一地的墨蓝色玻璃碎片在脚下嘎吱作响,左手边的墙上有几个大大的洞,看来这里曾是窗户。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战争。我们一直在极力避免的事。”她答道。
“那博学派会做什么……来帮我们啊?”
“你爸经常诋毁博学派,也在无形中毒化了你的思想。”她说道,“人无完人,他们会误入歧途,走进死胡同,可所有人都是正义和邪恶的混合体,没有绝对的正义或绝对的邪恶。若没有博学派的医生、科学家和老师,我们的生活也无法进行。”
她轻轻地理了下我的头发。
“碧翠丝,一定要记在心中。”
“放心。”我许下了诺言。
我们继续走着,可我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翻腾的全是她刚才说的话。到底是哪一句话让我感觉不对劲?是她说起父亲时的话吗?不对——父亲的确一直在数落博学派的不是。那难道是她口中所描绘的博学派?我迈过一大片碎玻璃。不,也不是。她说得不错,教我的老师都来自博学派,多年前帮母亲接骨的医生也是博学者。
我心里微微一颤,突然想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一定要记在心中”。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她以后没办法在身边提醒我了吗?
思维瞬间转换,如同一道先前关闭的门刚刚开启。
“妈?”我惊慌地喊。
她回过头,慈祥的眼光久久没有移开,一缕金发从发髻处散落,落在她的脸颊上。
“妈妈永远爱你。”
我指了指左边的一面玻璃,它瞬间破裂,玻璃碎片洒落在我们身上。
一切都结束了,情境模拟的作用也渐渐消散,所有幻影都被现实戳破。我不想回到现实,不想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博学派。我闭着双眼,仔细回忆着母亲的面容,回想着那金色发丝散落在她脸颊上的样子,看到的却只是一片红色,索性睁开了双眼。
“以后最好捡高级一点的玩意儿。”我对着珍宁讥讽道。
“别着急,这只不过是个开头。”
第三十一章 交易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出现的却不是托比亚斯,也不是威尔,而是我的母亲。我们站在友好派的果园里,熟透的苹果散发着浓浓的果香,在我们头顶之上几厘米的地方荡着,郁郁葱葱的叶子间透下点点阳光,在她的脸上映出斑驳的阴影。母亲穿一身黑衣,她生前我还从未见过她穿黑衣的样子。她耐心地教我编辫子,用自己的头发给我演示着,看到我笨手笨脚的样子便笑了起来。
我睁开双眼,心里一直纳闷。整整十六年的光阴,我每天都会和她面对面共进早餐,她总是如无畏派一般充满活力。我为何没有觉察?是母亲掩藏得太好,还是我根本无心观察?
我把脸轻轻埋在睡觉的薄床垫里,一时间愁绪难以抑制。我永远都没机会了解母亲了,好在她也永远不会知道我对威尔的所作所为。若她还活着,又知道了我的残忍行径,我恐怕会彻底崩溃。
我头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