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会觉得眼前的老四不是我认识的他;可有时看到他,心又会揪成一团,痛得无法呼吸。
“你明天要大大方方地去餐厅吃早餐,让袭击你的人看看,他们对你没造成什么影响,”他说,“但一定要露出脸上的瘀青,尽量低着头。”
这个主意让我作呕。
“我不认为我做得到。”我沉闷地说着,抬眼看他。
“你必须得做到!”
“我想你不会明白的。”一阵热血冲上我的脸颊,“他们碰过我。”
我的话让他一下子僵在那儿了,他用手使劲攥着冰袋,“碰过你。”他重复道,深蓝的眼睛一下子冷酷起来。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清了清嗓子。在说这话之前我没意识到把这事说出来有多尴尬,“可……差点儿就……”
我把眼睛转向一边。
他沉默了好久,以至于最后我不得不先开口说点什么。
“那个什么?”
“我不想说这个,但又觉得非说不可。眼下,确保自己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你懂吗?”他终于开了口。
他的横眉压在眼睛上。我的心一沉,部分是因为他出了个好点子而我不愿意承认,部分是因为我想做一些事却不知如何表达。我想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直到它消失。
我点了点头。
“但是,如果你有机会……”他的手压在我的脸上,冰冷而有力,以至于我的头往后仰着,不得不看他。他的目光闪烁着,看上去极富掠夺性,“就干掉他们。”
我颤抖着笑了出来:“你有点吓人,老四。”
“拜托,”他说,“别叫我老四了。”
“那该怎么叫?”
“还不能说,”他把手抽了回去,“因为时候未到。”
第二十三章 示弱
那晚,我没回宿舍。如果就为显示勇敢而跟攻击自己的人同处一室,那倒有些愚蠢了。老四睡在地板上,我睡在他的床上,躺在他的床单上,呼吸着他枕套的气息。这气息很特别,闻起来有一股清洁剂的味道,还有一种男性特有的厚重、香甜的气息。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我支起身子看他睡了没有。他趴在地上,侧着脸,一只手抱着头,眼睛闭着,嘴唇微张。这还是第一次,他看起来像他的年纪一样年轻,我很想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当他还不是无畏者,不是导师,甚至还不是老四,没有什么特别身份时,他会是什么样子?
不管他是谁,我都喜欢他。在黑暗中,在刚刚经历过那些事后,要我承认这一点很容易。他不温柔,不亲切,不是特别善良,可他够勇敢,够聪明,够尊重我,即便救了我,依然让我觉得自己很坚强,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够了。
看着他背上的肌肉随着均匀的呼吸而起起伏伏,我也沉沉睡去。
早上,我浑身疼痛地醒来,坐起来时身子不由缩了一下。我按着肋骨,走到挂在对面墙上的镜子前。我太矮了,几乎照不到镜子,只有踮起脚尖,才勉强看到自己的脸,果然,脸上有一大块瘀青。说实话,真不想这副样子走进餐厅,可老四的警告深深烙在我心里。所以,我必须修补跟他们的友谊,我需要示弱带来的同情与保护。
我把头发往后随便一抓,扎成一个髻。门开了,老四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头发因为冲过淋浴而闪闪发亮。他抬手用毛巾去擦头发,我看着他腰带以上露出的肌肤线条,心里一阵悸动,但还是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他的脸。
“嗨。”我说。这声音听着那么僵硬,真希望不是这样。
他用指尖轻轻摸摸我青肿的脸。“看起来还不错,”他说,“你的头怎么样?”
“没事。”这是说谎——头还在一跳一跳地痛。我用手指轻轻摸了下头上的肿块,头皮立刻一阵刺痛。这并不算糟糕,我本来还可能变成一具漂在大峡谷里的浮尸。
他的手落在我体侧被踢的那个地方,我全身的肌肉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做这一切时那么自然,我却动也不能动。
“侧面呢?”他问我,声音很低沉。
“呼吸时会痛。”
他微笑着说:“那就没办法了。”
“如果我死了,皮特肯定会开个庆功派对什么的。”
“嗯,”他打趣道,“要是没有蛋糕的话,我就不去参加。”
我扑哧笑了出来,然后疼得一缩,握住了他的手,以免胸腔震动得太厉害。他的手又慢慢抽回去,指尖擦过我的肋骨。就在他指尖抬离的一刻,胸口传来一阵痛楚。这一刻一结束,我又不得不记起昨晚发生的事。我想待在这里,跟他在一起。
他微微点头,带着我往外走。
“我先进去了。”当我们站在餐厅门口时他说,“回见,翠丝。”
他走了进去,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昨天他告诉我,我应该示弱,可他大错特错了。我已经很脆弱了,不需要假装。我紧靠着墙,前额抵在双手上,疼痛让我很难深呼吸。我小口小口地喘着气。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呢?他们攻击我就是想让我觉得自己是弱者,我当然可以为保护自己,假装他们得逞了。可我不能真让自己变成弱者。
我从墙边直起身,没多想就走进餐厅。走了几步,才记起我应该装得畏缩点,所以赶紧放慢脚步,低下头,扶住墙。坐在威尔和克里斯蒂娜旁边桌上的尤莱亚看到了我,抬手冲我挥了几下,又把手放下了。
我靠着威尔坐下。
艾尔没在,各处都没他的身影。
尤莱亚溜了过来,在我旁边坐下,那张桌子上剩着他吃了一半的松饼,还有喝掉了半杯的水。有那么一会儿,他们三个人默不作声,只是盯着我看。
“发生什么事了?”威尔压低声音问。
我回头看了看我们后面那一桌。皮特坐在那儿,边吃着吐司片,边和莫莉嘀咕着什么。我紧紧抓着桌子角,强压住心中的愤恨。真想教训他一顿,可现在时机未到。
德鲁不见人影,这说明他还在医务室,想到这里,一阵邪恶的快感涌上我心头。
“皮特、德鲁……”我悄悄说,一边扶着侧边身体,一边伸手到桌子另一端拿吐司。这一伸手,疼痛又来了,所以我让自己尽可能地夸大痛苦——缩了一下身子,弓起背部。“和……”我咽了下口水,“和艾尔。”
“天哪。”克里斯蒂娜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你还好吧?”尤莱亚问。
皮特的眼光和我的目光穿过餐厅碰在了一起,我逼着自己把眼光投向别处。让皮特看到我被他吓住,这让我感到嘴里有一丝苦味,但我不得不这么做。老四说得对,我要尽全力确保他们不再侵犯我。
“不那么好。”我说。
我的眼睛灼热,这不是装的,不像刚才疼痛时故意畏缩一样。我耸耸肩。现在我相信托莉的警告了。出于妒忌,皮特、德鲁和艾尔准备把我扔进大峡谷——那无畏派首领搞谋杀有什么不可思议的?
我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披了别人的皮。可如果我不小心点,就没办法活命。一步迈错,前面可能就是万丈深渊。我甚至连无畏派的首领也不能相信——他们可是我新的家人啊。
“但你只有……”尤莱亚撅起嘴,“三个对一个?太不公平了。”
“皮特这人还讲什么‘公平’?就因为这样,他才会在爱德华睡觉时抓住他,拿着叉子戳进他眼睛里。”克里斯蒂娜哼了一声,摇了摇头,“可是,艾尔?你确定是他吗,翠丝?”
我盯着餐盘。我是下一个爱德华,皮特的下一个“眼中钉”。但不同的是,我不准备轻言放弃。
“没错,”我说,“我百分百确定。”
“他一定是绝望了。”威尔说,“他最近的行踪有点……怎么说呢,自从第二关考验开始,他就有点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时,德鲁一瘸一拐走进餐厅。我惊愕地张大嘴巴,吐司也掉了下来。
用“鼻青脸肿”已远远不能形容他了,脸又青又肿,嘴唇撕裂,还有道口子斜穿眉毛。他低着头,垂着眼睛,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直接走向餐桌。我看了下餐厅对面的老四,他正满意地笑着,真希望我也能那样。
“是你干的吗?”威尔嘘声问道。
我摇摇头说:“不是。有人……我没看清是谁——他及时赶到,否则……”我声音哽住,心想如果把这事说出来,情况可能会显得更糟,更真实,“……否则我就被人扔进大峡谷了。”
“他们要杀你?”克里斯蒂娜压低声音问。
“或许吧,不过也可能只是把我挂在那里吓唬一下。”我抬了抬一边的肩膀,“这下奏效了。”
克里斯蒂娜难过地看了我一眼,威尔只是瞪着餐桌。
“我们必须得采取行动。”尤莱亚小声说。
“什么,比如去把他们揍一顿?”克里斯蒂娜咧嘴一笑,“看起来有人已经代劳了。”
“不是,那种疼痛总会过去。”尤莱亚说,“我们得联手把他们挤出排名,毁掉他们的前途,那是永久性的。”
老四突然站起来,站在两排桌子中间,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停止。
“各位转派新生,今天我们要做点不一样的。”他说,“跟我来。”
我们站了起来,尤莱亚皱着眉头,对我说:“小心点。”
“别担心,”威尔说,“我们会保护她的。”
老四带我们走出餐厅,沿着环绕基地深坑的小道往前走。威尔走在我左边,克里斯蒂娜在我右边。
“我还从来没向你道歉,”克里斯蒂娜悄声说,“就是为和你抢旗的事,那本来是你的功劳。真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回事。”
我不确定原谅她——原谅他们每个人是否明智,因为昨天排名出来之后他们都对我敬而远之。但母亲曾对我说,人都有缺点,我应该度量宽宏,况且老四也叫我依靠朋友。
然而我不知道该依赖谁多一点,因为我不确定谁才是真正的朋友。是尤莱亚和马琳吗,他们在我看起来强大时也站在我一边;还是威尔和克里斯蒂娜,他们在我脆弱时保护我?
当她那棕色的眼睛和我的目光相遇时,我点点头:“这事以后就别提了。”
我还是想生气,但又必须让怒气消散。我们一路向上爬,爬到以前从未到达的高度,当威尔往下瞄时,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大多数时候,我很喜欢高处。所以我抓着威尔的臂膀就像我需要他的支撑——实际上,我是把自己的臂膀借给他做支撑。威尔很是感激地冲我笑了笑。
老四转过身,在一个没有栏杆的狭窄小道上往后退了几步。他对这个地方到底有多熟悉啊?
他注视着德鲁,德鲁正步履艰难地走在队伍最后:“加快脚步,德鲁。”
这话有些残忍,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笑。直到老四的眼光落到我挽着威尔的胳膊上,所有的好笑一下子消失了。他是在……妒忌吗?
我们越来越接近玻璃大楼的天花板,这些天来头一次,我看见了太阳。天花板上有个洞,有一段金属梯子通往洞口,老四爬了上去。我们也跟了上去。梯子在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我低头去看基地深坑和大峡谷,一览无余。
我们从玻璃上走过——现在它不再是天花板了,而是脚下的地板——穿过周围都是玻璃墙的圆柱形房间。往外看去,环绕周围的楼房都是半坍塌的样子,看起来早已废弃,难怪我以前从没注意到无畏派基地在这儿。当然,无私派住得离这儿比较远也是一个原因。
在玻璃房里,无畏者转来转去,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在房间一边,有两个无畏者拿着棍子打斗,当其中一人失手打空时,两人大笑起来。头顶上,两条绳索横跨房间,一条比另一条略高一两米。它们大概跟无畏派声名远播的“惊险绝技”有关。
老四带着我们穿过另一道门。门后是一片巨大潮湿的空间,墙上满是涂鸦,管道暴露在外。房间里亮着一些老式的带塑料灯罩的日光灯管,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老四的眼睛在日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是另一种情境模拟,叫‘恐惧空间’。为了我们的训练目的,这里会有所改变,下次你们来,它可能就不再是这个样子了。”
在他身后,混凝土墙上用喷漆喷了三个红色的艺术字:无畏派。
“通过情境模拟,我们存储起了有关各位最深恐惧的数据。‘恐惧空间’会获取这些数据,并以一系列虚拟障碍的形式向你呈现。有些障碍是你在之前的情境模拟中遇到过的,也有些可能是新的。有一点不同之处需要注意,在‘恐惧空间’中,一切都是对实境的模拟,因此,当你经历这段过程时,要施展你所有的智慧。”
那就是说,在“恐惧空间”,每个人都好比是分歧者。我不知该喜还是忧,喜的是我的身份没人会发现,忧的是一旦如此我就没有优势可言了。
老四继续说道:“你们在‘恐惧空间’所面临恐惧的数量是根据你们的恐惧多少设定的。”
我会面对多少恐惧呢?尽管周围暖意融融,一想起那漫天扑腾的乌鸦,我还是打了个寒战。
“我说过,考验第三关的重点是考察心理准备。”他说那番话时我记得,那是在第一天,就在他拿枪指着皮特的头之前。真希望那时候他扣动了扳机。
“因为它需要你同时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和身体——结合第一关学习的体能以及第二关学到的情绪掌控力。记住,保持头脑冷静。”老四头顶的一个日光灯管突然急速闪烁,他停止扫视新生,眼光落到我身上。
“下周,无畏派领导小组会亲临现场,到时你们要以最快速度通过‘恐惧空间’。那会是你们最后的考验,决定你在第三关的排名。就像新生考验第二关的比重高过第一关,第三关的比重在三关中最高。听懂了吗?”
我们都点点头。连德鲁也点了点头,虽然这动作让他有点痛苦。
第三关,成败在此一搏。如果表现得好,我就有机会达成进前十名的目标,有机会成为正式成员,变成真正的无畏者。想到这儿,我竟乐得晕头转向了,还松了口气。
“你可以用两种办法中的一种来通过这些障碍:或者想办法保持冷静,模拟系统会记录下正常、平稳的心跳;或者想办法直面恐惧,这可以促使情境模拟继续推进。举个例子,面对溺水恐惧的一个办法是游向更深处。”老四耸了耸肩,“所以我建议大家利用下周时间细想一下自己有什么恐惧,提前想好对策。”
“这听起来不公平。”皮特喊道,“假使一个人只有七种恐惧,而别的人有二十种会怎么样?那不是他们的错。”
老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你真的想跟我谈公平是怎么回事吗?”
老四双臂交叉,走向皮特,大家自动给他闪出一条路。他用一种恶狠狠的腔调说道:“我明白你为什么焦躁,皮特。昨晚的事完全可以证明,你是一个可怜的懦夫。”
皮特迎着老四的目光,面无表情。
“现在我们都知道,”老四轻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心虚。你害怕一个瘦小的无私派女孩。”他嘴角微微上扬地微笑着。
威尔把胳膊搭在我肩上,克里斯蒂娜因为极力忍着笑,双肩抖个不停。而在心里的某个地方,我也在微笑。
那天下午我们回到宿舍时,艾尔在里面。
威尔站在我身后,轻轻地扶着我的肩,好像提醒我他的存在,克里斯蒂娜见状也侧身向我靠近。
艾尔眼睛下面黑黑的,整个脸哭得浮肿起来。看见他,我的心一阵刺痛,竟然动弹不得。柠檬草和鼠尾草发出的气味,从前令人愉悦,如今闻起来变了味儿。
“翠丝,”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能和你谈谈吗?”
“你在开玩笑吧!”威尔抓紧我的肩头,“休想再靠近她。”
“我不会伤害你,我从没想过……”艾尔双手捂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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