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小的给官大的让路。位卑者给位尊者让路。这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很自然,很应该的事。
但在官场上,让路这点事本质上却是双方势力的比拼,与明面上官大官小位卑位尊没有必然因果关系。
你是权力赫赫的宰相的心腹小秘书,连品级都没有,但那些朝廷要员比你官再大,你若不客气,相遇让路的只怕是那朝廷要员,而且对方是满面春风谦和地礼让你。
你若没势力,就算当着皇帝,实力派也不会对你退让。比如东汉末年的汉献帝之于权相董卓。你这个皇帝出行若是身边没有护卫,招不来帮手,自己又不能打,和乞丐争路也必定是被揍得满头包的份。
龙困浅滩遭虾戏。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说的也是势,反应的也是让路的本质。
郑居中是官场老油条,心里自然很明白这个道理,更清楚在让路问题上和沧赵论官大小地位高低毫无意义,拿尊卑传统说事只是为自己找面子。提皇帝却是逼沧赵为表明对皇帝的尊敬不得不辩解而赶快露面。
但仍然无人回应他的喝问。
郑居中的面皮继续在一层层剥落。
好在儒家教育出来的伪君子都是脸皮厚得赛过城墙的。能当高官的都是黑厚之极,根本不要脸的。郑居中虚假的面皮太厚不怕剥,只是这份尴尬被动太难受。
就在郑居中心中越发发狠诅咒,思量以后怎么狠狠报复,眼下却束手无策时,沧赵主人终于有了动静。
宁老太君的车窗玻璃推开了些。
老奶奶召唤赵岳道:“乖孙儿啊。”
赵岳赶紧策马过去,恭敬道:“孙儿在,不知祖母这一路休息得如何?有何吩咐?”
老奶奶笑微微和小孙子对了个眼神,嗯了一声道:“这人老了,身子骨就是禁不得劳顿,坐车赶路都禁不得了,这通好睡。”
祖母人老成精。赵岳暗笑,面上正经八百道:“老祖宗说笑了。您老身体好着呐,百岁喜庆,六世同堂也是等闲小事,只是心中无小人之忧思戚戚和诸多阴损算计劳神,一生行得正坐得直,治家有方,俯仰无愧于天地,受世人敬仰,心中敞亮,自然于车中也能吃得香睡得安稳。”
老奶奶呵呵笑了,嗔怪一声:“这孩子。”
又笑问:“孙儿啊,车停了,可是到家了?我睡梦中也惦记着该到了。还是咱家好哇!”
赵岳道:“请老祖宗原谅。还没到呐。
前方有自称是本州知府的老头带一伙官兵挡住了去路。耽误了咱们回家。”
老奶奶煞有介事地哦一声,“是那个只会捞钱,人事不干,专门盯着害咱家的东西吗?”
赵岳强忍着笑,恭谨道:“回老祖宗,孙儿不认识,应该是他吧。”
不但赵岳和不在赵庄居住的母亲以及保镖不认识郑居中,就是赵庄人也基本都不认识。
老太君和身边的亲信卫队之前也只是偶然见到过郑居中一次。
郑居中自恃有皇帝宠信,官高位尊,到任沧州后,端起架子,安坐府衙等着别人来一次次求见拜见他,收一份份讨好巴结贿赂他的重礼。
这可是当官的一项重要灰色收入,发家治富的有效手段。
也是新官上任初步区分谁积极投靠,诚意多少,考虑以后给多少好处重用到什么程度,谁轻漫不敬,要用新官上任三把火打击教训整治他靠边站到什么程度的重要依据,是所谓人情社会讲人情的几千年官场传统,后世照样盛行不衰,只是由明目张胆转为称遵守潜规则。
当官不得别人孝敬讨好,不得耍权享受,还当得什么官呐。
郑居中自奉是正人君子好官,儒家典范,却自觉所为是遵守官场常例规则,收礼收得心安理得。
他一次也没到赵庄拜望过老太君,等着沧州坐地虎主动来向他低头献上心动的厚礼。
为了搞清赵庄具体情况,有针对性的迅速准确掐住沧赵的脖子,郑居中在没等到沧赵主动低头上门后,一反只耍嘴坐衙门当大爷的务虚作风,这次脚踏实地亲自出马到沧赵家的地盘,不辞劳苦地把一处处沧赵村堡详细考察了一番,布置好军队设卡的地点。
就是这次考察布置,他在去清池县原崔家所在的那个圆形城堡时偶然遇到了老太君。
不过,在当时西门外,郑居中的依仗队伍向东而来,老太君由南而来。郑居中得知来的是老太君,就端起架子准备虚情假义迎接老太君的问候,再巧言威胁敲打一番,哪知道老太君只是在车中扫了一眼郑居中,队伍直接拐向西门进了城堡,完全无视了他。
郑居中感觉威严受损,权威受到挑衅,恼恨在心,以参观考察为由想强闯城堡,一为显强势之威,二为窥探城堡和工厂的秘密。
按常理,本地父母官要来参观考察指导,谁能拒绝。心里再不欢迎,至少面子也要给领导不是。
但守门庄丁却根本不听什么知府不知府什么冠冕堂皇理由,一句沧赵生产要地不容外人窥探打扰,横刀枪挡住门口就是不让进。
郑居中的贴身小厮不知深浅高低,横惯了,上前张嘴就喝骂耍威风。
把门头目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扇出老远打掉数颗牙,怒骂:“没教养的狗奴也敢到这撒野。”
这是打郑居中的脸。
郑居中深通为官的灰色手段,面上讲涵养,不与小卒一般见识,不怒,只说要见见老太君,想当着老太君的面就打人一事拿捏发威,迎来的却是城门光当一声的关闭和:我家主人很忙,现在没空见不做正事的官。有耐心,你就候着。
就是这么一次糟糕的“认识”,就成了郑居中急眼时要老太君保他命的砝码,再次验证了儒家培养出来的嘴炮伪君子在贪生怕死无耻程度上达到了别种学说教育怎样难以企及只能望而兴叹的高度。
老太君和赵岳成心利用这次偶遇打肿郑居中的脸,要先用语言教训提醒郑居中别不知死活。
祖孙俩配合默契,在侍卫们的窃笑声中,说对口相声般损郑居中。
第615章 灰果,中()
老太君只作刚睡醒不知之前发生的事,听说挡路的是郑居中,故意怒声接话道:“郑居中为何挡路?”
赵岳道:“咱家的队伍和他们迎头相遇。他们自恃官大和武力,上来就动手杀人,威胁咱们让路。”
老奶奶怒道:“让路?
路是咱家的路。他们走咱家路,却没为这条路付出半点,只享受没付出,已经沾大便宜了,还敢叫嚣让路?天下哪有客人要主人让路的道理?
当初郑居中一来,祖母就感觉他不是个东西,原来果然是个伪君子无耻小人。
这狗官想干什么?
莫非欺负咱家无人,想入主当咱家的主?他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敢动手杀人?
他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莫非他心里把自己当成了皇帝,可以任意决定别人的生死?”
老奶奶很气愤,大骂郑居中,声音越发地高了。
“乖孙儿啊,狗东西敢动手行凶,咱家的人没出事吧?你没怕了吧?”
祖母的演技,拿奥斯卡女主大奖绰绰有余啊。
赵岳忍着笑,恭敬道:“回老祖宗,孙儿不敢丢咱家脸面,没有怕。
清州裁下来的草包哪是咱家抗辽好汉的对手。
那挑衅的废物逞凶在先,却一下被打趴下了,现在还躺地上装死免得再挨打。”
老奶奶满意地嗯了声,道:“这就好。“
”乖孙儿啊,你记着,凡是敢内心把自己当成皇帝,敢无视法纪,不尊伦常到咱家行凶的,无论他是谁,都不要放过。咱家连辽寇都不怕,岂可畏惧怀不臣之心的逆贼?”
赵岳连忙抱拳道:“孙儿谨记老祖宗教导。”
祖孙俩说是私下说事,可那声音让在场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沧赵卫队和翠云山强盗们都笑歪了嘴。娜特在车里笑得直打跌。
禁军卫队中不少人心说老太君骂郑居中这个清高伪君子骂得好,听着真解恨,也想大笑,可是不敢,强忍着笑,结果憋得面孔扭曲,面红耳赤,好不痛苦,让不知情者一看还以为他们是在为长官受辱而愤恨发怒呢。
黑永康、季兴良、韦建业现在被数十刀锋紧逼着,可不敢逞能激怒眼前这些胆大不要命的狂徒,也不想打断那祖孙俩咒骂郑居中。
他们盼着郑居中受到更大刺激好发狠用更阴毒的手段整治沧赵。
桒才厚内脏受到剧烈震荡吐血,后背断了般剧痛难忍,但有厚厚的铁甲保护,受伤其实并不太重,多养养就好了,此时已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却不想面对丢人又无法破解的场面,干脆继续装昏迷躲避难题。
郑居中丢尽了人,脸皮再厚,此时也青一阵白一阵子的。
他心里怒极暗骂老太君好厉害的心机好可怕的一张嘴,扣下的帽子比他扣的大太多了,还找了个维护皇权的正当杀人理由方便以武名正言顺反击报复。
不能再让沧赵这么堵着肆意羞辱践踏了。
要立即展开还击,挽回颜面。
郑居中心中发狠,充分发挥不要脸的政治流氓大头巾本色,装着大度能容的君子风范,略过老太君祖孙俩的嘲讽羞辱,咳嗽几声摆出端正架子,高声道:“啊哈哈,原来是沧赵老妇人在。老妇人身体一向可好?本官在此有礼了。”
他故意把夫说成妇,暗骂老太君是该死老太婆,嘴上说有礼,却除了两片嘴皮子动,身体其它丝毫未动,更没有下车见礼。
按此时的规矩,他官大,年纪也不比老太君小多少,又是社会地位更高的男性,应该是老太君给他行礼。沧赵一向以讲操守讲规矩传统示人。老太君这会不装睡了,堵在这,没借口逃脱见礼规矩。郑居中等着老太君下车拜见他。
只要一拜,他今天丢的面皮就全找回来了,更夺回了话语权。
不想,老太君压根儿不理他,似乎年纪大了耳朵不灵没听到郑居中的话,根本不接他的茬,又晾了郑居中数分钟,由卫队威逼着再剥郑居中一层面皮,老奶奶才再次自顾和小孙子说话。
“乖孙儿啊,等了这一会儿,这队伍还不动,不歪知府就是不肯让路是吧?“
“不歪。。。。。。。知府?”
在场众人听到这个称呼,稍一怔就明白过来。
郑音正。正,可不就是不歪?
不歪不是贬意,但身为高官,郑居中有了这外号,随着这次事件传出去,却是背上摘不掉的标签一样的嘲讽骂名。
沧赵队伍顿时暴发一阵轰然大笑。
连车中满腹心事郁郁寡欢的薛姑娘也不禁咧开了小嘴,笑容难禁。
娜特笑得直喊肚子疼。
小妖年纪太小,听不懂,却被气氛感染,在张王后怀里跟着格格傻笑。
禁军卫队中也有不少人一时没忍住,噗哧笑出声来。
传说沧赵老太君是个极为刚强严肃的人,谁知却原来这么诙谐幽默,真是太有意思了。
郑居中满脑袋黑线,胸中怒火中烧,想发作,却自知在这里发威得到的只会是自取其辱,只得继续发挥不要脸的本色,装君子高士大度风范不计较这种变相的污辱,心里则怒骂好个刁顽村妇。。。。。。
黑永康等武官却是面孔扭曲,神情古怪。
他们仇视沧赵,却也不喜欢轻贱武夫的虚伪大头巾,也恨郑居中抡不得刀保不了国却能稳坐高位压着他们喝血分走他们的好处。这是大宋特色的文武之争。
赵岳笑应着:“是,老祖宗。歪知府硬端着架子不肯让路。”
他连不字都省了,直接把祖母起外号的意思点明了。
老奶奶忍着笑,装凝重说:”这个不歪,官大得吓死个人,在咱家,却硬要逼咱们这当主人的让路,他在攀比皇帝的地位权力呢。这样狂妄不要脸的小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咱家这样的忠直老实人可惹不起。罢了。看在官家的面子上,还是咱们让路吧。没了不歪堵在眼前,这心里能宽敞不少,也能早点回咱家歇着。”
赵岳笑着说声:“遵命。”向刁保挥挥手。
刁保这才横刀拔马,带队向路一侧拐。队伍缓缓调整队列和方向开始前进。
这条直通赵庄本堡的路修得很宽,堪比现代的四车道,能并行三辆大车,路基压得很结实平整,表层还铺着海沙,有利于保护路面,并能随着碾压和阴雨形成的沙子渗透而更坚实。这样优良的大路,若是黑永康当时没挑衅,双方稍错错就能过去,根本不存在让不让路的问题。
黑永康这厮却没吸取教训,一看沧赵让路示弱了,不禁暗喜。
还是郑居中官大权重能压住人。沧赵嚣张,眼下却到底只有做不得主又胆小的妇孺在,并不敢真硬顶着不退让,不敢真把我们官军怎样。这应该是个好机会。
盛唐之后,汉统治者就慢慢退化成内斗内行,外斗外行。
到了靠内斗兵变成立的宋朝,这种特色得到极大稳固加强,政治宗旨第一条定为攘外必先安内,从此成为国家特色,并不断得到强化,辫子朝时达到巅峰,政治宗旨发展到宁予友邦不予家奴,并对后世官僚思想影响深远。北宋末这些浮华烂官更是只醉心只敢内斗。
郑居中玩了一辈子内斗,对沧赵的退让更敏感,腰杆瞬间直了,紧夹尾巴的腿再次打开,又成了傲慢端坐的高官架子。
黑永康的胆子也随之瞬间放大了,想为郑居中挽回些颜面拍好马屁,勇敢地高声喝止道:“冲撞了府尊大人,打伤了军中重将,你们不等府尊处置,这样就想一走了之?”
又对郑居中道:“府尊,沧赵也太不懂规矩了。
依末将看,大人对治下不能太宽容,应该就此给沧州立起规矩体统。免得刁民有样学样纷纷放肆起来挑衅官府权威。”
郑居中拉着官腔嗯了声,“言之有理。”刚想顺杆大发挥,却听赵岳不屑地笑了一声:“畜生也懂规矩?无耻草包也配给官家亲题‘德节感天下’的我家立规矩定传统?”对卫队喝令道:“儿郎们,谁若敢对老祖宗不敬,否定皇帝,与我杀之。”
“诺。”
卫队和强盗们如雷大喊,刚刚回鞘的钢刀再次拉出半截,嗜血的目光再次转向郑居中和黑永康。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变成煞气凛冽。
麻了隔壁的,等死的蚂蚱也敢乍翅?
敢作死,老子剁不死你。
刁保驻马停在黑永康面前,微歪着头,紧盯黑永康的哽嗓咽喉,准备随时来上一刀,挑衅道:“黑心草包将军。俺是粗人,你这么有种有见识,教教俺怎么个规矩体统。”
堂堂统制官,掌一府兵马,却被个刁民堵着肆意威胁辱骂,黑永康肺要气炸了,瞪着血红的眼,恨不能一枪捅死刁保,以他的身份,杀个冲撞官爷的刁民也不算什么,但。。。。。。他理智地没动。
对草民退让,当然不是素质高遵纪守法爱民,而是行凶的后果担不起。这个草民要么是背后站着个权力更大的,要么是有别的方法直接威胁到执法者的生命或前途。
黑永康怒火中烧到要失去理智,但看到的是一双更嗜血疯狂的眼睛。
他不怕草民疯狂,怕的是能要了他命的疯狂,知道自己武勇早已荒废,嘴本事硬是斗不过对手的,生怕自己只要一言一动就激得眼前这个疯子对他直接疯狂抡刀子。
草民命贱,不惜事后偿命而杀人。他是高贵的官,还有很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