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蝉一字一顿:“事实正如我所说那样!”
白素忽然改变了话题:“一个大家都认为是有为的青年,忽然因为某种原因而昏迷不醒,要依靠维生系统来维持生命,很多人都安慰他的亲人:别难过,就算他永远不醒了,他在昏迷之中,也一无痛苦。”
白素说到了这里,略顿了一顿,望向黄蝉。
黄蝉果然聪明绝顶,她竟然把白素的“故事”接了下去:“可是也有人力排众议:怎么不知他脑部保持著清醒?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在一种长期昏迷的情形之下,那是巨大之极的痛苦,不如让他快些死亡的好。”
白素点头:“独排众议的人虽不受欢迎,可是也无法证明他说的不是事实。”
黄蝉针锋相对:“也无法证明他说的是事实!”
白素缓缓地道:“是的,要知道人的脑部活动的真正情形,极其困难,但是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由外表观察得到。”
黄蝉抿著嘴,并不出声 显然是她知道白素要说甚么,但由于她对白素的话,无法反驳,所以她才不出声。
白素向秋英一指:“譬如说,她现在很快乐,谁都可以看得出。”
黄蝉仍然不出声。白素又道:“但是她刚才一来的时候,双眼之中那种无助、迷惘、孤苦、茫然的眼神,也反映她脑部活动的情况。”
黄蝉不说话,低下了头。
她一直低著头,竟达一分钟之久,这使我们都为之惊讶不已。
刚才,她和白素,虽然两人都语调优雅,声线动人,可是唇枪舌剑,正在激烈争辩,但忽然之间,她竟像是完全放弃了!
我乾咳了一声,黄蝉仍然垂著头,低声道:“这都是我不好。”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之后,顿了一顿,再道:“秋英有相当强的模仿力,刚才你所说的这种眼神,确然是表达流露无助、迷惘、孤苦……那是我和她单独相处时常流露的神情,久而久之,给她学去了。”
黄蝉的这种解释,当真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我刚想发笑,黄蝉已抬起头来。
当她一抬起头来,我和她的眼神一接触,就再笑不出来了!
因为这时,流露在她双眼之中的那种无依和孤苦,竟十倍于秋英!
于是,她的解释再荒谬无据,也就变得可信了!
我呆住了作声不得,心中实在不愿意再和这种眼神接触,可是我却无法移开我的视线。
我并且不认为她是伪装出来的,因为我实在无法相信,一个人可以装出这样的眼神来。我看到白素走过去,握住了黄蝉的手,柔声道:“不要太难过了,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伤心事的。”
黄蝉的喉际,发出了几下听来令人心酸的声音 真正的意义不明。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略转过头去,望向秋英:“她很敏感,我只有在和她一起的时候,才敢把心中的悲苦,自眼神中流露,她虽然不知道那代表甚么,但也会怔怔地面对我,久而久之,她竟然懂得了模仿我的眼神,虽然只有一两成,但已足以动人心弦的了。”
这时,黄蝉的解释变得合情合理,可以接受了。
黄蝉立时又作了一个手势:“别问我为甚么会这样,那是我的事 请你们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这可能成为我致命的罪名。”
我和白素点了点头,红绫有点不解,可是她也感到事情很严重,没有再说甚么。
这时,那鹰飞了起来,秋英双手向上,打著圈,鹰就绕著飞,看来,她真是一片纯真,了无牵挂。
刹那之间,屋子中静了下来,只有鹰翅展动发出来的声响。
过了足有两、三分钟之久,白素才道:“你对我们说了那么多,目的是甚么?”
这个问题,也正是我想问黄蝉的,以她的身分来说,自她出现后的一切言行,都有严重违反纪律之处,尤其是她表示了身在组织之中,竟然内蕴著如此悲苦的情绪,这就大逆不道之至了。
这种情形,如果经由我们传了出去,那么,对她来说,大是不利 她的地位虽然高,但上面还有更高的。而且,位高势危,在那种只求谋权夺利,可以不择一切手段,多年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转眼就可以展开血肉横飞的残杀,黄蝉无疑是把可以置她于死的武器,交到了我们的手中!
她这样做,为了甚么?
黄蝉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秋英一指:“为了她!也为了我。”
我和白素一起扬眉,表示不解。
黄蝉道:“保险库中,失去了喇嘛教的三件法物,盗宝者的行动,全被摄录了下来,来人行动如此顺利,显然是早知一切秘密。”
我转过身去,望著秋英:“于是,有许多人怀疑是她出卖了秘密。”
黄蝉道:“是,连卫先生你,也未能例外!”
黄蝉词锋锐利,我冷笑了一声:“在知道了她的情形之后,所有对她的怀疑,自然撤销 ”
白素真是好伴侣,她立即接了上去:“但总是要有一个人被怀疑的,不是秋英,被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我们的黄姑娘了!”
黄蝉长叹了一声,低下头去,从她苗条的身形上,也可以感到她内心的困扰。
红绫大为不平:“不是你做的事,你告诉别人,说不是你做的,那不就行了?”
黄蝉再是一声长叹,仍然垂著头,我向红绫道:“事情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罗织罪名,本来就是统治阶层的拿手好戏,传到了他们手中,更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一旦怀疑你有罪,那连你自己做梦也想不到的‘罪行’,早已罗列好了,等你来打手印自认有罪了!”
红绫对于这种可怕的情形,显然仍不能理解,所以眨著眼睛。
我道:“这是人类行为之中,最丑恶的一环,你不必深究了,你且陪秋英去玩,我们和黄姑娘,有事商量。”
红绫很高兴,一手牵了秋英的手,带著那只鹰,一起走了出去。
我和白素,都有心帮助黄蝉,所以开门见山,我就道:“以你如今的处境,带著秋英来找我们,只有更加不利,不会有好事。”
黄蝉摇头:“这是我唯一可走的一步!”
我和白素都有点不明白,黄蝉道:“一定有人出卖了秘密,不是秋英,就是我,不会是秋英,嫌疑就落在我的身上,情形虽恶劣,但由于我出身特殊,所以还有辩白的机会。”
我道:“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太多人,根本连这个机会也没有,你们名义上的国家之首,就是顶著叛徒的罪名屈死的。”
我说的这件事,虽然骇人听闻之至,但却是举世皆知的事实!
黄蝉三叹:“失了喇嘛教的转世三法物,本来就无风也要三尺浪的最高层,自然有了兴风作浪的因由 ”
我见她提到了这一方面的事,立时高举双手来:“好极,这叫‘鬼打鬼’,不论谁胜谁负,死的全是鬼,这种行动,越多越好,最好是再来一次全国大乱,造反有理,大干一场。”
黄蝉望著我,等我说完,才幽幽地道:“上面的斗争,我也没有资格参加,但是最高领导为了不受攻击,必须把这件事,处理得十分漂亮。”
我冷笑:“这个最高领导早已寿登古稀之上,又不是其无后乎,下令坦克车去镇压学生的事也干过了,还那么贪恋权力干嘛?”
白素低声道:“且别抢白,听她说下去。”
我冷笑一声:“大可宣布废除现有的活佛制度,由他老人家自任活佛,有不从的,一律用坦克车去压,也就一了百了,乾脆得很。”
黄蝉的俏脸一阵红,一阵白,白素感叹:“人做了坏事,尽管有人歌功颂德,尽管有人贪利忘本,但是天下悠悠之口,历史春秋之军,总无法抹尽抹煞的。”
黄蝉几乎是在哀求:“我请两位相助,若不能,当我没来过好了!”
我立刻一摆手:“请便!”
她显然料不到我的心肠如此硬,所以怔了一怔,一时之间,难以下台。
白素却推了我一下:“我们和黄姑娘又不是第一次相识,你何必那样对她?”
这时,我忽然长叹了一声 老实说,当时我为甚么会喟叹,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但是后来,证明了我这一声长叹,大是有理!
我叹了一声之后,经白素一说,我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客气一些:“你究竟想我们怎样?”
黄蝉这一次,说得再直接也不过:“帮我找出这个人,找回这三件法物!”
我闷哼了一声,转过脸去,白素道:“你凭甚么认为我们能做到这一点?”
黄蝉沉声道:“关于喇嘛教,关于二活佛转世的事,两位比我知道得多,所以,也应该比我更有能力找到这个人。”
我一听得她那么说,全中不禁一凛。
当下我不动声色 虽然我连望也不向白素望一眼,但是我知道白素也同样因为黄蝉的话,而心生警惕。要知道黄蝉的身分特殊,她外表动人,惹人怜惜,使人乐于帮助她,那是一回事,而她若利用这个优点,要利用我们,完成她的任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淡然一笑:“你只怕弄错了,我们只是一介平民,也不是叛徒,怎么会和活佛转世的秘密扯上关系。确立活佛转世,那是强权势力的事!”
黄蝉对我直接使用了“强权势力”这个名词,竟然一点特别的反应也没有,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
她低叹了一声:“我实在需要帮助,这一次,如果我过不了关,那我……我……那我……”
她连说了三声“那我”,也说不出那她究竟会怎样。事实上,我和白素,都知道,如今她的处境不妙,不单是失责,组织上还怀疑她有背叛的行为,若是过不了关,那在她的身上,会发生甚么事,真的连想都教人不敢想。
白素也叹了一声:“我们实在是帮不了忙……这事情,我看也没有那么严重,没有了三件法物,你们一样可以确立二活佛。”
黄蝉苦笑:“但是说服力就大大减弱,尤其是在有关二活佛的……说法满天飞的时候,失去了法物,是极不利的事。”
她说著,就用那种十倍于秋英的无助无依的眼光,望著我和白素。
她一定知道,无法坐视一个人流露出这样的眼光,是我们的弱点,所以她才那么做的。
明知在那种目光之后,她可能真有一颗悲苦的心灵,但更可能,是她的造作,我们的弱点,也是发作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你可以告诉组织,不见了这三件法物,并不是甚么大不利的事。”
黄蝉惘然问:“为甚么?”
这“为甚么”,我就不好回答了,因为要回答,就必然要说出,若是没有了法物,等于转世二活佛丧失了“最佳时机”,反而对强权有利。这是个硕大的秘密,我绝不能透露。
所以我道:“只是我的分析。”
黄蝉低下头去,过了一会才抬起头来:“那盗宝人……他……他……”
我道:“你不会还以为那是我吧?”
黄蝉道:“不是你,但是一定和你,有特殊关系!”
我又好气又好笑:“秦桧有了传人,这是‘莫须有’的平方。”
黄蝉摇头:“不是,我这么说,有一定的根据 电脑把这个人的头部骨骼还原之后,现出来的形像,居然是你,那说明甚么?”
我答得极快:“说明电脑错了!”
黄蝉仍然摇头:“电脑没错,现出来的那个人,其实不是你,只是一个和你在外貌上十分近似的人,由于大家都没有见过这个人,只见过你,所以一看之下,就以为那是你!”
黄蝉的话,令我心中,陡然一动,我抿著嘴,一时之间,思潮起伏,出不了声。
黄蝉又道:“两个人相貌相似,是很普通的事,但最容易有相似相貌的,要推有血缘关系的亲属 父子、兄弟……等等。”
我的声音变得很低沉,那是为了掩饰我内心的激动,但显然并不成功,我道:“你的意思是 ”
黄蝉一字一顿:“这个人,推测和你有相当直接的血缘关系,根据已知的资料,我的推断是:其人姓卫,名不虚传,行七,所以大家叫他卫七。”
我闭上了眼睛,从“其人姓卫”闭起,到“大家叫他卫七”才睁开来。
卫七,就是我的七叔,也就是最早在喇嘛教的登珠活佛手中,接过了三件法物的人!
六、勾心斗角
卫七把那三件法物带到了故乡,穷活佛率众前来追讨不果,卫七又带著三件法物离去,一去就人、物下落不明。直到小郭在河底捞起了三件法物,落在强权之手。
其间岁月匆匆,我曾用尽法子找寻七叔的下落,却一点也没有消息。
而今,黄蝉却作了这样的推断 更令我激动的是,我不单是同意了她的推断,而且在她说出来之前,我自己也有了同样的推断。
卫七,七叔。
他有充分的理由,把三件法物盗走,因为他受托于登珠活佛,他有责任不便法物落于他人之手!
许多许多问题,随这个推断而生:这些日子,七叔在甚么地方?在干甚么?何以他竟会受了这样的重伤?他怎么知道秘库的资料?他盗了法物之后打算如何处置……一连串的疑问,没有一个有答案。
我思索紊乱,白素只有比我更甚,她一直望著我,我知道她是在向我问一个问题:你的长相,和七叔相似吗?
老实说,这个问题看来简单,但是还真的不好回答。我的记忆之中,当然有七叔的模样,但是却无法拿来和我自己对比。
因为,那全是少年时的印象,少年的印象之中,七叔高大威猛,是我崇拜的对象,宛若天人一般,自然难以和自己作比较。
如果七叔有照片留下来,那就容易了,和照片一比较,就算自己难以下结论,别人一看,也可以知道是不是相似了。偏偏七叔一张照片也没有。
所以,我只好向白素摇了摇头,然后,我转向黄蝉:“你的推断,很令我震惊 老实说,我很同意你的推断。那人,有可能是我的七叔,但是却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我根本不知他的下落。”
黄蝉静静地望著我,我又道:“早一阵子,有人在全世界范围内,出上亿英镑的赏格要找他,重赏之下,也没有结果。”
黄蝉的神态,安静得出奇,像是在讨论的事,和她没有甚么关系。她道:“我们可以从一连串的假设之中,来寻求事实的真相。”
我和白素齐声道:“请!”
黄蝉道:“有关喇嘛教的传言是,才去世的二活佛是假的。”
白素沉声道:“我也听说了。”
才去世的二活佛是假的,这件事,我和白素早已深信不疑,但若白素此时只说“听说”,那是为了掩饰我们所知的真相,不让黄蝉在我们的话中,套出话来。
黄蝉又道:“又有传言,说真的二活佛的转世,已经降世了。”
白素又道:“我也听说了。”
黄蝉续道:“假设两项传言都属实,那么,那转世二活佛,必然想得到那三件法物。”
这次由我来表示态度:“可以这样说。”
黄蝉再继续:“而卫七是早年得到了那三件法物的人,他是怎么得到这三件法物的,你我都清楚 他身负这三件法物重归喇嘛教的重任!”
我和白素没有说甚么,只是点了点头。
黄蝉吸了一口气:“多年之前,他把法物沉于河底,以为无人能找得到,却不料法物又重见天日,他自然有理由要把法物取回来。”
我闷哼一声:“太有理由了。”
黄蝉明知我还有话要说,所以她并不立即开口。我立即道:“一个人有理由要去做一件事,绝不等于这件事就是他做的!”
黄蝉作一个同意的神情:“一切都只是假设。”
我强调:“我只同意卫七有理由去盗法物。”
黄蝉自顾自地说著:“基于以上的假设,法物得手之后,他下一步会怎么做?”
我心中又是一凛,觉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