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站顾云等人前面的也不会是这个清瘦,看起来有点阴郁的青年了。
“州牧?”淳和一点都不掩饰自己的无知:“那是个啥,木头?粥?”
“州牧是个官职,绛州此地便是由他掌管。”顾云尽量用通俗的说法解释给他听:“就相当于道观里的知观一般吧。”
“哦……”淳和似懂非懂,大咧咧地问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你个狗官找我们做什么?”对于俗世的官职,她的认知仅停留在偶尔接触过的一些戏文里,而这些戏文里所有做官的大约都是个草菅人命的主。
“放肆!”裴倾的副手,绛州通判喝道:“大胆狂徒,见了州牧大人不行礼竟还敢侮蔑大人!来人,给我抓起来!”
“……”到底是夏少臣混迹江湖,见识广,人情通,赶紧打哈哈圆场:“大人莫见怪,这姑娘她……她年纪小,不懂事,请大人莫与她计较。”
情理上讲,顾云他们都是世外人,与官府八百年都不会打次交道。夏少臣也奇怪,天水山变动为何会惊动了官府的人?
负手的裴倾慢慢环视山坳,最后目光定在顾云身上:“你们是道士?”因为淳和在,他的语气有些不大肯定,和其他人一样,在他看来所有出家人都是清心寡欲,远离女色的。
顾云岂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微微赧颜,却没避开裴倾目光坦然应道:“在下仅是个生意人而已,至于他人……”他看了看一身血污的夏少臣与洞虚:“他们确实是道宗中人。”
“生意人?”裴倾的反问表达出了他的怀疑,然道宗中人遍布五湖四海,他亦有耳闻。裴倾没多较真,朝着衙役们点了下头,全副武装的衙役们遂四散开来,看样子是在寻找些什么。
淳和好奇,悄悄地跟着个虎背熊腰的衙役跟了过去,伸头缩脑:“你们在找什么呢?”她心里直嘀咕,这些狗官莫不是也在找那只不化骨?这说不通啊,这人类找不化骨是赶着送上门做口粮?那是……找白泽璧。
想起白泽璧,淳就心痛,嘤嘤嘤,好大一块璧玉,夏天雕个坐垫放屁股下面最凉快了!
衙役吓了好一大跳,才要骂出口一看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粗话梗在喉咙里:“找,找相爷的千金。”
“既然你们从刚刚便在山中,那你们可有见过一个……”裴倾看了眼淳和:“与这位姑娘差不多年纪的姑娘,鹅黄衣裙,双包髻。”
顾云与夏少臣都摇摇了头,表示没有见过。
裴倾的脸更是阴沉,通判八字胡一翘一翘的:“刁民!有猎户在一个时辰前曾看到相……那个姑娘在山脚徘徊。这山中只有你们等人,不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使得下作手段绑走了她,还能有谁?!”
找个姑娘啊,淳和兴致缺缺地转回去,软柔的绣鞋底忽踩着了粒小小硬物。抬起脚一看,一粒豌豆大小的耳坠子在焦黄的草丛里闪着微弱的光芒。她看了眼与裴倾交涉的顾云,脚板慢慢地挪了回去盖住耳环,食指一勾,耳坠子嗖地到了她背在身后的手掌里。指头动了动,耳坠子上的一点血迹与一抹淡的看不见的黑气消失不见了。
她状若无事地回到顾云身边,亮出手掌:“你们找的是不是它呀!”
人群里一个管家打扮的人登时叫道:“是是是!这是小姐的贴身之物!”
淳和那叫一个得意:“这么多双眼睛还是老子的最好使,是不是呀顾云!”
顾云瞟了眼耳坠,俄而,嗯了声。
白泽璧没了,淳和就不想在天水山里待了:“顾云,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才抱怨完饿,她长得出奇的反射弧拧巴了过来,惊奇地咦道:“和我一样大,我擦,那不是有五千岁了?!”
“……”
第19章 拾玖
这话不对啊,十五叫出来:“嗳?!不对啊!第一次见面时你不还说你两千五么!!!”
“……”淳和一脸追悔莫及,众人无语。
十五自言自语又道:“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五千岁呢,明明是个二百五。”
“……顾云你奏凯!今天老子一定要吃了他!”淳和暴走。
……
有物证,有人证,看来裴倾他们所找的少女应该在这里出现过。
前有不化骨作祟,顾云与夏少臣他们心知肚明,那位姑娘七、八分遭遇了不测。裴倾这个州牧一看即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该如何向他解释委实是一件难事,连八面来风的夏少臣都沉言不语。所以说道宗中人不喜与官府扯上干系,一是麻烦,二是怕惹来麻烦。
淳和可管不上这些,她这祖宗一张嘴说饿,下一刻就必要有东西来填肚子的。她还喜荤不喜素,好不好吃不是最重要的,但一定要是肉。顾云就地摘了两果子,化符为水洗净了,连哄带骗暂时堵住了她的嘴。
确定所寻之人在山中,裴倾从府衙又抽来两队人马进行地毯式搜索,调遣完毕他看了看顾云等人,突然出言挽留:“这里别无他人,在没找到人前,恐怕要耽搁诸位一段时间了。”
顾云自然明白他们的嫌疑最大,然梼杌尚逃脱在外,现在又多了一具凶残嗜血的不化骨,多逗留一刻或许就多损伤一条性命。他是个讲理的,吃完果子嗷嗷叫着饿的淳和却是个不讲理的,一看裴倾固执地不肯放他们走,那还了得:“你个狗官好不讲道理,你们丢了人为什么不让老子们走?!就凭你们这几个想拦住老子?笑话!”
这个老子们是个什么称呼啊!不是立场问题,夏少臣真的很想提醒一下顾云加强对这只狐狸文学修养的再教育。
裴倾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淳和:“冲袭州官,罪加一等!”
“加你妹!”
“淳和!”虽然这只狐狸脸比她的本事好看的多,但真动起手来,裴倾毕竟是凡夫俗子,在淳和面前完全就是殴打小朋友的节奏:“你乖,不要闹。等会我就带你去吃饭。”
“他不让我们走呀!”被拉回去的淳和犹是不甘心。
这个对顾云而言不算个问题,他是个买卖人,朝廷里总难免结交一二官员。留在绛州城当晚,他即修书一封送了出去。不日,裴倾叩开他的门,脸色比那日还要阴沉些许多,未看他人只对顾云讥嘲道:“看来本官低估了你,你倒是有几分本事,手腕竟使到了当朝太师跟前。”
顾云淡然一笑,不与他逞这口舌之利,在看裴倾愤然甩袖离去时他稍作思虑,出声道:“大人留步。”
裴倾极不耐:“又有何事?!”
“在下知大人不信鬼神,宁可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大人有心,近日不妨在州城内外设明镜,悬桃枝。”
桃枝服邪气,明镜照百鬼。顾云教授的这些方法浅显,不足以抵御不化骨。他考量的是不化骨所生之地,阴气过盛,难免招惹来厉鬼精怪在城中作乱。
“无稽之谈!”裴倾拂袖而去。
“不识好人心!”内室里,吃饱喝足又睡好的淳和软趴趴地歪在枕头上,她才醒,声音憨憨糊糊:“顾云,他又不信你,你告诉他这些作甚。”
“信不信在他,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顾云折回房内,拧干盆中布巾给淳和擦脸。这等琐事本不该是他做,可身边没多余伺候的人,十五是个男子,而这只狐狸懒得要死,顾云总不能放她蓬头垢面地蹦跶出去。
淳和乖乖任顾云给她拭干脸上水渍,一粒水珠粘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晶莹剔透,她眨眨眼抖去它:“顾云,你一定要回琼云么?”
顾云搁下布巾,拿起木梳,握起她一缕长及腰际的青丝,满手凉滑几近握不住,慢慢道:“不回去了。”
“骗人!”淳和扭过半边身子,柔长的发丝从顾云指间滑落,顾云按住她:“别乱动。”
淳和托腮看顾云执梳徐徐划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样:“顾云你要真想回去那就回去吧。”
顾云抬眼望去,两人视线相合在一处,淳和先别过脸:“反正我逃也逃不掉,你去哪我就去哪呗。”
娇蛮的狐狸突然懂事起来,顾云不知该如何开口,平静地嗯一声。默默替她梳理了一会头发,他忽然问:“双包髻好不好?”
淳和怔了怔,这回反应速度:“不好!像头顶两个荷包蛋!”
“双包髻嘛,很可爱的。”
淳和满脸埋进枕头里,喃喃自语:“老宅男,真的,好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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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绛州已没有意义,紫真虽不敢催促顾云,但顾云何尝看不出他的焦虑。归根究底,琼云有难,他无法置之不理。
绛州城中的道士依旧不少,夏少臣看戏一样:“他们还不知道那块白泽璧已经不在天水山中呢。”
“笑你个头,白泽璧是白泽神兽一部分元丹所化,被不化骨得了去,平白给它涨了少说也有五百年的功力。”淳和白了他一眼,遂也幸灾乐祸笑了起来:“那具不化骨才生成不久,行动缓慢,说不定还在绛州呢。”
夏少臣的宫观就在绛州,这一来,他的麻烦只少不多。
夏少臣一听果真再也笑不出来了,半晌大义凛然地击掌定夺:“现有梼杌、不化骨祸害苍生,浩劫在即我等修道之人怎可置身事外!如此,我便与顾楼主同道而行,追踪它们的下落!”
“……”
夏少臣笑眯眯:“反正宫观里仅我一人,去留随意。”
紫真等一声不吭,淳和一语中的,点破他的心思:“我看你是想跟着我们,顺便去找那本仙箓下落吧。”
夏少臣但笑不语,顾云面上看不出情绪,心中冷哼,仙箓其次,恐怕他对淳和还没心死是真。
几人一行夹在熙攘的人流中往城外去,紫真、金华与夏少臣皆是骑马而行,唯有淳和是个能坐着就不会站着,能躺着就不会坐着的主。
“没骨头一样。”紫真嘀咕地看着她一人独享一辆宽敞马车。
“老子本来就没多少骨头。”淳和清泉般的脆声隔着马车老远传来。
这么远都能听见!紫真脸上闪过窘色,又恨又恼地瞪了一眼马车。
城中守卫比平日森严许多,经过的百姓们亦是稀奇:“听说好像是谁家小姐走失了,州牧大人正带着人找呢。”
“这么大的阵仗,想必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吧。”
“听说是右相的千金。我们这州牧大人当初不是右相的准女婿么,听说那时候那小姐一眼相中了州牧,非他不嫁。这不,裴大人来绛州她也追过来了。”
“可,可裴大人有夫人了啊。”
“可不说么,可惜了那小姐一片痴心。嘘,小声点,裴大人在前头呢。”
车帘撩起一角,菱花窗后隐露出双澹然生烟的眼眸。
数丈外,城门处率兵站着的确是裴倾,从三品的官袍在日光下显出一种陈旧的暗红。他气质阴冷,再穿着这绯袍,总有种说不出的沉闷压抑感,就像一块不见天日多年,快要腐朽的……
“棺材板?”淳和想到了这个词。
“啊?”十五奉命在车内照顾(看管)淳和。
淳和支着一边腮,拨弄帘上流苏,嘴角弯起:“看个快要死的人。”
第20章 贰拾
“谁要死了?”这只狐狸虚张声势惯了,十五没把她的话当真,不在意地看去:“那个州牧?”裴倾面色不善是不善,然全身上下无一点死气,哪里看得出是个将死之人啊:“你别乱说话,楼主听到会不高兴的。”
“他听到这话该谢谢我才是,还不高兴,哼!”
淳和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一句话,秉辔在前的顾云似有所觉,回首遥遥投来一眼。淳和趴在窗上探出小半个小脑袋,朝他甜甜一笑。顾云缰绳一勒,夏少臣立时留意到他的动作,再一瞟马车,心中了然:“原来顾楼主也抵不过这美人一笑啊。”
顾云只当没听出他的揶揄,声色不变地踱到马车边:“怎么了?”她狐狸尾巴没伸,他就知道有事儿。
“顾云,我们要走多久才能到琼云呀?”
绛州在江南,琼云在西北,顾云稍稍一算,以现在的脚程也得有两三日功夫:“要个几天吧。”
“这么远啊……”天气渐暖,淳和的精神头愈来愈好,屁股也坐不住了,说着说着半个身体伸了出来凑到顾云跟前。她仪容姣媚,一露面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回头率颇高。
顾云赶紧把她摁了回去:“好生坐着!”话语一顿,他柔声与她商量着:“你若不想坐马车,等出了绛州,我们改换水路,走得便快些。”
一听水路,淳和尖尖细眉几不可察地一蹙,而后却是乖巧地答了个好字。
顾云摸摸她圆鼓鼓的包子头,微微一笑。
“大人!找到了!找到了!”顾云他们方通过城门俄而,后方忽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循声看去,远见着一行衙役簇拥着个鹅黄衣裙的女子往裴倾走去,裴倾步伐快得几近凌乱,冲过去将那女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将人揽入怀中。夏少臣一笑:“谁说这个裴大人是个痴情种,左手娇妻,右手相女,人不风流枉少年啊。”
“那才不是右相女儿呢。”隔着帘子,淳和嗤之以鼻:“当谁都和你一样种马小说看多了,德行!”
不是右相的女儿?夏少臣才一愣,马上被她后半句引走了注意力:“小淳你这话就不对了,贫道清修多年的声誉不能被你平白污蔑了去。”
“小你妹儿的淳,老子是你祖宗!”
顾云面沉如水,远远看着裴倾那的一幕,紫真不安地看看那里又看看他:“师父……”生怕顾云心意一转,留下来又要耽搁几日。
好在顾云道:“人找到了,那就走吧。”
紫真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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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说得水路,乃是前朝修得一条贯通南北的运河,经运河一路北上,要不了多少时日就可到琼云山。从出绛州城到西蒲镇码头这一路,他们陆续碰见了不少道人,看来不是为白泽璧而来,就是来找那本仙箓。
在往码头去时的路上,年纪小活泼点的金华与夏少臣最有共同话语:“真人,那本仙箓有那么神么,得了就可成仙?”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夏少臣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姿态,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仙箓非《坐忘经》那般的天书,而是天上一位掌管仙藉的仙君笔录。上面记载不是普通的仙术秘典,而是天上每一位神仙的仙阶排名。传言只要在那本仙箓上添上自己的名字,便可白日飞升,位列仙班。”
金华听得呆如木鸡,连板着脸在前的紫真也不免竖起耳朵听着,金华张口结舌半晌:“真,真是如此?”
夏少臣话尾一转,老神在在:“这个真不真,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也没人见过,也没人用过不是。”
顾云淡淡瞥来一眼:“若成仙当真如此简单,那千百年来修行之人的苦心修炼不成了笑话?”
紫真清清嗓子,金华瞬间收起向往之色,夏少臣耸耸肩:“顾楼主,不,马上要改成顾掌教了,闲谈之说何必当真呢?”
几人一番漫谈,无人发现载着淳和本该最闹腾的马车自始至终都是静悄悄的。
十五急得手足无措,拿着帕子想伸手又不敢:“你你你,真不要叫楼主来看看么?”
“没事啦,肚子疼而已嘛。”淳和捂着腹部蜷成个虾球,有气无力道:“要是被顾云……发现我昨晚偷吃多了,他又要骂我了,还要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