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回去烤火。”玉忘言行了几步,见萧瑟瑟无动于衷,又回身过来,牵住她的手,“你才刚伤愈,再养养身子,少出来吹风。”
萧瑟瑟无言,心下又酸又暖。
就让玉忘言疑她吧,她不准备刻意圆谎了。只因她没来由的相信,玉忘言是不会伤害她的。
可是,他不伤害她又能如何?她不能告诉他自己是张锦瑟,就算他能信,她却不能让他被张锦瑟那个叛国内奸连累。
将萧瑟瑟送回了房间,玉忘言查看了炭火盆子,没有发现安全隐患,这才出屋。
一路去往主厅,眉头皱如山峦,心中思绪混乱。
方才萧瑟瑟单独为他吹奏的曲目,他虽只听了一点,却已经能辨识出,那种音律排布的整体风格,是湘国上古时的音调。
这让玉忘言不禁想起,从前张太仆家的何夫人,就擅长吹奏陶笛,且尤其喜爱湘国上古的曲调。父王也提过,当年何夫人用湘国曲调改编的《花想容》,在顺京是一绝。
湘曲、湘绣,这两样与何夫人和锦瑟有关的技艺,竟都出现在萧瑟瑟周围,玉忘言心中莫名的不安。
他加快了脚步,去到正厅。
正厅中,玉魄帝姬和山宗俱在。
山宗见了玉忘言,迎了出来,星眸含笑,小声说:“王爷,玉魄帝姬这次来,是和北魏国压境的事有关。”
玉忘言轻点头,低声道:“本王去与她细说,你注意盯着史氏和萧瑟瑟。”
“明白。”山宗拱了拱手,退去。
正厅的花桌旁,玉魄帝姬静静坐着,喝下些热茶。作为帝姬的修养让她看起来沉着贤淑,但微微蹙起的眉梢和眼底的黯淡,泄露出她心神不宁。
“堂哥。”见了玉忘言,玉魄帝姬露出笑容。
玉忘言冲她微点头,进屋挥退了下人,关好门窗,坐于玉魄帝姬身边。
“玉魄,你说吧。”玉忘言又倒了一杯茶,递给玉魄帝姬。
“堂哥,其实是我六哥让我来的。”玉魄帝姬接过茶,说道:“自从北魏国压境的事传进朝廷,父皇连忙派遣将领去组织边防,击退敌军。但北魏领兵的苍将军是何等人物,父皇自己也觉得我大尧赢不了他,所以就与赵皇后商量,要遣帝姬和亲。”
玉忘言眼底一暗,沉声问:“赵皇后是暗示过你?”
“没有。赵皇后将此事与蒋贵妃说了,蒋贵妃有意让我充当和亲帝姬。”
蒋贵妃是二殿下玉倾玄的生母,同时养着玉倾寒和玉魄这对兄妹。毕竟不是亲生儿女,蒋贵妃待二人自然不会真心,尤其是待玉倾寒这个皇子,说不出会使什么手段控制打压。
玉魄帝姬道:“北魏太子花天酒地,声名狼藉,没有哪个帝姬愿意与他和亲,我也一样。我跟六哥从小住在蒋贵妃的宫里,有如寄人篱下,母妃稍微维护我们一些,就要被蒋贵妃惩治用刑。这次我六哥说叫我来堂哥这里,是请堂哥帮帮忙,能让我留在大尧。”
玉忘言口气微冷,“就知道是玉倾寒的主意。”
“我六哥没有坏心。”玉魄帝姬恳求,“六哥告诉我,今日堂哥肯帮我一些,他日我和六哥定也有帮得上堂哥的地方。”
玉忘言喝下口茶,看了玉魄帝姬一眼,不再说话。
萧瑟瑟的房内,炭火盆子燃得旺盛。萧瑟瑟随手扒开一个栗子,将栗子壳丢进火中,顿时响起火星的毕剥声。
这栗子是瑾王府地窖里储藏着的,味道甜美滑腻。萧瑟瑟吃下一粒,又在银盘里放下几粒,喊了绿意过来吃。
绿意这会儿刚给脸上涂上药,冰凉凉的,不好靠近炭火,见萧瑟瑟亲手给她剥栗子,感动的喊道:“小姐,你对我可真好!但我脸上的药膏还没干,会被烤化的,你先吃吧。”
萧瑟瑟笑笑,继续吃一颗,剥几颗,等着绿意的药膏彻底被吸收。
绿意这丫头,自己已将她当作姐妹了。
“小姐小姐。”绿意忽道:“那史侧妃真讨厌,我们又没招她惹她,她怎么那样啊!我真怕她下次又来找小姐的麻烦。”
萧瑟瑟喃喃:“总觉得她是有什么原因……”
“什么原因?”
萧瑟瑟不语,只是感觉,史侧妃对她那么大的敌意,多半不是出于对正妃的嫉妒,反倒像是受了谁的指使来恶意整她。
这般想着,萧瑟瑟道:“以后防着点她,别轻信了她们。”
绿意一怔,吐了吐舌头说:“好,绿意记下了,小姐这话听着活像是长大了不少。”
萧瑟瑟但笑不语。
第33章 刹那惊艳()
当夜,又下了雪。
萧瑟瑟披着茸毛斗篷,站在回廊下,望着纷纷落下的雪,袅袅叹息。
她想到了何欢与何惧。
自打上次何欢何惧来看她,已经过了好几日,瑾王府戒备森严,他两人不好进来,也不知道让他们在黑市上联络会易容术的人,有没有点眉目。
一想到自己的玉佩还在玉轻扬手里,萧瑟瑟就觉得嗓子眼像是卡了枚鱼刺,颇为难受。
现在她的处境复杂,又出不了瑾王府,玉佩和玉轻扬的仇,都不能急,必须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一夜风雪,东窗凝露,早起的时候,窗纸上的冰花被朝阳照出瑰丽的色泽。
萧瑟瑟穿戴好,由绿意为她梳头盘发,两人一起吃了些早点,便待在屋中,品茶刺绣。
自打来了瑾王府,萧瑟瑟刺绣都很小心,先刺上绿意的落款,才会接着绣纹样。绣了会儿觉得眼睛酸乏,萧瑟瑟开始练习虫笛,边吹,边坐在窗边看着外面。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这院子跟前几日不太一样,好像暗处有些眼睛在盯着她,而那些眼线,八成是玉忘言安排的。
默默练习虫笛,直到下午时,王府的婢女找来,对萧瑟瑟道:“王妃,今儿个是正月初七,晚上请王妃去王爷那里一起用膳。申时会有婢女来这儿,为王妃更衣描妆。”
“好,知道了。”萧瑟瑟挥退了婢女,有些意外。
申时初刻,三名婢女准时来了,这三人萧瑟瑟都见过,平日里专门给玉忘言收拾书房的。她们带好了华服和妆龛发饰,先服侍萧瑟瑟更衣,接着请她落座,开始为她打扮。
按照风俗,正月初七这日,女子要用彩纸、丝帛、软金银等材料制成小人的形状,戴于头上。三名婢女带了这些来,她们为萧瑟瑟绾了个含烟髻在上,将丝帛和软金做成的小人镶在发髻上。
画眉描目,轻点朱唇,萧瑟瑟由她们摆弄着,直到全都妥当了,便在绿意的搀扶下,去往玉忘言的房间。
冬日天黑得早,到得房门口时,太阳正好落山。有婢女通报了玉忘言,接着萧瑟瑟挥退绿意,踏入房间。
“王爷。”
她的声音清澈婉转,从屏风后传出。玉忘言放下手中的甲骨书,抬眼望来。
这瞬间,玉忘言是震惊的,他本只是派婢女去给萧瑟瑟打扮下,却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的惊艳。
房间里只有一盏铜制烛台,两只蜡烛火光昏暗。烛光下的萧瑟瑟,浅色画裙上珍珠点点,裙有百褶,五色俱备,行走间裙动如月华。衣面覆了层妃色浣纱,烛光晕耀,如梦似幻,颈项上戴着的青瓷璎珞衬托一张白皙容颜,风鬟雾鬓,静美多情,黛眉下眸子一眨,梳云掠月,惊艳无双。
玉忘言怔忡半晌,方才挪开目光,平息了心头刹那的惊艳感,淡淡道:“过来坐吧。”
“……是。”萧瑟瑟走来,落座在玉忘言身边的凳子上。
看一眼桌上的菜肴,正是正月初七家家户户都要吃的春饼、饺子、七宝羹。
七宝羹按地域不同,七宝各有差异,顺京这边是吃芹菜、蒜、葱、芫茜、韭菜加鱼、肉七宝。
玉忘言给萧瑟瑟盛了一碗,递到她面前,见她眼馋的模样,又说了声:“小心烫。”
“你也要小心。”萧瑟瑟呢喃:“这是你第一次叫我一起吃饭。”
玉忘言眼神黯下,愧疚的情绪从心底盘旋而出。
纵然她身具疑点,但她是他的妻子。他非但给不了她一个丈夫该给的,还要在照顾她之余,对她严加观察。
若她当真无辜,那么待她知晓了这一切时,又该是多无奈、多伤心?
玉忘言问:“这些日子,你在自己房里吃晚膳,可觉得憋闷?”
萧瑟瑟摇摇头说:“绿意陪我一起吃,她话很多很多的。”
玉忘言给萧瑟瑟夹了个饺子,“往后,本王尽量抽出时间,与你们一同用晚膳。”
“王爷?”萧瑟瑟怔怔看他。
“尝尝这饺子。”他道。
萧瑟瑟点头,夹起饺子送入口中,皮薄馅大,鲜美不腻,萧瑟瑟觉得好吃,连着吃了三个,有些噎住,于是忙伸手去拿茶壶。
“茶壶烫。”
玉忘言出声提了醒,可萧瑟瑟运气不佳,手指不小心碰到茶壶肚子。那里正是茶壶最烫的部位,萧瑟瑟的手指反射性的缩回,低呼一声,捏起手指,这才感受到指尖生痛发肿。
“来,把手给我。”玉忘言平静而娴熟的拿过萧瑟瑟的手,对着红肿的指头吹了吹,又起身去弄了些凉水,打湿手帕,回来给萧瑟瑟敷上。
灼痛的手指敷上清凉手帕,萧瑟瑟顿时舒服了些,心口泛出暖意,轻轻说:“谢谢王爷。”
“嗯。”玉忘言道:“本王看你的指尖上,有几处针孔。”
他连这都注意到了?
萧瑟瑟说:“我和绿意学刺绣,被针扎了,好痛……”
“那你可还想学?”
“想学。”
玉忘言轻语:“既是想学,就避免不了被针扎,往后小心。”
望着他墨玉般的瞳底,深沉悲戚,仿是被一股痛心伤臆的情绪攫住心窝,萧瑟瑟不语,定定凝视着他。
玉忘言低低呢喃:“锦瑟也是如此,手指上总有针孔,本王知道她喜欢刺绣,也知她在嫁入太子府前,废寝忘食,绣了千叶并蒂莲带进太子府。那是她费尽心思、花了三日三夜的时间才绣出的心意,可玉轻扬竟看也不看,就将锦瑟抛在洞房。”
“王爷……”萧瑟瑟泫然欲泣,“锦瑟姐姐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她一定是后悔嫁给太子了……”
“含恨而终,这样的结局,为何偏偏是锦瑟来承受。”玉忘言看着萧瑟瑟,唇角浮出苦涩,“罢了,本王又有何资格奚落玉轻扬的不是,本王也和他一般,大婚之日,将你抛在洞房。”
“王爷……”萧瑟瑟说不出话,心肝脾肺,都仿佛被人拧住,痛的鲜血欲滴。
玉忘言,若我当初不那么有眼无珠,是不是我们两个都会幸福?
为何一切就不能重来,让我接下你的礼单,将后半生都交给你?
眸中已蓄出眼泪,萧瑟瑟哽咽道:“锦瑟姐姐她,一定好后悔好后悔。如果能回到过去,该有多好?”
“你……”玉忘言心中一震。
自己是怎么了,为何会跟她说这些?
而她又为何露出这样痛苦悔恨的眼神,就像是亲身经历过这些?
心口如漏了风,带给玉忘言从未有过的茫然,再接着心底疑窦渐生。
她不是傻子,不是。
玉忘言的眼神沉下,而就在这时,忽然有敲门的声音传来,止住了玉忘言即将出口的问询。
门外之人是山宗,语调里毫无笑意,严肃的说道:“王爷,是我,白冶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查出来了。”
玉忘言连忙起身,这刹那竟忘了萧瑟瑟,快步离去。
望着他离开,萧瑟瑟哽咽抽泣,仰头叹息。
“玉忘言,我对不起你,为什么人总是这样愚笨……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房外,玉忘言已经将门关上了,与山宗二人迅速离去,去到书房中。
玉忘言的书房隔音极好,门窗关上后,便不会被任何人窃听。
但即便如此,两人的谈话声音依然极低。
“山宗,白冶那边怎么说的。”玉忘言克制不住指尖的轻颤,当初让白冶去查锦瑟之死的深层原因,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记挂着这件事,如今,终于要面对真相了。
“王爷,为了安全起见,白冶传给我的信,我看过就烧了。他在信里很确定的告诉我,锦侧妃那块玉佩里藏着一个秘密,对太子有很大的吸引力。太子觊觎,因此设计了锦侧妃嫁给他。”
玉忘言目中顿显煞气。
“锦侧妃自己也不知道那块玉佩里到底藏了什么,故而惹怒太子,导致新婚夜被丢在洞房。太子府里那些姬妾没少欺辱锦侧妃。太子又对她灭口,买通死士污蔑锦侧妃叛国通敌。现在那玉佩还在太子手里,他大概是琢摸着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
“玉、轻、扬!”
玉忘言怒不可遏。
这瞬间他恨不能冲到玉轻扬面前,破开他的胸膛,撕开他的黑心!
“玉轻扬,枉锦瑟对你一腔痴心,你竟是彻头彻尾都在利用锦瑟,还给她通敌叛国的耻辱,让她受尽凄惨唾骂,含恨而终!玉、轻、扬!”
“王爷,请冷静。”山宗拱手,目光如炬。
玉忘言颤抖的双手在身后负起,垂眸压抑胸腔中的惊涛骇浪,良久,方沉声道:“逝者已矣,山宗,你也不必安抚本王的情绪。但本王认识玉轻扬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他有几斤几两,你我都清楚。陷害锦瑟之事,布置完备,以他的本事做不出来。”
“所以呢?”山宗眯了眯眼,“王爷是怀疑,这是有人给太子出谋划策,教他怎么欺骗锦侧妃并不留痕迹?”
玉忘言想了想,道:“玉轻扬背后是赵家。”
“对,皇后是赵左相的嫡女。”山宗语调变冷,蓦然想起一事,“王爷,我记得赵家好像就是出自湖阳城。”
玉忘言点点头。湖阳赵氏,如今大尧第一名门望族,他不是没怀疑过给玉倾扬出谋划策的就是他们。还有萧瑟瑟出嫁那日遇到的刺客,已查明就是赵家派来的,这显然也是想破坏瑾王府和萧家的联姻,不让二者坐大以威胁到赵家的权势。
“所以王爷,我猜测,王妃逛街被行刺,阿圆端来参汤,还有那个使用杏花无影针的高手和史侧妃,都有可能是赵家的人。”山宗冷冷道:“他们这些都干得出来,说不定当初也是他们构陷了锦侧妃。”
玉忘言点头道:“助玉轻扬利用陷害锦瑟之事,赵家嫌疑最大,却也不排除有别的可能。”
山宗道:“不管是不是赵家,对待他们都不必手下留情,毕竟是赵家要把王妃害死在出嫁路上,是他们先对瑾王府作怪的。”
“本王与你不谋而合。”玉忘言声音低沉,语调冷厉。
赵家拥戴玉轻扬无可非议,但既然先对瑾王府起杀心,就别怪他连着赵家主事者一块收拾。
玉氏江山,他迟早要掀翻的,锦瑟的仇,自己的怨,就都由他来了结。而玉轻扬和□□,他便第一个拿他们开刀!
与山宗在书房里又谈了许久,玉忘言不知疲倦困饿,山宗也目光如炬,爽快冷绝。
时间就在交谈间飞速流逝,最后夜色深了,山宗问道:“虽然王妃曾受过刺杀,但是王爷不也怀疑王妃有问题吗?我现在已经安了侍卫监视王妃的住所,我在想,要是王妃也对王府图谋不轨,那王爷要怎么处置她?”
这个问题,玉忘言没想过,不知为何,虽然怀疑萧瑟瑟是装傻,但心底深处又觉得,她不会害他,反而会一直保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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