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宫里又出了大事。
……
是夜。
宫殿里的奴才们照样被慕容紫赶得精光。
今儿个只有她一人,对着一盏孤灯,眼瞧子时尽了,还未见影子现身,她是等得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担心。
自从遇到这个有趣的‘雅贼’后,北狄皇宫里乏味的日子变得新奇有趣。
影子不坏,懂得的也多,几乎她说得出来的诗书话本哪怕前朝野史,他都看过,还能从里面讲出许多头头是道的大道理给她听。
当然,那些旁门左道的小故事,都不知他从哪里得知,她听得津津有味。
母亲还有几日就回,那时她就不能像这会儿那么自由。
白日里宫人也来报,楚国的使节大抵明日正午就会到,她的三哥哥和四皇子楚星涵亦在其中。
身边有了亲近的人,慕容紫就不好和影子见面,加之她早晚要回苏城,所以尤为珍惜和他的相处。
这重念念不舍的心思,她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
总觉着……看到他就会很高兴。
夜静悄悄的,她趴在寝殿中央的羊皮绒毯上,两只小腿翘得老高。
鞋子上挂着几只做工精巧的小铃铛,随着她轻微的晃动,都会叮叮当当的响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影子嫌闹,她乐坏了,最喜欢的就是热闹!
因此皇后舅母送的那么多双鞋中,她指着这双天天穿。
只要在宫殿里来回的跑一跑,总有个声音,用着疏懒的调调漫不经心的训斥她,再接着,现身到她跟前。
其实绣鞋挺漂亮,不同的颜色,不同的缎面,还有五花八门的刺绣和装饰,给足了师傅材料,能做出成百上千的花样儿。
她的脚型也好,怎么穿都好看。
这可不是自夸。
奶娘打小就这么说,连前几日来探望她的宁赫姗不小心见了,都忍不住叹上一叹。
以往慕容紫从来不讲究,没想到这双不爱受约束的脚也能成为美谈。
那么,她到底是哪时开始学穿了鞋子,再不赤脚到处乱跑的?
面对眼前无趣的画本,整个晚上都被翻几页,慕容紫等得不耐烦了,心神乱飘,冷不丁翻身平躺,把自己摆成里‘大’字,两只小脚狠命的来回上下乱蹬,铃铛响得急促又杂乱无章,不止,她还要动口。
“影子,影子,影子?影子!!!”
消停——
她不动了,耳畔边是铃铛和自己喊话的幽幽回声。
无人应。
“骗子!”她蹙眉,负气的骂,“谁说要带我出宫玩儿来着?大骗子!”
盯着头顶灯盏光亮照不进的房顶,以前对那些黑暗的角落心有惧怕,而今竟然只有期待。
眼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她死死咬住唇忍!
认定有个人丢下她走了,走得无声无息,连道别都没有。
没良心的!
早知道就同舅父说有个小贼藏在这里,把他抓起来,关进天牢受酷刑!
良久……
外面蓦地响起纷乱嘈杂的声音,动静极大,仿佛在忽然之间,天地不再寂宁,胜过白日喧嚣。
慕容紫不解的爬起来,往殿外方向看去,心思流转,忽然惊慌的弹起!
“珍宝阁!”
她恍然,前不久无意中同影子说过,北狄皇宫有两个宝库,一处是不日前被他大闹的藏宝斋,还有一处是珍宝阁。
那阁楼不显眼,久不曾用,但母亲告诉过她,阁楼地底有许多北狄皇族的秘辛。
真正的宝贝都藏在那处!
莫非他今夜去闯?
想到此时,她脚步已经迈出,还未跑到殿外,先有道身影忽的闪入。
是影子!
“你——”
没事吧?
这三个字哪里还问得出口。
眼前的人,一身在暗夜中不起眼的玄色衣裳,左手执剑,右手捂着胸口以下三寸,未见血流如注,那血腥味却顷刻钻入她的鼻息。
慕容紫呆滞得说不出话,也不敢说,只傻傻的看着他,生怕自己呼吸大些,都能让他灰飞烟灭。
他笑,俊庞上血色渐失,“老远都听到你在撒泼,还说不是喜欢上我了?”
她动了动紧抿的唇,未语。
他兀自将自己粗粗打量了番,对她打趣,“多好的机会,还不快来笑话我。”
如何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形容?
……
慕容紫把影子搀扶到更衣的屏风后面,那儿有张长榻,勉强能将他安置。
平日他是不屑的,多睡在梁上,一来够高,能眼光八方,二来,能随时吓唬叽叽喳喳个没完的小丫头。
可惜今夜他再没力气窜房梁。
比起上次,外面的响动更为频繁。
一个刺客在宫里闹了几此,再抓不住,禁卫军的几个头头就该以死谢罪了。
影子的伤也比上回更重,腰腹上被箭斜擦而过,割开道约莫三寸长的口子,血倒是止住了,慕容紫看不出到底伤得有多厉害。
叫她最担心的,还是他背上结实中的那箭。
箭头还埋在右边肩胛骨上,怕是骨头都被穿了个窟窿,他只能趴着,趴着又看不到腰腹上的伤,急得她!
不过,心里急是一回事,难得没有表现出来。
慕容紫强制自己冷静,既然不懂医术,又没有信得过的人能帮忙,想要救影子,就得靠她一个人。
掌了灯,她先打水把血迹擦干净,再在禁卫军前来时,假装好梦被扰,发了一通的脾气。
且是瞧她发火的形容,似模似样,拧眉头,斜眼睛,散乱着长长的头发,跟个小疯子似的,又略带几分傲气。
一看便是被宠坏的世家千金,不比公主们的脾气小。
赶走了所有的人,把关上内殿的门,她重新打了水给影子洗伤口。
那过程无比的艰难,慕容紫第一次看到鲜血淋漓的伤,被割开皮肉向外翻开,不断有粘稠的血带着温度从里面渗出来,血和肉混淆在一起,叫她心惊胆战!
她从没对谁这样过,笨手笨脚的,不时弄得影子倒抽凉气。
每每那时,她抱歉的向他看去,得到的是他安慰的目光,布满细微汗珠的脸容漾着柔和的笑,说,“没事儿,不疼,你放心。”
哪儿那么容易死呢。
找了干净的衣裳剪成布条,给他包扎好之后,天都快亮了。
晨曦到来之前,天是最暗的。
影子趴着,背上的箭不能拔,没得大夫,若止不住血,恐怕会一命呜呼。
慕容紫坐在他旁侧,两手交叠在榻边,隔着下巴,近近的盯住他看,守着他。
谁也不说话。
他的伤太重,而她,坚强了一*夜,力气已用完。
“怎不说话了。”太静,影子身上的伤痛得他一刻都放松不下来,偏生随身带的药都用在上次,由是如此时候,极其需要小丫头说话,分散他的心神。
慕容紫眨眨眼,眸底一片清醒。
她不闹腾的时候挺大家闺秀的,本就生得安静。
轻声问,“你要的东西,找到了吗?”
影子莞尔,露出一抹类似往昔那样得意的神采,“我想要做成的事,就没有成不了的说法。”
死到临头都不忘夸奖自个儿。
她‘嘁’的不屑了声,“命都要没了,值得吗?”
“不值。”他坦坦然,回答得很快,心念一转,漂亮的深眸看着她,又改口道,“好似还是值得的。”
至少此行遇到她。
是这个意思吗?
慕容紫的脸微有烧烫,覆下眼婕,她嘟嘴,“都什么时候了,就不能别拿我打趣么。”
换平时,她早都和他顶嘴了,这可是两个人相互找趣的法子之一。
要是他的伤不重,让着她在他受伤的那处黑心的拧一把,她都做得来!
这情况,她不敢。
影子见她委屈的快哭了,好像受伤的人是她,他又笑了笑,说,“这次来北狄,没打算把命搭进去,但……也没想过要好活。”
他心里始终耿耿于怀着那些许孽障事,受的伤,全当自己该受惩罚。
“你有什么错!”慕容紫气急了,听不得他自怨自艾!
明明是个那么骄傲,那么了不起的人。
她红着眼睛冲他吼,“又不是你喜欢那个人,那个人就一定会喜欢你,就算是两情相悦的人都会吵架,人活一世,难道只能喜欢一个人,只能被一个人喜欢吗?她不喜欢你没关系啊,我喜欢你就好了!”
“你……喜欢我?”
影子全身都发了麻,被她的狮吼震的。
混沌的目光与她闪烁的眼眸相触,计较,怀疑,找寻……
最后,他默然,“你喜欢我。”
她一个人的影子
3
薄曦自天边泛起,逐渐将天空染亮,巍峨的皇宫褪去黯然,披上金色的盔甲,崭新的一天,朝阳如火。
宫人们在座座宫殿里往来,朝臣们自正南门行入,听说昨夜又出现了刺客,珍宝阁被盗,丢了什么,谁也不知杳。
皇上大发雷霆是必然的,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等着聆听圣上训话罢……
大公主的寝殿里依旧寂静无声,当差的奴才们早就自以为摸清了慕容紫的习惯,不到正午绝不会前来自讨没趣。
床榻上维持着昨夜的整洁,未曾沾上人休息过后的的气息。
而在斜对面的一觉,摆在那处的屏风后,静静的听,隐约地,似能听到轻缓有规律的呼吸铍。
慕容紫累极了,趴在那张不大的榻边睡得深熟,影子侧身躺着,垂下的视线正好望住她所在双臂里的半张脸容。
这小丫头竟然说……喜欢他。
从没想过此行会有如此发生,原本,他并未抱任何希望。
包括盗药。
怀歆的事与他打击甚大,一度不知所措。
尤为新婚夜后,他看到的是一个对自己满眼恨意,只想将他杀之而后快的……妻子。
他到底做了什么呢?
在这场被混淆了利益的感情纠葛里,他无辜吗?
早就根深蒂固的将自己定罪,来到北狄,亲自犯险,求药只是借口,直白的坦言是——有心找死。
没打算把命搭进去,却也没想过要好好的活。
身份,地位,还有他曾经想要称霸的天下,忽然都变得无关紧要,某个恍惚的刹那,连自己是谁都不再清晰。
直到这小丫头将他唤做‘影子’。
影子……
潜入北狄的皇宫后,他就一直藏身在这座宫殿里,小丫头性子怪,身边无人,也不爱使唤人,这点倒应了他贪图清静的心境。
后而夜闯藏宝窄,受了些许伤,那晚在浴室,他若不吱声,必然也能将她瞒过去。
那么为何会主动与她搭话?
楚萧离想不明白。
与她有了交集,得知她是慕容渊的女儿,竟然没让他对她厌恶疏离。
慕容紫大概是慕容家与众不同的存在。
不,或者该说她与其他女儿家都不一样。
她有自己的想法和原则,宁赫姗前来找茬事,她亦出乎他意料的将事情轻易化为了了,别瞧着她是那直来直去的性子,该圆滑的时候,她会用最简单的方式为自己解决问题。
没人陪她玩耍,她会给自己找乐子。
遇到无法摆平的难题时,不管跟前的人是谁,只要能帮她,她便会毫无矜持的放下姿态狗腿。
就这样将他的视线吸引了。
接下来的日子,楚萧离真的做了她口中的‘影子’。
在这座深宫里,伤愈的他可以来去自如,若不去闯那些厉害的机关阵法,怕是呆上一辈子都不是难事。
每日他像鬼魅一样穿行在座座宫殿里,闲来无事,与小丫头耍耍嘴皮子,打趣几句。
只有慕容紫晓得他的存在。
她不怕他,亦不对他多有探究。
两个置身在深宫的人,似有些许同病相怜的意味,不开心的事都闭口不谈,开心的事彼此分享交换。
于是你和我的心里多了一份开心,如此,就能化解那份伤痛。
他开始逃避。
认为就做个‘影子’未尝不好。
没有多余的人知道他的存在,还有小丫头陪他解闷,日子过得简简单单,哪怕是他心神不自觉复杂时,都能被她脚上响得没完没了的铃铛声音打断。
敌国的深宫,竟给了他渴望的轻松和自在。
那一时,楚萧离真的不愿多想除此之外的任何。
不要再回西漠去,怀歆是师傅亲生的女儿,总归不会让她受委屈。
父皇的病重与否和他有什么关系?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楚国的天下,将来谁去称霸,有什么所谓呢?
他已经失去想要与之分享的人,便也丧失了斗心。
短暂的日子比过以前十几载不可一世的岁月,他贪婪得不愿意再想做任何事。
真正提醒他的还是慕容紫,那天她对他说,母亲和三哥哥还来了,用不了多久,她就要回楚国去。
说的时候,她露出抑郁寡欢的神情,失落得无以复加。
只因不舍得。
慕容紫却是不知,自己念念不舍的一语,对于他而言是梦醒的宣判。
既然小丫头都要离开此地了,他还有何理由留下呢?
所以,楚萧离去珍宝阁盗药。
委实想不到,就连他都颇感到意外。
驱使他完成那件事的缘由,并非父皇对母妃愧疚的道歉,更并非与他皇位的承诺,仅仅只是……小丫头要走了,无人陪伴他。
故而,不得不将来时的目的达成。
然后呢?
飘忽的神思点滴收回,他深眸里的光逐渐凝聚,最后定在慕容紫恬然的睡脸上。
她说,她喜欢他就好。
脑海中回荡起这句话,心已安然。
……
散朝的钟声自皇帝与群臣商议朝政的大殿那端传来,慕容紫迷糊的睁开了眼睛。
又累又困,全身都蔓延着疲惫,跪坐在地砖上的双腿都麻得快没知觉了,可,心里在担心着一个人,迫使她强打精神,关心的向着影子看去。
他睡着了,侧身面对她的姿势。
平静的面容宛如玉雕,长睫浅覆,沉淀了一片短暂的宁静,五官是无法形容的俊美。
相由心生,慕容紫觉得,影子有时虽恶劣,明明比她大还不让她,但他不坏,他的心地很善良。
他将外侧的那只手轻轻的放在她的肩头上,好像在安慰她:他没事。
腰腹上的伤虽包扎过,血迹却渗了出来,猩红刺目。
还有他背上的箭没有取出,再拖延下去……
慕容紫心一紧,勉强站起来。
她刚有所动作,楚萧离立刻醒了,就着离她近的那只手蓦地将她手腕抓住!
“你去哪儿?”沉哑的声线,冰凉的语调。
连他的脸孔上都溢着不容拒绝和反抗。
他不准她走,只要离开他的视线都不行!
慕容紫被这样的影子吓了吓,被他拽进的手腕都发疼了,她忽略,挤出一笑,“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为我撒谎的御医?”
他猜测,“你要找他来为我取箭疗伤?”
不笑的时候,长得再好看都没用,总带着几许杀气……
慕容紫知道他会顾虑,好言说道,“我觉得孙御医能够为你隐瞒,一来他胆子小,怕死,我若以命要挟,他的胆子就先被吓破大半,二来……”
眼底流露出忧愁之色,她努着嘴泄气的小声,“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人到末路时,真正的绝望是早已预见了那个结果,自己却无能为力。
禁锢在她腕上的手,紧握的力度松释了些。
沉吟着,楚萧离缓缓道,“他始终是北狄皇宫的御医,假意应你,私下同你舅父或者其他人禀告也是有可能的。”
她不甘心,“可是你的伤……”
“我的伤如何不要紧。”对她浅淡一笑,他再道,“我同你不过萍水相逢,倘若因为此连累你,加之宁珮烟与慕容渊的身份,恐是不小心会引来战祸。”
稍适顿了下,他放开手,心安的合上眼眸,嘴角有笑意流泻而出。
“这段日子,我很开心。”
他放弃了。
活下去的机会。
“不。”慕容紫僵滞的站在他面前,握紧了拳头,哽咽得快要喘不过气。
“不!”她重复,“我不想你死。”
“是人总会死的。”楚萧离平淡的说。
不曾想,他原来是个对自己都可以那么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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