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萧离是皇帝不假,然而相处下来却从不觉得他多有皇帝架子。
身为楚国的小老百姓之一,在心里怀着对一国之君的崇敬的同时,她又实实在在的觉得皇帝无非也是人,有喜欢和讨厌的,有自信和害怕的。
头一回听他以‘朕’自称,醋成了这样,又是这样的直白,替慕容紫的担心全成了白费。
丁小倩费力的扭转脖子,向被丢下的皇上投以同情之色,不知说什么好了。
分明是离别伤怀时,没那个气氛,就是做个样子都有些难。
慕容紫见她来得突然,便问,“你有什么事吗?”
她回神,想起正事,把阿姊和大牛的婚事说了一遍。
慕容紫听后自是高兴,对丁小倩恭喜了一番,再对楚萧离兴道,“万岁爷,给赐个好日子吧,别让小倩白跑一趟。”
竹榻上一身布衣的男子坐起身,挑刺,“朕又不是司天监的,怎么赐?”
“要好日子?”慕容徵在楼下接话,“本相给你家挑一个如何?”
相爷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举国老百姓都知道。
再说宰相是大官,给阿姊挑日子,照样赚的!
只丁小倩不确定,轻易答应了会不会扫皇上的面子,不答应,皇上已然扫了她的面子在先……
还没想好,慕容紫却替她应了,笑道,“我看不错,三哥哥你赶紧替小倩选个良辰吉日,选好了……”
语顿,再望同样盯着自己的那人,还是笑不改色,“选好了,你们连夜启程,十日内应当能赶回京城去。”
此话罢了,楚萧离总算笑了,俊庞上只有冷色,“看来四娘很想朕走?”
慕容紫像是没看懂听明白他话中深意,回以平平无奇的笑,像朝堂上最最顽固不化的老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蓦地站起来,冲她丢下抹厉色,一阵风似的走了出去——
“玄成,回京!”
慕容徵高兴疯了,晚饭都顾不上吃,走到院中冲楼上的四妹妹拱手一拜,“大恩不言谢!”
慕容紫也走到外头垂首向下看,和他相视,礼尚往来,“三哥客气。”
兄妹两眼神儿里传来递去的都是旁人看后云里雾中的信息,闹不明白这算如何一回事,总觉得皇上被他们联手坑了。
楚萧离眨眼走出院外,身影渐行渐远,慕容徵神清气爽的追了去,独留下还没想好的怀琰蹲在树上,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慕容紫手里抱着包袱,问他,“你不走?”
怀琰发指,两手叉腰站在树上,对她凶,“跟小师兄回京会要你的命?!”
委实看不下去。
慕容紫一脸没事,不焦不怒,“不走的话就去做饭,我饿了。”
“我才不给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做饭!”身轻如燕的跳到树下,怀琰作势要追。
慕容紫唤了他一声,把手里的包袱扔下去。
他反映快,没想好接不接,东西已在自己手里。
“把这个给你小师兄带去,留个纪念也好。”
怀琰笑得讽刺,“有你在这里,保准忘不了!”
木屋空了,人气顿消。
丁小倩是想,这平淡如常的气氛与她来前没有改变,就像是早就预演过的,这里不是皇宫,楚萧离身为天子,肯定要离开。
只没有掉眼泪的伤怀场面,没有心酸的对话,太平静,太平静……
同慕容紫并肩站在楼上的廊外,随她一起往村外方向看去,天早就黑了,没有月光,远处混沌一片,分不出哪儿是山,哪儿是天。
说走就走了,负气到了极点。
天下那么大,变故那么多,难道他们不怕这是此生最后的相见?
至少要好好的道别啊……
就在丁小倩为他们遗憾之时,白眼狼却把没心肝发挥到了极致,黯然的长叹,“唉,做饭的人走了。”
天大的事都顶不过当下填饱肚子重要。丁小倩愕然,“四娘,你……”
“我当然会记挂他,恨不得每时每刻与他绑在一起,可是我要真的逼他在天下和我之间做选择……就算他真的选了我,也不见得会快活。”
换了个表情,好容易让旁人从她脸上瞧出了不舍。
两手扶在木栏上,慕容紫扬眉,脸上有笑,心里……也许在哭?
“谁的感情都经不起生死离别,若可以,我也不想冒这样大的风险。”
丁小倩不解,“为什么非要留下来?你是慕容家的人,不可能一辈子都在这里过活,皇上那么喜欢你,他还对我说你就是他的皇后,你哥哥方才不是也说了,肯定有你的立足之地!”
连她都晓得,她又何苦执着?
“我没说要一辈子留在这里啊。”慕容紫云淡风轻,往村外远眺去的目光恋恋不舍,迟迟不愿意收回,“时机没到,容我在这里多逗留一阵。”
后位,怕是她此生都与之无缘了……
……
一*夜未眠。
虽然慕容紫晓得四周有雾影等人守着,连只飞虫都钻不近来,可是没有楚萧离在身边,旁侧的温度是冰凉的,哪里能睡着?
往往,轻松的话和作派只能用来安慰旁人,能否说服自己,只有自己最清楚。
早晨的天色略显灰蒙,薄雾缭绕,湿气颇重。
慕容紫像往常一样在天刚起了光亮之色时起身,换了衣裳,带上几只竹筒,到竹林间取露水。
四周宁然,心很静。
直至在昨儿个那条小溪边,看到静止在那处的楚萧离。
起初时候,慕容紫以为自己眼花,竹林里的雾色很浓,看不太远,溪水簌簌,鸟儿啼鸣,回荡在山间,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一道欣长的身影几乎融进了竹影中,她在远处并未察觉,走近了,反倒先被惊了一惊。
楚萧离已经换了身衣裳,紫色的锦衣华袍,墨发上束着金冠,腰间配一把长剑,丰神俊朗,姿态卓美。
他负手而立,呼吸均匀,姿容无澜,都不晓得在这里站了多久。
慕容紫眼色里都诧异,僵硬的看了他许久,“你……没走?”
到此时还不确定可否是幻觉。
楚萧离勾唇笑了笑,一扫昨日的孩子气,耐人寻味的说道,“只是想亲自确定下,你有没有想我罢了。”
她站在原地不动,流转在眼底的涟漪渐渐恢复平静,转是一笑,“不会不想。”
“那跟我走?”
“难道我说‘不’,你就不要我了?”
“不会不要。”
他的回答和她如出一辙。
“那就是了,我没什么可担心的。”把繁琐的身份卸下,慕容紫道,“我同你说过,我这个人很自私,武德皇帝的皇后绝对不会是我,若我坐上后位,将来慕容家因此势大,总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我不想要那样的罪名,那罪名便强加不到我的头上,我宁可做祸国殃民的女人,哪怕骂我迷惑君心,我也心甘情愿。”
什么门阀世家,什么身份重任,什么国之大义?
关她屁事!
她要爱,就爱得彻彻底底!
那是以爱为名的罪过,由始至终她想要的,无非如此而已。
她的秘密(六月,加更君的第一次出场哟~)
1
慕容紫的话说得很慢,亦很清晰。
她想得深广如斯,考虑的更是连楚萧离都无可否认的长远。
难以反驳。
向鬼医要解药,必须是慕容紫去做。
册封谁成为皇后,都不会是她铋。
京城里千番变化,风起云涌,她不在,他便可毫无顾虑,放手施展。
楚萧离坚持,无非她是他毕生不多的所求之一,哪怕明知不合时宜,管不了那么多了,未曾料到,她反倒比自己清醒。
走到她的面前,伸出手抚摸她恬然宁静的侧脸,分别前的眷恋如是,都不晓得下回再见会是何时南。
“不用担心,谁都不能和你比。”
许是她此时挽留,他会留下来陪她,哪里也不去了,相依相偎便是地老天荒。
那样才是真正的自私,狭隘得心里只存着自己的愉悦,那结果并非他们想要,不若,趁此时好好告别一场,他朝再见,定能一齐比肩,俯览众生,如愿到老。
踮起脚尖,慕容紫在楚萧离微凉的唇上印下一吻,柔声笑语,“不准让别个碰你,不然我会知道的。”
两个人,一段情,磕磕碰碰的一路至此,周遭的男人和女人已不再是彼此间最大的阻碍。
早晚,这片天下王土,不管去到哪里,都是他们的相守之处。
……
楚萧离一走,慕容紫方才是真正开始怅然若失。
说她狡猾,时时让他牵挂在心,他这一招回马枪何尝不是使得炉火纯青?
谁都不逊色,谁也没落着好。
继续采露水?慕容紫是没那样的心情了。
坐回昨儿个发呆的溪边,一时半会儿,她得缓缓。
手里握着张红纸条,那是楚萧离走前交给她的,说,是她的三哥哥赠予丁家的好日子。
慕容徵的原话是:你二人命大,得丁家村救了性命,管吃管住,建房舍赠衣物,不然凭你们两个?呵……
再没好听的了,都是琼浆玉液里泡着长大的,哪里有自食其力的本事。
故而他身为一国宰相,楚氏皇族的大管家,挑个良辰吉日答谢人家是应该的。
亏得他能找到喜庆的红纸条!
依着自己的想象,慕容紫把那番场景回味了一遍,再低首看纸条上的好日子——武德四年,十一月初八,卯时二刻,红鸾庇佑,大吉,宜嫁娶。
纳闷,怎写得这般细致?
且是这日子……
眼下才九月中,离着十一月初八还早得很,慕容紫蹙眉,暗自怨怪,三哥也真是的,明明是个聪明人,怎的连这点成人之美的事都不会做?
让她看来,只要自个儿有那心情,哪天不是良辰吉日?
想得正是投入,冷不防身后无声的窜出个影子,一把抢了她的红纸条,往她身边坐下,心口把日子念出口。
慕容紫微惊,侧眸怪异的盯着怀琰,“你怎么没走?”
臭小鬼,吓死她了!
怀琰无动于衷,像是没听到她说什么,只顾打量那纸条,片刻奇道,“这可是难得的好日子,下一次要到十九年后了,不是我瞎吹,在这天成亲的人,就算八字反冲没得天定良缘,也能讨到吉祥如意,要是我有心上人,定也要在这天成亲!不过哪个女子能被我娶到,那是她的福气。”
说到最后全成了自夸,十三岁的年纪就想着要娶妻,谁受得了他的唠叨?
慕容紫笑话他,“怕是今年你赶不上了,等十九年后吧,到那时想必你也成了像你师傅那样的一代名剑,人更成熟,应该会很招女子喜欢。”
十九年后他也才三十二,正当而立之年,好得很!
怀琰先是憧憬,随后贼贼的嘿笑,“那时我就可以欺负小师兄了。”
慕容紫一诧,嗤笑,“好大的出息!”
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排,各自乐着,难得亲近。
把红纸条还回去,怀琰道,“是你家兄长给你的?”
慕容紫接过,点头。
眼底放出几许光亮,他赞赏道,“我师傅教过我,可我花了三个月才算出来,他竟只用了一*夜,真厉害,不愧是楚国的宰相!”
对慕容徵的本事,慕容紫自来不吝称赞,不过么……
又将那日子望了望,她若有所思,“真的是今年最好的日子么?”
“怎可能有假!”怀琰一拍大腿,加重语气,打包票,“你就是不信我,也该信我师傅和你三哥对不?”
慕容紫不再就此多问,改说道,“为何你没走?”
他冲着楚萧离来,没道理人走了,他还稳稳当当的坐在这里。
这一问,就把他为难得开不了口。
缩了缩脖子,怀琰斜目把身旁‘狡猾的女人’看了看,又低下头自顾搓两手,细声儿的支吾,“是小师兄喊我留下来,他说……”
后面的话慕容紫听不清,凑近,她追问,“喊你留下来作甚?”
“烧饭给你吃……”语调是飞速又含糊。
“什么?!”她故意逗趣,“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中气能足点么?”
“小师兄说你嘴刁得很,我厨艺好,留下来给你做饭吃!只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的,他就不跟我计较我害他掉进河里,险些丧命的事!”
一鼓作气的震天吼完,怀琰噌的站起,瞪得圆大的黑瞳里泛着羞涩的责怪,气不顺,“你放心,有我在绝对饿不死你!不过我是要做大事的人,断不会一直陪你在此处闲耗虚度,何时启程,你给个准话,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听到没?”
慕容紫笑得前仰后合,“今晚吃糖醋鱼吧,外加个竹筒饭,怎样?”
怀琰冷哼了声,算是应了她。
随后跳下石头,抱着剑乘风而去,三两下功夫就隐没在水雾里,那袭淡绿色的身影洒脱非常。
真是个口不对心的翩翩少年……
他一走,就听见藏身在小溪对面的花影好奇,“宫主可有想好何时回去?”
昨夜风影和云影得了慕容紫的吩咐便启程前往北狄,按照他二人的脚力,恐怕这会儿都过安都了。
虽说宫主对他们没有隐瞒是好事,可单是她昨夜讲的那件,随便听听都觉得太玄乎!
如今的慕容紫不是六年前的慕容紫,那她是谁?
若非她表情认真,他们定当她闲来无事睡不着,逗他们寻乐子找开心。
花影想不明白,也没法往深了揣度,是与不是,慕容紫就是无泪宫的宫主。
比较之下,她更关心眼前自个儿弄得明白的事。
这皇后的位置宫主不坐了,那必然会有另一个女人坐上去,一朝天子还一朝臣呢,回去晚了,后宫成了别个的天下,哪怕有夜君向着,宫主得多心堵呐……
远处某个地方,雪影从容接道,“还未同鬼医要到解药,急着回去做什么?”
转而,他向慕容紫恳求,“不管宫主做何打算,若要杀鬼医,请让属下代劳。”
无泪宫的七影,除了溟影与楚萧离一样,师承洛宇文,出身算得上简单,剩下的六人,每个都有特殊的背景。
或者如花影那样来头不小,亦或者如雪影,饮恨为生,时时刻刻都想着如何向仇家讨回血债。
他刚说完,就遭了雾影的训斥,道,“宫主心中自有打算,你休要擅作主张!”
雪影不以为然的呵笑,“我若要擅作主张,还会先请示宫主么?”
在七人当中,他的行事素来最为诡异难测。
对此,莫说是雾影,其他六人都与此留着心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他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没有血煞令的约束,他早就随心而为。
这本是众人都了然在心里头的事,从未搬到台面上来说罢了。
而今由他自己提起,宫主还指着鬼医成事,雾影几人怕他先有动作,不能不先发制人。
雾气淡了些,渐渐有了天色,慕容紫坐在石头上,不觉就被湿气沁得衣衫微润。
她看不见其他人,只能听到从各处传来他们的说话声,每说一句,都会空幽的回荡半响,给不自觉紧迫的气氛平添遐想。
仿若,有那么点儿要大打出手的先兆。
正僵着,忽闻花影干咳了一声,像只兔子似的从慕容紫的正对面跳出来,几步跃过小溪,稳稳当当的站到了她的身旁。
随后,她仰头往身子右侧的高处寻看去,话音朗朗的说道,“话不能这样说,你不老实,我们心里有顾虑,大家入无泪宫多年,虽然各有各的脾气,做不到交心,总也比和外人亲近些,雪影,你觉得我讲的对不对?”
套近乎?
雪影毫不客气的点穿她的举动,不屑一顾,“你对不对无需我来评断,只你刻意去到宫主身边是对的,保不齐我忽然就生出不该有的心念,虽说不能杀了宫主,将她掳走折磨,以此要挟,你说,那般时候,你们当如何?”
他说完,花影再好的口才都没了施展的兴趣。
多说无益,雾影和月影已从两个方向现身,统是面色沉凝,临危待发。
慕容紫抬首把他们三个的表情仔细瞧了瞧,忽的轻松笑谈起来,“你们是要作甚?见鬼医而已,算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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